《病弱万人迷该如何拒绝爱意[快穿]》作者:半重瓣 文案: 【教主垂怜篇】 我跪在他面前的时候,心里想到的不是屈辱,只是想离他近些,再近些。这股焦灼烧得我心口干涸枯哑,浑身焦躁难受大火熊熊,血肉开裂爆炸,皮肤焚烧殆尽,每一根尚存的毛发都叫嚣着靠近他!靠近他! 但他只是浑不在意地躺在榻上,偶尔瞥过垂怜似的一眼。好似一座高高在上无情无欲的琉璃神像,不肯轻易往下看,免得污了眼。 哈哈,教主大人,偏幽大人!您知道有多少人盼着你走火入魔武功全失吗!你什么都不知道,只会一脸无辜地卧在榻上,只会浑不在意地阖上那双眼,连多看人一眼也不肯! 偏幽微阖着眼瞧了下脚边恭顺跪着的右护法,神色淡淡,虽不解他怎就这样激动了,但也无甚兴趣,只漫不经心道:“退下吧。” 阅读提示: 1.#病弱清冷盛世美颜万人迷咸鱼受#即→ 明明拿着炮灰背景板的剧本,生生打出了全员单箭头的结局。所有人都痴恋他、眷顾他,只有他把自己当个无足轻重的过客。 2.主角身体偏病弱,性格较慵懒,绝世美颜外挂,该文有一定的万人迷受控趋向。 3.浮光掠影篇节奏略快,不喜可跳过(也有些小伙伴看着看着就真香了哦~手动狗头)之后都是长世界。大鱼大肉吃多了,来篇清淡小文吧~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重生 快穿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偏幽┃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被强取豪夺的清冷美人受 立意:活在当下,珍惜每一刻的美好。 第1章 锲子 夜深了,城市密集的灯光如远古的火把一样摇曳着,而时空更遥远的星芒则被衬得黯淡无影。天与地之间的界限在此时此刻泾渭分明。林偏幽微微闭了闭眼,叹了口气。 废旧的河堤上不时有风刮过,裹挟着深不见底的腥臭味道涌入脑海。这样的腥,倒让他想起了小时候,沿着小溪到碧水潭去玩的情景。潭里的水又清又凉,在日光下影影绰绰,波纹迭起。还有他身边的小伙伴们,一个二个都试图在潭里抓几条鱼。 风更大了,打在身上让人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有人在后面扶住了林偏幽的腰,拦住了风。 那人看着约莫十七八岁,个头挺高。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而后唤了声,“老师……” 林偏幽转过身,复杂的看向了男生,道:“你来了。” “嗯……老师,我已经跟我爸妈说了。” 林偏幽侧过头,看向了河面:“我只是你的补习老师,现在已经没再辅导你的功课了,不用继续叫我老师。” 风呼呼地刮着,些许落叶打了几个旋儿落到河里去了。片刻沉默后,男生有些压抑地说:“老师,你把我裹入了泥淖,现在连我叫声老师的权力也要剥夺了么?” 林偏幽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些什么。良久,他道:“我从来没有把你往那方面引,况且我自己并非同性恋。” “可你出现了,我就变成了这样。”男生的眼眶有些红,嘴角微微扬起,带着些嘲讽意味。 林偏幽叹了口气,神情有些萧索:“无论大家的性取向是什么,都没有关系。可是恋情需要平等。你还小,一切未定,未来在你面前铺开了无数的路,更广袤的世界也已经揭开了一角。有些时候需要克制内心的情感与欲望,只有如此,将来取得真谛的时候才知真谛为何。” “可老师你也不过二十岁。” “但我知道有些事是不能做的。不是声名利益或者外界言语,是原则。” 男生闻言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像是从嗓子眼里硬生生刮出来的,笑着笑着却又流了泪:“老师啊老师,你知道我跟我爸妈说的什么吗?你想我说我不执着于你辅导了,可我偏不。我说你引诱了我,把我变成了同性恋。他们准备检举你,你的学业完了,你也完了。哈——” “我没做过。” “那又怎样?你以为你能拧得过我吗!”男生的眼眶倏然间张得极大,近乎崩裂。他脸色苍白而癫狂,刹那间却又哭笑起来:“老师,还来得及。你跟我在一起,我就拦住我爸妈——” “不用了。随你们便吧。” 林偏幽累了,不愿再纠缠。他拒绝祖父的帮助,远离当初的是是非非,孤身来到这里读书。他打工赚钱读书,父母的遗产没有动过一分。现在想来却是自己执拗了。结束这件事,就出国吧。他微微叹了口气,心绪复杂。 “随我们便?”男生有些不敢相信,怔愣片刻后发狂似的吼了起来:“随我便?随我便!老师,你真以为自己能逃脱!你不在乎!你毫不在意!你是在笑话我?!” 林偏幽看了男生一眼,却看不见当初的半点明朗,他有些疲倦了:“凌晨了,你明天还有课,回去睡一觉吧。” 男生倏地笑了,咯吱咯吱地大笑,很难听,很狼狈。他笑着笑着后退了几步,像是放弃了,林偏幽蓦地松了口气。却没想到下一秒,男生猛地冲上来,紧紧地抱住了林偏幽。男生力气很大,头不断往前靠,碰上了林偏幽的唇后极力地撕咬着,林偏幽使劲推开些许,偏过了头。二人持续推嚷着,在河堤栏杆上来回撞击。风越发急促了。 吱嘎—— 栏杆断了,存在了几十年的栏杆走到了寿命的尽头。林偏幽终于推开了男生,但自己也掉进了河。 河里死鱼的尸体泛着浓腥,腐烂的垃圾也裹挟着恶臭。林偏幽不停挣扎不断沉沦,在淹没之前往岸上看了一眼——男生跪了下来,双眼通红流着泪,但神情却是魔怔后的解脱。 下一刻,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第2章 太子重生 阴冷。林偏幽只觉浑身冰透,不住颤抖。 他被打捞上来,冻得眼睛都挣不开了。水里满是不见天日的幽蓝,以及影影绰绰的虚影,却没有垃圾腐坏的恶臭。他直觉有什么不对劲,可他太冷了,没支撑几秒就昏了过去。 朦朦胧胧间,他昏了又醒,醒了又昏,耳边不时传来“二爷”“二爷”的唤声,还伴随着一声声沉重的叹息与掩不住的哭泣。 二爷是谁?他们怎么唤得这么悲伤? 林偏幽意识飘忽着,像裹进了一团乱糟糟的毛线里,缠缠绕绕,找不到出口。就在他以为自己将一直绕下去的时候,一团白光自脑海里浸润开来,模糊的迷雾散开,宁静与温和滋润着每一个贫瘠的角落,所有的枝丫与棱角都被抹平了。 那团白光里包裹着的记忆,融入了林偏幽的意识。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却忍不住迷惘起来。原来他……真的已经死了。 脑海倏地再次震荡起来,又一团白光涌起,猛地炸开了。新的信息涌入,林偏幽蓦然明白,原来这竟是一个小说中的世界。 前世惨败的太子重生,成功夺位。而身为二皇子外戚的林家,在前世里成了皇亲,在这一世却死的死,流放的流放。 原主与他同名同姓,是原林家家主的老来子,身体病弱,自幼便像女儿一样被养在深闺,却不慎死在了这一次的意外落水里。在前世,他没能享受到林家的泼天富贵,这一世,也没遭受家道溃败被流放的屈辱。 原主的父母早就离世了,现在林家是身为礼部尚书的大哥当家。原主二姐是宫里的贵妃,生有一子一女,二皇子与四公主。原主比二姐小了近二十岁,连二皇子都比他大些。原主大哥有一个长子,现在已经入仕了。 林偏幽理清了这一切,叹了口气,悠悠然转醒了。 丫鬟烟微走进来换香料,听到床上有了动静,不小心把香料一股脑地倒进了香炉里。她却没有管香炉,直接跑向床,有些不敢置信地唤了声,“二爷。” 林偏幽应了声,烟微激动得急急忙忙朝屋外呼喊:“二爷醒了,快去叫老爷、夫人。”屋外一下子忙了起来,扫地的、打理花草的都放下了手中的活,急急忙忙朝大院跑过去了。 林偏幽先后见了大哥、大嫂,大夫又重新把了下脉,确定没事了,二人才叮嘱良久离开了。 后来又见到了哥哥的长子林桥沉,出乎意料的,林桥沉没有半点林夫人和林尚书的端方,胖得十分厉害。但其人风趣幽默,把生活过得舒舒服服。 林桥沉自己不以胖为丑,即使这个朝代对容貌相当看重。他依然自顾自地吃喝玩乐,弹琴作画。他的画十分有趣,一个个人物胖墩墩的,憨态可掬。 林偏幽身子骨弱,很少出门,但是有林桥沉时不时的陪伴,这日子过得也还算有趣。林偏幽曾经打趣过林桥沉,说他的画像是小胖娃到处乱窜,不得一朝闲。林桥沉也不甘示弱,取笑他的字是大风拂过,柳条晃悠悠。林偏幽的字风骨俱佳,不失风流,摊在纸上明明是潇洒的横撇竖折,被这样一打趣,倒还算新颖。 在家里修养了许多天,林偏幽只觉浑身上下骨头都要锈了,便带了仆人阿闲出门逛街。街市上甚是繁华,卖什么的都有。林偏幽好奇地吃了些路边小吃,啧啧称好。他最近吃的都是些粥啊汤啊药啊,嘴里馋得什么都想吃。阿闲想拦拦不住,也没得法,只想着回去后让大夫再来看看。 太子重生不久,整个人阴郁无比,脑子里满是上辈子的惨败结局。这下出来办件事,正好看见了林偏幽。 林偏幽自幼养在深闺,认识他的人很少。太子见他浑身金贵,料想到不是常人之家的孩子。但他的内心早就因上辈子的经历魔怔了,一心只想着复仇。他看见美丽的东西就想破坏,见不得好。 他派了个人跟踪林偏幽,知晓他是林家人后,心里更没顾忌了。上辈子他败在二皇子手里,对于林家恨得只想灭了其九族。当晚就让人掳走了林偏幽。 林偏幽两颊稚气未脱,带着点婴儿肥,下巴却因为这场大病微微尖了起来。他的眼细细长长的,有一点点往上勾。嘴唇是恰到好处的厚,泛着朱丹的殷红。他的脸有一股子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 太子扒了林偏幽的衣服,举起手中藤条要想发泄心中郁火。但林偏幽却从昏迷中醒了过来。他微微睁大眼睛,整张脸顿时带起了点妖气。太子的手一顿,怎么也打不下去了。 林偏幽被安安然然地送回了林宅,他自己却也不在意,以为是做了场奇怪的梦,趁着夜色又睡了起来。 第二日,林桥沉唤他去下棋。林偏幽身子弱,昨夜一番打搅,今日精神不好,一连输了几局。林桥沉见他那瞌睡样子,好笑的让他回去补觉了。 宅在屋子里不知岁月,转眼间一个季度过去了。宫里的人要办宴会,林偏幽一向是不去的,但这次出奇的,林尚书非要让他去,只说是贵妃要求的。 去就去吧,换上件稍微喜庆点的衣服,他也就跟着进了宫。宫里一派庄严繁荣景象,林偏幽原来走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对这些也算是看得多了。 贵妃是他二姐,高高兴兴地叫他坐到她身边。旁边一溜的皇子皇女,他推辞一番,推辞不过,也就去了。 有小公主好奇地问哪里来的美人哥哥,林偏幽淡淡一笑,也不言语。旁边的二皇子倒是介绍了起来,“这是我的小舅舅,林尚书的弟弟,自幼身体弱,不常出门。” 太子在一旁看着一切,眼里有些莫名的情绪。那天夜里光线暗,又没点多少蜡烛,林偏幽也以为只是做了场梦,并没有认出太子来。 宴席后二皇子拉着林偏幽去了自己的宫中,赏了他好些宝贵玩意。林偏幽推辞不过,也就收了。 二皇子见此才笑了起来,说了句,“舅舅等我。” 林偏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没有心思深究。回了府又宅了起来。 后来每次出门,总能遇见太子。见得多了,偶尔也会跟着一起走一段路。抛开偏见,太子也是个钟灵毓秀的人物。与他交谈,林偏幽并不厌烦。 后来朝廷上的气氛越发紧迫了。太子和二皇子交手数次,二皇子基本上都败退了。皇帝不久后驾了崩,太子登基。林偏幽宅在家里等着被流放,没什么好可惜的,只是有些遗憾不能和林桥沉一起谈书论画下棋了。 可奇怪的是,林家这一世竟然好好的,没有被砍头,也没有被流放。二皇子被关押起来了。 林偏幽照常过着闲散生活,也不管外界纷纷纭纭。有一天有些累了,早早地就入了睡。醒来的时候却已经不在林家了。 二皇子不知怎么逃了出来,挟着他一起往京城外跑。马车抖得林偏幽浑身都疼,二皇子一边抱着他一边安慰他很快就到了。 但是还没有到地方,就被太子的人马拦了下来。太子是个钟灵毓秀的人物,但此刻却杀气腾腾,没有半分灵气。 他骑着一匹高大黑马拦在马车前,眉毛半簇,一脸怒容。 “放了偏幽,我让你走。” 二皇子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的容貌和林偏幽有两分相似,却英气得多。他的声音也是动听的。 “休想。” 话落之后,二皇子倏然举起匕首,正中林偏幽心口。一刀之后,他拔出匕首,又捅了自己一刀。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林偏幽还没反应过来,就和二皇子一起倒下了。太子有些惊恐地把他抱了出来,满眼都是不敢置信的痛苦。 林偏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神色来,只是觉得冷。浑身都冷。 “太子,我好冷啊。我想进屋里烤烤火。” 太子流了泪,泪水滴在了林偏幽的嘴里。咸咸的,不好喝。 “太子啊,我还想和桥沉一起下盘棋,你告诉他,下一次,我一定能赢他……” 太子不停地点着头,像是很害怕很害怕一样颤抖着。林偏幽觉得太子也被冻坏了,他俩都需要烤烤火。 但是他没力气了,恍惚之间,一片白茫茫。 下雪了。冬天来了。 第3章 王朝倾颓 锦国末年,幼主锦偏幽继位。锦帝励精图治,任用良才,施展变革,不失为一代明主。可惜王朝早已积重难返,几朝几代的没落趋势,锦帝已经无法挽救。 又一年,北方大旱,南方大涝。天灾人祸,鼠疫蔓延。锦帝极力拯救黎明百姓,但事情已经无法内部改善了。起义,全国上下乱民群起。兵士启皓九随之揭竿而起,一举破了九大城池,长/枪直指京都。王朝危在旦夕,朝廷人心惶惶。众官员力建逃亡中蜀,偏安一隅。 朝廷之上,锦帝倏然站起,喟然长叹:“锦朝命数已尽,与其再偏安十几年,连累诸多将士性命,不如就此降了吧。诸位爱卿,愿留的留,愿逃的逃吧。” 士大夫玉无谬自百官中出列,长跪不起,只喟然道:“臣与陛下共进退。陛下不退,臣死战。陛下若降,臣亦随。” 此言一开,朝廷众官员亦跪了下来,直呼道:“臣与陛下共进退。” 锦帝站在皇座前长叹一口气,半是欣慰,半是苍茫。 几百年的王朝在几月之间骤然倾颓,曾经繁华如过眼云烟,王庭不复,天下改朝换代。 锦帝被降为锦王,画地而囚,陪在他身边的,单单一个玉无谬而已。锦帝为早产子,身体多病,以往有御医精心调理着,没出多大事。但如今经过了这许多事,又享不到以往的精心照料,竟是一病不起了。 玉无谬跪在床边低眉垂泪,锦偏幽见此心绪难明,只叹道:“无谬,这是我的命数,只可惜连累了你,陪我被圈在这一宅之地。若我去了……” “陛……王爷,”玉无谬抬起头,眼中含泪,蓦然截断了锦偏幽的话,“王爷,你会好起来的。” “也许吧。”锦偏幽微微勾起唇角,挥手让玉无谬退下了。 锦偏幽自然是知道自己熬不了多久了。上个世界他死在了初冬里,本以为一切都尽了,却没想到转眼间投身到了皇家。 这依旧是一个小说世界,末世里由于兄弟背叛而死去的启皓九,穿越到了古代王朝,顺应天下势,揭竿而起,掌天下权,睡天下美人。 锦偏幽接受信息后,本想坐等死亡。但皇家的权责一旦背上,他竟不能坐以待毙了。他小的时候试着改变父皇,长大后试图改变王朝,全都失败了。不过这样……也没关系。上天自有命数,尽人事,听天命吧。 启帝在皇宫里与美人翻云覆雨,脑海里却总忍不住回想起那一天锦帝投降的场景。 锦帝一身银边素衣,身姿羸弱。当着敌军和众官倏然下跪,拜倒在他身下。当时下着雪,雪花飘落,世界都有些模糊了。但启帝却忘不了那张脸,淡而柔弱,貌若好女。 恍惚之间,启帝只以为脚下的人是随风而飘的雪,他久久伫立,没有动弹。锦帝以为启帝是想羞辱他一番,也没动静,只安静地跪着。时空久久的凝固了,有老臣泪水盈睫,心里直道:君辱臣死,君辱臣死…… “陛下。”身下新封的妃子娇喘一声,拉回了启帝的思绪。美人面色微红,泪光点点,娇喘声声,柔弱无骨的腰肢搭在启帝手上。启帝身下一起,又开始了车马驰骋。只是渐渐的,身下女子的模样竟和锦王越发相似了。淡色的,柔弱的,恍若一缕轻烟,飘散没有痕迹。 “偏幽——”启帝叫了一声他的名,身下的车马随机抵达了巅峰。 深院里,锦偏幽的身子慢慢好了些,能下床走动了,便和玉无谬一起沿着花园散步。正值寒冬,花园里的花都枯了,唯有几棵梅树傲然自立。锦偏幽见花欣喜,走进细细观赏起来。红的花瓣粉的花瓣,生长在树上,一朵朵,一簇簇,还有暗香环绕。 “无谬,我想作画。” “可……王爷,你的身体才好一点,恐怕经不起劳累。” “无妨。”锦偏幽侧首一笑,梅花渐渐黯淡了,“若是一直躺着勉强活命,倒不如早些离去。既然今天看见了这梅花,便是我同它有缘。” 一片花瓣飘落,锦偏幽伸手接到了。他含着笑望着手中花瓣,继续道:“有缘之人,做有缘之事。方不辜负这满袖暗香。” 玉无谬站在身侧,低眉掩住了眼中情绪,只道一声:“是,王爷。” 玉无谬取来笔墨,摆好画桌,垂手立在一旁。锦偏幽抬起手腕,看着红粉花瓣,恍惚间看到了它们一年又一年的生长飘落。世事无常,江风依旧,在这一刻,那些惆怅倒都远去了。 唯有梅花,笔墨,天地而已。 一画还未作完,锦偏幽却倏地倒下了。手中毛笔坠落,墨汁溅起,纸上墨梅飘散,更添乌团。 而远处枝头,梅花依旧。只这一园天地更冷了。 第4章 天家恩宠 窗外的雪落了,纷纷扬扬,昼夜不歇。林翩依一脚踏进雪里,红缎重台履眨眼间就被淹没了。她抬起脚,又往前迈了一步。 走啊走,走了很久,才走到西院。西院里很安静,连扫雪的奴仆都静悄悄的,尽量不发出声响。林翩依却见不得这样的安静,她迅速上前几步,夺了奴仆手里的扫帚,狠狠地扔在了地上。 仆人惊慌地朝屋内看去,见屋子里没有动静,才小心地捡起扫帚,望向林翩依。 “二小姐,你这是……” 林翩依抿着嘴唇,半晌才冷冷地道:“我来叫大哥,去庆新岁。” “二小姐……大少爷已经睡下了。” “睡睡睡!他一天除了睡还能干什么!”林翩依咬了咬唇,把泪憋了回去,“就算是个病痨鬼,也没有不过年夜的道理。他让我的脸往哪搁儿。” 仆人有些为难地嗫嚅道:“二小姐……” 屋内的大丫鬟剪烛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连忙出来了。 林翩依站在原地,既不上前也不后退。剪烛笑着迎上去,含笑道:“二小姐怎么一个人来了,这雪下得大,要是有什么要紧事,差微碧她们来就可以了。” “微碧,”林翩依冷哼一声,“恐怕她们来了,连大哥的面也见不着。” 剪烛闻言轻抿了一下唇,片刻后又微微勾起了唇,“二小姐,大少爷身子虚,大夫吩咐了不能见风。现下大少爷已经睡下了……” “怎么?林偏幽硬是金贵得很,我这个同父同母的亲妹妹想见他一面,还得提前打听打听他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睡觉?” “二小姐……” “剪烛,”身后的屋里蓦然响起了声音,叫住了剪烛。那声音清清泠泠,十分悦耳,只是虚弱得很,若不是这院子里安静异常,恐怕外面的人根本听不见。“是翩依么?让她进来吧。” 剪烛皱了皱眉,轻轻叹了口气,答了声“是”。随即侧首小声对林翩依道:“二小姐,算我求你了。一定不要刺激大少爷。少爷他——” 林翩依后退一步,冷冷地看了剪烛一眼,冷笑道:“我大哥的事,何时轮到你个丫鬟请求了。”剪烛脸红一阵,白一阵,愣在原地,没再言语。 林翩依冷哼一声,越过剪烛径直进了屋。 屋右侧摆着张床榻,床榻上的人似乎才刚刚醒过来,他支起胳膊,勉强撑着自己靠在了床头上。 林翩依望向床榻上的人,极淡的唇,极长的发,脸上漾着不见天色的白,只一双眼眸黑得幽远。刚刚一直想说的话,不知怎的,倏地不想开口了。 “大哥,”林翩依往前走了几步,垂着眼帘望了过去,“今天是年夜,我想跟你道声福。” “好,翩依有心了。”林偏幽轻轻笑了起来,却忍不住咳了几声。 “大哥——”林翩依惊慌地叫了一声,屋外的剪烛闻声立马冲进了屋,从小柜子里取出药瓶,倒出几粒药,又往瓷盏里倒上温水,一起递了上去。 “大少爷,来,服药吧。”剪烛半坐床边,端着药温柔开口,轻轻望向林偏幽。 “不必,”林偏幽支撑不住,身子倏然往后仰了仰。 “大哥——”林翩依惊呼一声,立即上前扶住了他。 “不必了,”林偏幽靠着林翩依喘了喘气,笑道:“我躺下歇会儿便好。” “少爷——” “我累了,剪烛。” 剪烛垂下头,咬了咬唇,又把药丸倒回了瓷瓶里。 林翩依见状扶着林偏幽躺下了,只轻声道:“大哥,那我走了。” “嗯,去吧。新岁快乐,小依。” 林翩依重重地点了点头,紧咬着下唇跑出了屋。 她一直跑啊跑,跑啊跑,直到西院在身后不见了影,才停了下来。她回头望去,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眼前模糊不清的大雪,纷纷扬扬地洒了下来。 三月,雪融成了水,水融进了土。林家把二小姐送进了宫。 不到一年,林家翩依便成为了贵妃。顿时京都上下,无一不以养女为荣。 又一年,贵妃生了七皇子。七皇子粉雕玉琢,甚得皇上喜爱。林家一时也风头无两。宫里的珍贵药材,源源不断地往林家送;宫里的御医也成了林家的常客。 只是天家恩宠,说断就断。一年又一年,林翩依心高气傲,最终郁结于心,溘然长逝。 十岁的七皇子在母妃棺下静跪不起,却是一滴泪也没流。 · 林家本是一小官之家,因为贵妃而起的势,又因贵妃逝去而败落。当家主母林氏继妻林田氏心里不禁暗自咬牙愤恨,怒那前主母所生的女儿没有活长点儿。她所生的儿子正是入仕关键时期,没了宫中权势,就在京都做了个顶小的官。好在她还生了个小女儿,而今年龄正好,可以入宫。林田氏预备把小女送入宫中,再续林家辉煌。 而林家的当家人林老爷已经快不行了,本就年岁大了,又白发人送黑发人,悲恸过度,躺在床上一病不起。家里一大一老两个病人,虽然贵妃多年的赏赐不菲,但林田氏本就对林老爷前妻所生的儿女有隔阂。这样一来,林家大少爷的生活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林家大少爷卧病多年,到如今也只是用药吊着性命。宫里所赐的医药和医官一走,也不知还能熬到几时。 剪烛收了药碗,在一旁拭泪不已。林偏幽轻叹一声,心下却是轻松不少。 来到这一世,便被困在这小小的宅院里。这副身体虚弱得出不了门,却也一直苟延残喘到如今。这个世界是七皇子的成皇路,生母去了,又没有外家可依仗,只好装作闲散不成器的皇子在宫廷之中存活。谁能想到,最后竟是这位没有半点优势的七皇子夺了帝位呢? 林偏幽也想过要不要拦着自家妹妹进宫,可是他躺在床上,每日浑浑噩噩,分不清白昼黑夜,生生死死,也是无能为力了。 林偏幽躺在床上,轻喘几声。剪烛忙收了锦帕,靠近服侍。 林偏幽轻轻笑了,只看着剪烛脸上泪痕道:“剪烛也是要做母亲的人了,不能再这般伤心。我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但看着剪烛你成了家又有了孩子,心下也放心许多,没有遗憾了。” “少爷。”剪烛的泪又流了下来,她轻抚一下自己的肚子,那里的生命正在茁壮成长着,而少爷却…… “别伤心。”林偏幽抬起手,慢慢拭了剪烛脸上的泪,“生死不过一个轮回,我这般活着,说不定死了会更自在些。” “剪烛啊——”林偏幽放下手,慢慢坐起来,看向了窗外绿幽幽的枝丫,“我死之后,你就不要回林家了。就在田庄里和林壮一起好好生活吧。” “少爷——”剪烛顺着林偏幽的视线望向窗外,那里的草木开得正好,一片又一片,一丛又一丛。她的田庄也是那样的,那么多亩田,田上的作物都扬扬展展地生长着。 入了夜。剪烛早已回了庄园,奴仆们也都睡下了。林偏幽望着窗外明月,笑了笑,心知自己或许活不过今晚了。 不过窗外的明月可真亮啊,那么那么圆,又那么那么满。 “好想抱抱她啊——”林偏幽低低地叹了一声,却没了下文。 只有屋子里的香还烧着,一圈又一圈,一缕又一缕,没多久也烧尽了。 第5章 小侯爷 今夜的月亮是格外圆的,只是长公主更想念十几年前的月亮些。提起十几年前,总会让人想起晕黄、陈旧、剥蚀的朱红等词汇。只是对于长公主而言,十几年前意味着鲜活、无畏、欲落不落的朝露。 十几年前的长公主是嫩的活的,丹朱研唇,眉心点花钿,乌发上的金布摇泠泠响。十几年后的长公主还活着,只是枯了败了,眼眸里的琉璃坍圮了。 翌日侍女进屋的时候,久病的长公主已经去了。高宅深院里倏地响起了震地的哭嚎,将白茫茫的素缟一并震到了空中。林偏幽从屋里跑出来时,望见漫天的素缟随风而动,他仿佛从中听到了泠泠的响声,那是娘亲发上的金布摇。 长公主薨后,父亲卫国公也早就去世的小侯爷就此孤身一人。太后爱怜外孙,让小侯爷入了宫,与众皇子一起生活。 先帝无子,只在中年之时得了唯一的女儿。当今圣上是从宗室里挑出来的,自幼便养在太后膝下。但即便如此,在太后心里,最亲的还是自己的女儿和外孙。 女儿一朝去世,虽早有预料,太后还是免不了伤了心伤了身。本就到了暮年的太后,不到一年竟也崩逝了。自此,小侯爷在宫里的位置越发尴尬起来。 小侯爷男生女相,眉心一点朱砂,身姿又绮弱,远远看着竟是比京都第一美人还美上许多。若是近看,说不定就要滚到那双沾了水雾的墨色眸子里出不来了。 因此,小侯爷虽然处境有些尴尬,但更令他尴尬的却是皇宫里的人都当他女郎一般娇养。 他拉不开弓,太子就手把手教他怎么拉;他吃不下饭,二皇子就送来京都里各种有名的美食;他喜欢作画,三皇子就将难得的笔墨纸砚双手奉上。因此,林偏幽就是清清冷冷了好几世,这一世也沾了点烟火气。 况且上辈子在深院里禁锢了那么久,这一世,他是渴望身边有人的,希望热热闹闹的过。且这一世的剧情早已过了,讲的是当今皇帝与长公主之间的爱恨情仇。这么多年了,娘亲已逝,皇帝也后宫佳丽无数,当初的故事已告了一段落。 天放晴了,侍女听空将窗子支了起来。屋外雨打芭蕉后的深绿清新蓦然满目,林偏幽兴致一来,换了身青碧衣袍,头发堪堪用一根玉簪挽起,有些些散落下来,也不以为意。 绿色衣衫,眉心朱砂,一红一碧,倒比凌晨未眠的海棠花更韵致些。林偏幽脱了锦靴,斜斜靠在软榻上,拿一把扇子遮住半张脸,斜睨着眼看向屋外未尽的滴答声。一遮一望,千般风流滚落下来。纵使相貌女气,身段姿态却潇洒到了极点,仿若清风不尽,明月半掩,山涧泉水叮咚响,石子落潭几涟漪。 侍女闻今在一旁泡茶,茶水的热气悠悠飘起来,又飘散了。静待了一会儿,闻今将茶倒入茶盏,片刻后用食指与中指触碰茶盏,见温度适宜,才递了上去。茶盏香气幽幽飘散,趁着雨后清新,林偏幽抿了几口,道了一声好。 雨虽停了,泥还湿润着。林偏幽却等不及了,留下侍女二人在屋里,独自往横波亭走去。穿过亭廊,见一湖水色潋滟,荷叶亭亭在其间,金鱼儿穿梭时隐时现。林偏幽倚着栏杆,悠悠勾起了菱唇。 不曾想当今圣上竟也在雨后散步,还正巧远远地见着了林偏幽。美人凭栏而笑,背后是雾色空濛,眼前是水色纤柔。皇帝忽地愣住了,记忆翻滚到十几年前,眼见着那一宫装美人缓缓而来,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太监总管一声“陛下”唤回了他的思绪,记忆中的长卷倏然淡褪,只有眼前的少年越发耀眼。皇帝心下一震,神色现出几分悲恸与克制来,他闭上眼再幽幽一望,少年已转身离去了。 几日后,圣上传出旨意,太后托梦,思念外孙,故令小侯爷去空山寺为太后抄经百卷,以慰其在天之灵。旨意一出,几位皇子却是最先慌乱的,然而皇帝旨意已定,再难更改。 林偏幽求见皇上,谈了一夜,从母亲到皇子们,东方既白才告退。翌日小侯爷出宫门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只有皇上赐的一个侍卫跟随着。 小侯爷并未去空山寺,而是南下去了江南。一路上游山玩水,赏花鉴月,到了江南又交了许多朋友,经常携手出行,探山寻水。被昔日太子找到请回京都时,已是十年后了。 皇帝成了先帝,太子登了基,皇子们成了王爷,许多都不同了。只有林偏幽还是那样的潇洒清绝,未沾半分世俗沧桑。 太子站在屋外,伫立良久,却不敢推门而进。林偏幽察觉到了,推开门走了出去,道一声:“陛下万岁。” 太子站在原地,双目细细地凝视着林偏幽,半晌后水雾迭起,太子猛地上前抱住了他,低声道:“偏幽,十年了。” 林偏幽轻叹一声,回抱太子,拍了拍他的脊背,道:“太子哥哥,十年没见,你已经比我高得多了。” 太子想起了昔日对于身高的笑言,轻轻笑了起来。笑意从胸腔弥漫到了嗓子眼,又从嗓子里蹦出去弹到了空气中。 良久,太子安静下来,道:“偏幽,既然回来了,就不要走了,这里才是你的家。” 林偏幽轻叹一声,后退半步,道了声歉。 “太子哥哥,我在江南住了许多年,心已经归了那处,回不来了。” 太子愣了片刻,手无处安放似的低低垂了下来。 林偏幽在宫中呆了一个月半,与昔日的皇子们聚了又聚。拖到立夏才回了江南。后来太子皇子们几次下江南,林偏幽与他们一起踏遍了清竹碧潭,湖光潋滟,在一幕幕似曾相识的欢颜笑语中,重温了年少时的温暖。 下雨了,林偏幽支起窗,看向窗外,那里雨打芭蕉滴答响,又是一个轮回。 第6章 人人都爱炮灰攻 春风来了,世界一寸寸一缕缕地苏醒着。飘摇在河边的芦苇起着舞,在风间轻抚面容;穿梭的鱼儿寻着光,陡然间又转了个弯寻阴凉去了。 林偏幽坐在船里,揭开轻纱薄罩,听起了水间呢喃。他穿一身素白衣裳,轻轻靠着桌案。整个人并不端坐着,只顺着水波顺着风势轻轻晃悠。 又一次重生,生命似乎没有终点。林偏幽抬起右手遮住了自己双眼,风吹芦苇的声音越发明显了。 这是一个耽美小说世界,所有人都爱主角受,林偏幽是其中的一个炮灰攻。原主前些日子替主角受许如凉挡了一刀,逝世了。再次醒来的时候,身体里的灵魂已经换成了林偏幽。 许如凉,一夜之间被灭门的少庄主,流落江湖,一心一意复仇。林偏幽,大商贾唯一的儿子,文武不成,只知享乐,独有一副好皮囊。但享过了花丛的林偏幽竟是一头扎进了草丛里,并为此而亡。 林偏幽在一次意外中救了受伤的许如凉,又奉上千金难买的秘药医好了他。许如凉感激林偏幽,却并不接受他的爱意。后来许如凉的仇家冲进了林家,屠了林家满门。在逃亡路上,林偏幽替许如凉挡了一刀,也逝世了。急忙赶来的魔教教主救走了许如凉,慌忙之中,林偏幽的尸体就被留在了荒庙中。 后来林偏幽慢慢有了意识,却受伤严重,半昏半醒之中被人卖到了小倌馆。 “偏幽,”船里,林偏幽身侧的锦衣男子凑了上来,问:“你喜欢这里吗?” 林偏幽回过头,轻轻瞥了一眼,道:“喜欢。” 男子笑了,说:“你身体还没好,等身体养好了,以后我们常出来,好不好?” “多谢大人。” 林偏幽回过头,又看向了窗外。 小倌馆花了不少钱医治他,不过在还没完全好的时候,就已经让他躺着见客了。一个只能躺在床上的清倌,不弹琴不留夜,只接待最富贵之人。 出这个主意的老鸨有时候会进房来,摸着他的头发说:“你什么都不用做,就算你只是一块不能动的石头,人们也会情不自禁地圈在怀里。我的孩子,你将是南风馆的巅峰之作。” 林偏幽回过神来,说:“我有些倦了,大人,送我回去吧。” 男子凑上去笑了,道:“偏幽,那你好好养病,我已经付了老鸨一个月的钱。这一个月里,你可以好好地休息,我有事,需要去京都一趟。” “多谢大人。” 男子怔了怔,握住了林偏幽的手,道:“偏幽,我不娶妻也不纳妾,等我从京都回来,就赎你出去,一直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林偏幽闻言微微仰起了头,看着男子道:“大人,我只想一个人生活下去。” 男子微愣片刻,苦笑了一下,道:“偏幽,我不会强迫你。从倌里出来了,你就住在我家,想做什么都可以。” 林偏幽垂下眼睫,侧首望向桌案,露出了半截细弱的颈,“那就多谢大人了。” 男子笑了笑,站起后俯身抱起了林偏幽,“偏幽,一个人就一辈子,我想跟你一起过。做朋友也好,□□人也罢,不要离开我。” 林偏幽抬起眼睫,看了看男人的下巴,没有言语。 男人走后,林偏幽过上了有些寡淡的养病生活。一日,他感觉身体好得多了,便孤身去了小倌的后院。 林偏幽坐在亭子里,看见一只小虫子顺着草木茎秆往上爬,爬啊爬的,忽的屋檐上一滴水落下来,把它砸了下去。虫子消失不见,林偏幽收回目光,却有一阵又一阵的慌乱声从前院传了过来。 林偏幽站起来,再望向前院的时候,路口已经涌入了一大群官兵。 小倌馆幕后的人倒了,小倌馆里的人被定性为细作。有的被关进了监狱,有的被重新贩卖为奴。 林偏幽被推嚷着上了为拍卖奴隶而专门搭建的台子上。他的外衣被剥了,只留一层轻薄的里衣贴在身上。天上下起了雨,他的长发紧贴着身躯,有些发冷。 林偏幽捂着胸口,那里曾经的伤口好了,却一直隐隐作痛。 台下的人倏地寂静,拍卖开始后又猛地闹了起来。一位红衣少女有些好奇,硬拉着自己的兄长挤进了人圈。 林偏幽受不住寒凉,在台上倒了下来。等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换了地方。 红衣少女看见林偏幽睁开了眼,惊喜地喊道:“哥,哥,快来,他醒了。”一剑眉星目唇稍薄的青年拉开了马车帷幕,坐进来把起了林偏幽的脉搏。 “桐儿,他已经没事了,只是旧伤虽愈,但免不了留下隐疾,以后下雨等潮湿天气,怕是会暗疼不已。” 林偏幽听言,笑了笑,道了声不妨事,又向两人道了谢。 红衣少女却说:“不用谢,我买下了你,你就成了我的奴隶,我有责任护你周全。” 青年皱了皱眉头,却没管,径自出了马车。 少女开始唠叨起来,说他们是星门子弟,此番要去魔教拿个东西。 林偏幽知道了他们是谁,不禁微微勾起了唇角。马车外的青年医术精湛,武功也不错,更重要的是,他也是文中的攻之一,排得上号的攻。 少女看见这抹笑,有些痴愣。却掩饰似的拿起了案上的吃食,开始投喂林偏幽。 林偏幽也不拒绝,只是唇角的弧度越发显眼了。 又行了一路,天色黑了。马车到了一个小镇客栈,叶行欲叫三间上房,叶桐却让她哥哥照看一下林偏幽,叶行无奈点点头,应了,和林偏幽住进了一间房里。 两人都想沐浴,便隔了个帘子,各自沐起浴来。 水汽蒸腾,叶行的手却顿着,他听着一帘之外的声响,滴答——哗啦——心里不知怎的,有些痴茫。 沐浴完,林偏幽湿着头发跨出了浴桶。水色润在发上,偶尔顺着发丝滑下一滴。叶行说湿着头发不好,便主动拿了锦帕替林偏幽擦起头发来。 白色的锦帕,乌黑的发,叶行的手穿梭在其间,滑进去,滑出来,渐渐地竟是有些痴了。 林偏幽侧头看去,见此情景,将头发从叶行手里顺了出来,只道:“叶兄,已经快干了,睡吧。” 叶行回过神来,低低道了声好。 房间里有两张床,叶行不知怎的,觉得多一张床的房间,碍眼了许多。 翌日,天亮了。一行人又上了路。过了约莫三日,还未到魔教,竟是意外在客栈里碰到了魔教教主魏城。 魏城孤身一人,披头散发坐在大堂里,不上雅间,也不言语,只一壶一壶的喝着酒。叶行见了,预备过去直接交涉,拿回星门借出的宝物。 只是他还没到,就有一人坐到了魏城旁边。 那人眉眼生得清凉,眸子里却含了煞气。 那是许如凉。 林偏幽顿在原地,急忙转身往楼上走去。许如凉似有所感,也侧首望去。 背影里是及腰的乌发,和弱不禁风的步履。 许如凉回过了头,有些黯然。背影虽像,但偏幽却不是这样瘦弱的样子。但是—— 许如凉倏然站了起来,拿起剑准备追上去。魏城放下酒盏,嗤笑了一声,道:“许如凉,你的心真的这么凉吗?在我身侧呆不到一刻就迫不及待地要走。” 许如凉蓦然顿住,抬眼再望的时候,那抹背影已经消失了。 第7章 人人都爱炮灰攻 许如凉颓然坐下,配剑落在桌上,砰地一声响。他抢过魏城手中的酒,仰倒了个干净。那模样不像是在喝,倒像是往自己空落落的身体里灌些东西,好让自己沉寂下来,落到实处。 魏城嘲讽似地勾起唇角,却也任他灌着。两人在大堂里一壶一壶地喝着酒,不交谈,不对视,只任由喉咙上下,酒水流淌。叶行见此,觉得不便打扰,便先行上楼了。 敲了敲门,没有回应,叶行直接推开门走进了屋。绕过屏风,只见一人面朝着墙侧躺在床上,头发歪歪扭扭滑过腰肢,黑得像是浸满了水,轻轻一摸,就能带出水珠儿来。 叶行情不自禁地走了上去,手指落在了发梢。 林偏幽没有睡,只是躺着想些事。他知道叶行进了屋,也懒得搭理。 叶行却得寸进尺,手指顺着发轻轻点在了林偏幽的腰肢上。腰肢塌下一个山谷,山谷后又是迭起的峰。叶行的手往下滑去,林偏幽按住了他。 “叶兄,你这是做什么?” 叶行被抓了包也不慌不忙,只道:“你是小倌,应该懂得这些。” “叶兄不装正人君子了吗?” “碍着妹妹,我不动手,可她眼下已经离开了。” 林偏幽侧过身,仰躺着望向叶行,“虽然你支开了她,但买下我的人是她,我的主人也是她。” 叶行轻轻笑了,随后翻身上床压住了林偏幽,“开口的是妹妹,但付钱的却是哥哥。” 林偏幽不再言语,只定定地看着叶行。 对视半晌,叶行无奈地笑了笑,从林偏幽身上起来了。 “偏幽,你是个还没开/苞的清倌,我不想逼你。不过既然你已经被我买下了,便逃不了了。” 林偏幽有些困倦,没说什么,只是拉起被子,慢慢地睡了过去。 叶行仔细地掖了掖被角,便下了楼。大堂里只剩魏城一人,叶行踯躅片刻,还是上前交涉一番,拿回了星门秘宝。 翌日,叶行准备去贤玉庄到姨母家住上几日,叶桐想见表妹,叶行又揽了取回秘宝的职责,她就先去了。林偏幽跟着叶行下楼梯,瞥见魏城时怔了怔,但很快便移开了目光。 魏城似有所感地回望过去,只见一人戴着帷帽,看不清模样,但身段柔弱得很,难辨性别。叶行也看见了魏城,便带着林偏幽过去打了声招呼。 魏城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在了林偏幽身上。叶行笑了笑,大大方方地介绍了起来。 “家中姬妾,难登大雅之堂。” 魏城察觉不妥,收回了目光,又跟叶行寒暄了几句。林偏幽站在一侧,偏头望向门口,正好看见一人提着包东西走了进来。 许如凉。 又是许如凉。 原主的记忆在林偏幽脑海里翻滚起来,他有些受不了,微微晃了晃。叶行察觉到,立马扶住了林偏幽,问:“怎么了?不舒服吗?” 林偏幽摇了摇头,挣开了叶行的手。 许如凉手里提着的东西渗着血水,大堂里有人注意到,却也不以为奇。魏城望见许如凉,立马停了寒暄,急急迎了上去。 林偏幽扶着楼梯站着,看着眼前两人的亲密,心里涌起些许不甘。但这抹不甘轻飘飘的,没一会儿就不见了踪迹。 没了需要寒暄的人,叶行便拿起行囊,扶着林偏幽往外走去。路过二人身侧时,林偏幽脚步顿了顿,许如凉也侧首望了过来。叶行皱了皱眉,拉着林偏幽继续往前走,但许如凉拽住了林偏幽的衣袖。 “是偏幽吗?是偏幽吗?”许如凉怔怔问道。 叶行皱了皱眉,察觉到不对,一把扯过林偏幽抱在了怀里,道:“许少侠怕是认错人了,这是我家中姬妾。” 许如凉却只望着林偏幽,继续说:“林偏幽,你还活着对不对?” 林偏幽不语,魏城的脸骤然失色。他拉过许如凉,低声劝解。叶行也抱着林偏幽往外走。 但许如凉却挣脱了魏城,一手扔掉人头,一手抽出剑赶上前去。 帷帽被挑飞,许如凉苍白了脸,怔在原地。 “偏幽……” 起风了,林偏幽的发丝飘到了脸上。他伸手拂开,风却再次吹了过来。发丝挡着了右眼的视线,他索性闭上了眼,任由风吹过来,又吹过去。 叶行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帷帽,仔细地替林偏幽戴了上去。正好了帷帽,他侧首看着许如凉,压抑着情绪道:“许少侠应该是认错人了。这位是我从小倌馆里赎回来的当红头牌。有些不干净,但身子不错,做个妾婢也还差强人意。” 许如凉的脸陡然失色,白得不见一点儿气息,好似浑身血液都被抽了干净。他倒退几步,手中的剑也掉了下来。 叮泠一声,倒是比风声动听。 魏城赶上来,拉住许如凉往后退。许如凉怔愣着,被拖了个踉跄。 林偏幽叹了口气,摘下帷帽,对叶行道:“叶兄,我想和这位公子谈一谈。” 叶行脸色不虞,却没有阻拦。 林偏幽上前几步,蹲下来捡起了剑。许如凉挣开魏城,靠上前来。 林偏幽拿起剑,笑了。几人都愣在了原地。 “许如凉,如凉兄。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沦落倌馆,现在却摆上这样一副神色来,给谁看呢?” 林偏幽低头轻拭剑刃,鲜血自指尖蓦然滚落。他笑了笑,抬起了头,剑尖直指许如凉。 “我救了你,却让我父亲、母亲、阿云、小知为此付出了代价。我替你挡了一刀,结果却是昏昏沉沉中被卖入了南风馆。你保不住活着的我,还要让死了的我在荒庙里腐烂生蛆。如凉哥哥,你有心吗?” 林偏幽问出来后,又止不住大笑起来。 “你哪有心,你脑子里只有你死去的家人。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是有家人的,我曾经也有一个家!” “我林氏商贾,虽偏安一隅,子孙不旺,但人人富贵,怡然自在。若不是当初我犯错将你救回,昔日林氏,依旧逍遥。” 场面瞬间寂静,只有林偏幽的笑声混着风声吱嘎响。片刻后,他抬头望了望天,风起云涌,乌云密布,是下雨的征兆。林偏幽蓦然止住了笑,一指一指松开了剑。 叮泠一声后,他转身而去。风声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句话还在幽幽回荡。 “许如凉,不求你心怀愧意,只求你自此以后,离我远些。” 第8章 人人都爱炮灰攻 云集雨落,叶行看着林偏幽的背影,微垂眼睫,跟了上去。 许如凉面无血色,怔愣良久后半跪下来,拾起了剑。 剑光映出他发红的眼和漫天的雨。终究是回不去了。 当年山中寻泉,溪畔谈笑,一步步走上来的路,又一步步退了回去。 那人曾经灌他酒,曾在夜色里指着月亮问,你爱不爱她? 如果月亮隔得那么远,你仍然爱,那么我离你这么近,这么这么近,你为什么就不肯爱我呢? 亲疏兄弟,爱恨情人,我呢?是你许如凉的什么?一个人,一抹影子,一抔微不足道的尘土? 许如凉不记得他怎么回答的了,他只知道那人落了泪,泪珠衬着月光,月光里夜色幽幽远。 后来呢…… 后来天亮了。 · 江湖里最近出了件大事,茶馆酒楼里到处传着消息。听说是当初被一夜灭门的许如凉许少侠找出了凶手。原来那凶手竟是原许家家主的故交,因那许家藏着的秘籍而动了杀心。之后许如凉与那人决战,凶手亡而许重伤。 茶馆里的人有的唾沫横飞,满脸激动;有的摇头晃脑,似在叹气;又有人迫不及待地问,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啊,那说话的人顿了顿,脸色奇异,半晌才接着往下说。 说是那魔教教主插手进来,灭了凶手势力,清理了后续。至于那许少侠,怕是早已魂归天外。 林偏幽听见此言,手里的茶盏晃了晃。他往杯中看去,茶叶起起伏伏,最终还是落下去了。 叶行见此伸手握住了林偏幽,轻声道:“这凶手应该和杀害你父母的是同一人,既然如此,那你的仇也算是得报了。” 林偏幽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有风吹过来,头上帽檐的黑纱晃起。林偏幽透过扬起的黑纱望去,只见窗外的黄叶洋洋洒洒地落着。 原来……已经是秋天了。 · 后来再见到魏城的时候,魏城竟已白了发。 魔教教主领着他往山上走。山坡上是漫山遍野的小白花,有的随风摇,有的随风落。 有一片飘下来,落在了林偏幽的右眼上。 魏城见此,微微愣了神。 良久,他轻轻笑了起来,有些甜蜜。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如凉的时候,他还小,个头还没有石狮子高。那时候他来我家里做客,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后山。” “后山上也像这样,长满了白花。他说他喜欢这些花,所以有一次我就摘了一大抔花送给他。他高兴得把头凑近花里,再仰起头的时候,脸上就沾满花瓣了。” “我记得有一片花瓣遮住了他眼角的那颗小痣,还有一片被他含在了嘴里……” 两人又爬了一路,到了凉亭,魏城说休息会再继续,二人就坐了下来。 “林公子,你离开了叶行,以后准备去哪儿?” 林偏幽笑了笑,侧首望向来时的路。 路上一片白雾顿起,又被风吹向了南边。 “南边,”林偏幽说,“我回南边的家去。” 魏城微微颔首,道了声也好。 二人又交谈片刻,歇息半晌后,才继续往山上走去。 到了山顶,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朦胧细碎的雾笼罩着。 魏城熟门熟路地往前走,到了块石碑前才停了脚步。 林偏幽跟在后面,看着魏城抽出锦帕,仔仔细细地擦起石碑来。 雾气化成水,沿着石碑一滴滴滑落。 林偏幽再望去的时候,碑上的字已经清晰了许多。 他蹲下来,直直地往前望去。石碑很简洁,只有五个字深深地印刻着。 许如凉之墓。 上面写着,许如凉之墓。 第9章 养废 高三A班在上体育课,林偏幽却坐在教室外临阳台那一方的窗台上。他屁股下垫着宽大的校服外套,两条腿悬了空晃来晃去。 有些热了,林偏幽抬起头望了望天,下午时刻,太阳正悬空,烧得厉害。 林偏幽穿着常服,上身是透了点米色的白衬衣,下身是两管黑裤子。脚腕穿过裤子透出来,被光照成了有些微透明的红润。他把手撑在窗台上,背向后靠着,头微微仰起。从眉骨到鼻梁沿着下颏滑下来,一溜溜的水光潋滟。唇很红,眸色却淡淡的,是墨沾了水雾,三分缥缈,七分淹润。他的眸子,嫩得能掐出水来。 林偏幽身上,润着股令人不安的美,似鲛。 “叮铃铃铃——” 校园里骤然垂下一串串金铃铛,有那么一瞬间,把知了呜呜微呜呜微的声音都遮了个干净。 下课了,林偏幽从窗台上跳下来,拿起校服进了教室。 教室里没有人,却一点也不空荡,黄杏叶色的桌子密密麻麻地挤着,书本一摞摞地叠着,教室前边的旮沓里摆了个饮水机,水龙头不好使了,总有透明水珠滴滴答答流下来。 林偏幽走几步右转再右转走到了位置上。这是个临窗的位置,透过不太干净的玻璃窗往外看,能看见阳台走廊上摆着的盆栽的顶端的绿枝叶。再看远点,就是天空了。 夏天的天空是很美的,特别是傍晚时分。从远处的红黄过渡到近一点的灰蓝再到头顶的深蓝,氤氲的云与光,很有一番流动的温柔。 教室里一个接一个挤进了人,之后一群接一群走了进来。没多久上课铃响了,教室又成了大家的教室。 夜晚,知了呜呜微的声音越发大了起来,不过好在没几分钟就放了学。林偏幽停在位置上,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抽出背包往外走。 阔别已久的现代世界,有些陌生,不过也还好。原主父亲早死,有个妈妈。前不久原主他妈关窗关门开煤气,抱着被自己喂了安眠药的原主一起死了。林偏幽醒来的时候在医院,看见的第一个人是原主的哥哥。 原主的哥哥林青梧,被买来的孩子,比原主大了五岁,快大学毕业了。林家父母结婚很多年都没有孩子,就动了个歪脑筋,从乡里的穷人家手里买了一个。虽然几年后有了林偏幽,但也没怎么苛待林青梧。林青梧被转手几次,最后才来到林家,所以隐隐约约间知道自己并非林家亲生子。 后来原主父亲死了,母亲得了抑郁症,熬了十年熬不下去,索性抱着孩子一起死了。林青梧知道后急忙从外地大学赶回来,但养母已经离世,只留下了个弟弟。 林偏幽走了十几分钟到了家,正准备开门,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林青梧站在门口,接过书包,问:“今天怎么样?功课赶得走吗?” 林偏幽换了双拖鞋,点了点头,说了声还成。 林青梧又说:“水放好了,去洗个澡。” 林偏幽嗯了一声,准备去拿睡衣。 林青梧说:“去吧,睡衣我放在架子上了。” 林偏幽回了声好,进了浴室。换上睡衣,吹干头发,林偏幽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两人躺在床上,肩挨着肩。 过了很久,林青梧突然侧身抱住了林偏幽,说:“小幽,我亲生父母找到我了,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林偏幽没答话,像是已经睡着了。 林青梧蹭了蹭林偏幽的额头,见他依旧没反应,轻轻地叹了声气。那声气绵长而幽远,慢慢地又急促起来。 如果吻上他的唇,会很润。如果往里探进去,会很湿。 林青梧有些魔怔似的想着,像是被魇住了。不过他终究还是没俯下身去亲吻,养父母的身影在他脑海里飘来飘去,还举着张大旗,旗帜上写着两个字——背德。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林偏幽上了大学,林青梧毕业了。期间最大的变化就是换了房子。李家找到了唯一的孩子,亲人团聚,把林偏幽也捎了进去。 一切都很顺利地前进着,直到有男生试图猥亵林偏幽。事情闹得很大,一些图片在网络上流传开来。没有露出私密部位,但大张着腿的模样很明显。 男生最后被整得很惨,家里破了产,自己也因为其他事进了监狱。网络上的图片被一删再删,但挡不住一些人早已下载保存。林偏幽就此退了学。 但事情显然没有这么了了。李家势大,但势大的不止李姓一家。在原本的世界里,林青梧是先苦逼后人生赢家的受,配对的攻自然是最厉害的。但林偏幽没有死,有些事就被不可避免地改变了。 林青梧的眼神越来越明显,连李家父母都看了出来。但试图靠近林偏幽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家里权势大,难阻挡。林青梧越来越压抑不住情绪,李家父母看在眼里,索性把林青梧和林偏幽一起送出了国。国外一呆就是五年,这五年在原世界里,正是攻受不断加深感情的时间。 五年后,两人回国,林青梧不过而立之年,已是知名的跨国公司CEO。原世界的人生赢家路线换了个设定方式依旧成了。而林偏幽,则被林青梧有意无意地养成了个废物。 然而林偏幽并不在意。活了那么多世,惫懒的情绪占了上风,既然有个人有意让他什么都不做,那就顺其自然好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林偏幽还躺在床上。最近些日子,他只觉身体越来越软,浑身提不起劲儿,可能是要离开了吧。毕竟是偷来的日子,长久不了。 林偏幽摇了摇头,决定打起精神再看一眼现代世界。穿好衣服,拿起手机钱包出了门。 深秋冷,也不是假期,游乐场人不是很多。林偏幽见此松了口气。 他穿着米咖色毛衣,围了条围巾,头发有些长了,风一吹能遮住眼睛。好久没出门,原来气温降得这么厉害,他觉得有些冷,但也还好,那冷不是很明显,只是窸窸窣窣地浸着。 等了一小会儿,林偏幽成功坐在了大摆锤上。启动之后,旋转上下,强烈的失重感闯入身体。旋在最高点的时候,林偏幽失神地望着天空,不是蔚蓝色,是迷人的灰蓝。 从摆锤上下来的时候,林偏幽有点腿软。歇了会儿,准备去玩激流勇进,没成想突然下起了大雨。 雨来得很急,林偏幽猝不及防湿了头发。 他长得像鲛,在雨中更像了。有人偷偷拍了照、录了像,传到了网上。林偏幽没有注意,只是伸出了手,雨水打在手心,又淅淅沥沥地滑落了。 后来林青梧急急忙忙地赶来,把林偏幽运回了家。 浴室里,林青梧揉搓着林偏幽的发丝,说以后不要再单独出去了,外面很危险。 林偏幽垂下眼睫,轻轻笑了,说了声好。 林青梧又说小幽不要忘了大学的事,外面的人全都是坏人。 林偏幽依旧说好。 林青梧这才放了心,细细地揉起每一寸肌肤来。 洗完了,林青梧把林偏幽抱去了床上,又掏出手机翻出照片给他看。 照片上的人很美,眼睛闭着,大腿张着,除了内裤身无一物。继续往下翻,又一张照片,上面的人躺在浴缸里,两条腿搭在浴缸上,浑身无力的样子。 林青梧说这些照片拍得不够好看,那男生不应该只是坐牢,应该被枪毙。林青梧说小幽我们来重新拍些照片好不好,绝对比这个更美。 但是林偏幽没有说话,他睡着了。 林青梧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他说小幽我教你一个新的运动方式好不好,很舒服的。他说小幽你喜不喜欢我,喜欢的话我就告诉你一些秘密好不好。他说小幽,其实当初我知道那男生准备干些什么的,我只是在等,等他拍了照片就闯进去救你。他说小幽,你知不知道,你退学了我真的很开心。他说小幽,做我的笼中鸟好不好,做我的金丝雀好不好。 他说小幽,我真的喜欢你,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但是林偏幽没有回话,毕竟他睡着了。 一个睡着的人,是回不了话的。 第10章 山神 他最爱悲剧 惨白的幽暗的凄凉的鬼魂 有一抹红唇 是蓝黑的衣裳 披在死人的骨架上 不能叫她无端端流泪 · 深山里,大鹿告诉小鹿,不要走出深山,不然会发生可怕的事。 小鹿问什么是可怕的事。 大鹿摇了摇头,没回答。 大鹿也不知道。 后来大鹿死了,深山里只剩了小鹿。 它成了新的山神。 · 深山脚下有小镇,小镇里有人家。有家穷得叮当响,要卖小女孩。 女孩哥哥不愿意,拿了两个馍馍去深山。 他要去找山神。 山神没找到,山里下了雪,雪越积越深,小男孩被淹没。 小鹿跑出来,刨开了雪堆,背着小男孩,往山下走去。 大鹿说不要出深山,不然会发生可怕的事。 小鹿在山腰犹豫了很久,还是走了出去。 到了山脚,它回头再看时,那里什么都没有了,连同脚印与深山,一起消散。 · 小鹿倏然昏了过去。背上的男孩却慢慢醒了过来。 他趴在一头鹿身上。 那鹿浑身雪白,只额上印一朵梅花。 那鹿有漂亮的角,似冰如雪。 · 男孩家人寻了来,拖着鹿一起回了家。 小女孩不用被卖了,卖掉那头鹿的钱,够他们全家度过很多个冬天。 · 那头鹿形貌不寻常,买的人送给了小官,小官送给了大官,大官献给了皇帝。 林偏幽醒来的时候,只见眼前银色的牢笼,以及更远处围坐着的人。 有人说,天降神鹿,是吉相。 有人说,陛下圣明,万万岁。 · 神鹿自此居于宫廷,伺候神鹿者,百余人。 · 有一天,月圆,月光很亮。所有人都睡了。 神鹿从草丛里站起,慢慢地幻化了形。 银发及踝,浑身雪白,只眉间一朵红梅。 小鹿变成了人。 · 深山脚下的小男孩最近一直不开心。 他卖掉了救他的鹿。 得了很多钱。 但是他不开心。 他也走到山脚下,想往山上去。但到处是白雾,看不见去路。 他回头往返,用小孩子无端的稚嫩口吻,轻轻叹了口气。 那声气没叹太久,小男孩撞到了人。 那人的银发在脚踝边散来散去。 他没穿鞋。 小男孩有些发楞,好半晌才抬起头。 那人眉间有一朵红梅,小男孩看得怔住了。 偏幽牵起小男孩的手,一言不发地领着他往前走。 白雾一点点散开,原来的山竟已成了平地。 小男孩微微张开嘴,开始挣扎。 偏幽蹲下来,直视着小男孩。 “死者归了位,深山才会重现。既然你应该死在深山里,就应当回到深山去。” 小男孩不愿意,他还小,不想死。 偏幽却拧着小男孩,不让他离开。 “别害怕,你不会死的。需要死的只有一个,你不愿,就让我去。” 小男孩有些发怔,他想起了被卖掉的那头鹿。 “你是山神吗?” “很快就不是了。” 小男孩不再挣扎,随着偏幽一直往前走。 下雪了,雪越积越深。小男孩走着走着,像以往一样再次被掩埋。 偏幽刨开雪,把小男孩抱出来,自己进了雪堆。 雪越下越大,小男孩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变成了鹿。 而那雪堆里,埋着自己的尸骨。 小男孩回头看,只见漫天大雪与参天的树。 没有生灵,没有烟火。 万径人踪灭。 他成了新的山神。 第11章 清欢 参廖泉的泉水甘甜清凉,夏天饮上一口,浑身舒畅。林偏幽的随从力肃拿出两个大水囊,都装满了,才满意地收回。一个水囊用来喝,一个拿回去烹茶。林偏幽见此笑了笑,暗道力肃懂他心。 上个世界,神鹿是皇子夺嫡诡计的一环,用来栽赃陷害打压对手。这个世界,他是没什么作用的背景板,在文中只略略提到一句。这样一来,林偏幽倒是自在不少。 沿着泉水上,看到间石室。走进去看,里面只有几张看起来承不了重的桌椅板凳。墙角生着蜘蛛网,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灰。有仆从问要不要打扫一番,当作对参廖禅师的尊敬。 林偏幽笑着摇了摇头,在地上踩出个脚印来。和力肃的比了比,不及他长。因此笑道:“这一年一年的灰尘,也是一年一年的光阴。用时光作祭,再好不过。而今我们又在时光里踏上了几个脚印,是表达我们难忘禅师的真心也。” 石室外突然传出阵笑声,林偏幽一听这笑声的奇形怪状样,就知道是谁来了。安国公世子胥右在石室门口站定,笑道:“巧舌如簧,强词夺理,分明是你不愿操劳。” “哪里哪里,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这满室尘埃,正合了此理。” 胥右闻言没绷住,又笑了一阵子后才说自己知道偏幽行迹后便赶了来。林偏幽笑笑,点头说山下小镇里有家店做红烧肉做得特别好吃,肥而不腻,溜光水滑,咬上一口,滋滋作响地嫩糯香。 胥右本想立即就去,但看到林偏幽肥嘟嘟的样子有些踯躅。 “偏幽啊,你娘好歹是当年的京都第一美人,你要不少吃点?” 林偏幽闻言脸有些僵,没错,他现在是一个十三岁的小胖墩。原主喜欢吃,还一吃就胖,还不喜欢运动。父母去世后,叔婶当家,明面上口头说说他,背地里恨不得他吃成个猪样。 前些日子,林偏幽才穿来的时候,走几步都要喘十下,锻炼几天没得作用,索性到处爬山游逛,靠走路强健下身体。毕竟不久后,他家就要被抄,叔婶被斩首,其余的当奴婢的当奴婢,流放的流放。 想到这里,悲从中来,林偏幽也没得闲逛的心了,直接拉着胥右,带着随从们下山吃红烧肉。 咬上一口,油水迸裂在嘴中,又嚼上几次,香嫩顿时直达脑海。一行人吃得尽兴,回家途中慢慢散起步闲聊起来。 “今天真开心啊,偏幽。虽然你长得胖,不符合现在的审美,但是你在兄弟我眼里,是顶帅顶帅的。” 林偏幽扯了下嘴皮,回道:“今天真开心啊,胥右。虽然你长得矮,不符合女孩们心目中的要求,但是你在兄弟我眼里,是顶好顶好的。” 随从力肃在后面听了有些好笑,暗道两人是半斤八两。他欠林偏幽父亲一条命,为报救命之恩一直跟着林偏幽,日子久了,倒也觉得这样的生活挺不错。 一行人到处晃悠,月光洒下来了才各自归了家。林偏幽走在庭院里,见到月光下竹影轻颤,不由得想起苏子瞻的夜游。 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如此一想,又馋起来。跟东坡先生相关的美食可多了去了。东坡肉、东坡鱼、琵琶虾……随意吃上几份,人生都满足了。可谓是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回到小院,睡一觉又到天明。洗漱完毕,趁着还没被流放的日子,林偏幽拉着一大队人到处吃吃喝喝,好不快哉。 过了些日子,林偏幽摸摸肚子,见那里又起一圈肉,微微沉默了一下,决定今晚不吃肉,吃豆腐鱼。 饭菜备好了,林偏幽拿起筷子准备开吃,门外突然涌来一大批官兵,进来就抓人。林偏幽叹了一口气,觉得不能浪费,拿起筷子吃了一口。嗯,味道着实好。 于是官兵进来的时候,一行人大眼对小眼。林偏幽笑了笑,说:“要不要来一著,很好吃。” 官兵的眼皮动了动,显然认定这前将军的嫡子是个奇葩。挥挥手,一行人作势要抓。 林偏幽叹了口气,放下筷子,虽然肉疼这条不得善终的鱼,但还是站了起来,说了一句:“走吧。” 领头的睁大左眼,眯起右眼,看起来有些好笑。林偏幽定住嘴皮,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可惜门槛太高,差点摔了一跟头。 形势陡转,从吃美味喝好茶到吃喝难入口,也不过一个监狱的距离。林偏幽的锦衣华服被扒,换上一身囚犯专属白麻衣。好在监狱里还算干净,躺了几天虽然没吃什么,倒也不算太难受。 过了两个多月,罪名是贪污又通敌的叔婶被午门斩首,其余的人皇帝开恩流放作罢。在监狱里呆了三个月的林偏幽再出来的时候,瘦了一大圈。从胖嘟嘟摇身一变成微胖,原来看不清的五官渐渐明了,现出了几分他母亲的风采。 所以胥右送行的时候,还有些没认出来。世子帮着他打点了一下,让偏幽在狱中的日子不算太难过。林偏幽为此道了谢,两人又双眼对视良久,一切尽在眼中,要不是狱卒不耐烦推嚷林偏幽几下,说不定两人一眼万年,地老天荒。 胥右又给了狱卒们一些银子,让他们帮忙照顾下。吃人嘴软,又是世子爷给的,所以狱卒们倒也没拿鞭子招呼林偏幽。 但是流放路漫漫,虽然有力肃跟着,但众人手绑着手,也照顾不过来。林偏幽叔婶有一儿一女,女儿进宫作婢,儿子被绑在最后头。林偏幽看着小少爷眼眶虽红,但目光坚定,周身光环围绕,暗道不愧是将来的坚强受,能引得众多人为之沉沦。 至于林偏幽,自然是死在了这场流放途中。想到自己的结局是走死,林偏幽有些惆怅。才走了几个小时,他的脚上就起了不少水泡,破了又起,起了又破。好在很快就到了晚上,犯人们都停了下来。 走走走,停,走走走走,停,走走走走走走走,停。再一次停下来的时候,林偏幽俨然是个大美人了,比他的母亲还美上几分,让人见之生怜。 狱卒看到小美人四十五度仰望天空有些惆怅的样子,没忍住跑过去问,是不是渴了饿了累了。林偏幽摇摇头,说自己想洗个澡换身衣服。 他是真的忍不了了,吃不好,可以,喝不够,也行,但没得衣服换是什么道理。 狱卒见小美人眼中笼着层水珠子,有些心疼,咬了咬牙,让全队人坐下休息。自己拿着衣服带小美人洗澡去了。 狱卒知山辨水,没一会儿就找到潭温泉。说这里没有卖衣服的地方,只好委屈他先穿自己的。 林偏幽道了谢,迫不及待窜入了温泉。人生啊,这才是人生啊。 洗完澡再出来的林偏幽,俨然一条好汉。头发丝滴滴答答,小脸蛋红红嫩嫩。走进囚犯堆里,连囚犯都看不过去,拜托狱卒再买匹马,让林偏幽不要再走了。 这一刻,林偏幽突然意识到,原来大家都是好人呐。舍己为人,全力帮助,他想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推脱几番,推脱不过,也就罢了。 没想到第二天才骑上马,就有一群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没命的山贼跑下来,杀人招奴隶。狱卒死光,囚犯上山去盖房子,唯独林偏幽被山大王看上,要他做第十八房小妾。 洞房当天,深藏不露的力肃救出林偏幽后放了把火,趁乱带着他下了山,自此脱身逍遥起来。 很久很久以后,胥右与林偏幽再次重逢。那个时候时光翩跹不回,胥右已经长得很高很高了,林偏幽也不再是当初的可爱小胖墩。 交谈一番,胥右叹了口气,说如今的朝廷一片混乱,全都是为了争夺你那个弟弟。什么匈奴王要来插一脚,皇帝丞相将军也不落其后,他看不惯这些,就辞官归隐了。 林偏幽但笑不语。 胥右说着说着抬起眼打量了下林偏幽,有些奇怪地道:“其实我觉得你比你那弟弟美多了,如果是你掀起这些风风雨雨,我倒不奇怪。” 林偏幽咳了咳,石桌下的脚抬起来又猛地踩下去,接着皮笑肉不笑来一句:“是吗?” 胥右连连呼痛,直唤道:“不是,不是。” 林偏幽跟着力肃学武多年,这一脚用了几分内力,确实能让人痛上好几个时辰。 收了脚,林偏幽举起茶盏轻抿一口,听到脚步声后微微笑了笑,道:“是力肃回来了,你今天有口福了。” 力肃跟胥右打了声招呼,而后提起鱼肉蔬菜进了山间小屋。 胥右忙问:“力肃什么时候会做饭的?” 林偏幽偏头一望,屋子里力肃早已忙活起来。回过头,看着胥右好奇的脸,林偏幽笑了笑,只道了一句:“不告诉你。” 后来三人一起游逛,湖间饮酒作诗,山间烤肉畅谈。就这样慢慢悠悠,慢慢悠悠,从南走到北,从白走到黑,把这一片天地,欣赏了个十足十。 第12章 重返豪门 小城市里的街道很窄,车挤车,人挤车,又下着雨,到处都是伞,憋得人喘不过气。公交车里挤麻花似的挤了一串人,雨天特有的湿腻腻的滑腻恶心感在这串人之间钻来钻去,直钻到了李卿幼的脑子里。 他手里捧着把满天星,花了他三块钱买的那么一小束。黄黄的点点一颗又一颗,凑进去闻却没什么香味。星星是没有味道的,他想。 他长着张鹅蛋脸,嘴唇是朱砂混了柑橘,眼和眉毛都很纤长,鼻子不高不低恰恰好。这张脸是很美的,继承了他母亲的优点,是古典式的柔弱,又让人想到日本上了妆的白脸艺伎。淡淡的,仿若不留痕迹,看上两眼,又觉有些突兀。倒也不完全是凄艳,只是整张脸没什么生气,看着诡秘得让人心慌。 公交车到了站,李卿幼架着他寥寥几根线条的脸,往车门涌去。人很多,有人趁乱摸了他一把。但他回不了头,被人挤着下了车。 他的满天星也被挤散了。那些黄点点粘在了别人的鞋上。 他家是租的房子,几十平方,背光,潮湿,阴冷,像蛇窟。从卿幼记事起,就一直是这个房子。他的母亲早早地就死了,被磨死的。 卿幼很美,他妈自然也是很美的。但卿幼的爸爸也很漂亮,是的,漂亮。富家女十八岁那年和收养的弟弟尝了禁果,一击即中,有了孩子,随后被赶了出来。李家关系复杂孩子多,富家女的父母早就死了,没人护着。做出这种事的败了伦理,留不得。 两人没有钱,但李家惦记他们的人多。后来卿幼妈妈要生的时候,发现卿幼他爸被人压在床上呻/吟,淫/乱不知耻。当天晚上,生下卿幼就血崩离世了。 卿幼站在楼梯口,看着自己的脚,想着先踏左还是先踏右。班上有同学说他爸是个卖屁股的,他也是,卿幼想了想,觉得没关系。他跳了一步,两只脚一起上了前。 阴天,很凉,楼道里不透光。卿幼打开门,开了灯,才感受到些微光亮。 灯泡白得厉害,光也是,只有地上东倒西歪的玻璃瓶幽幽绿。沙发垫子上的酒液湿了干,干了湿,黏了层米糊似的,一日一日地溃烂着。 收拾了地上的酒瓶子,卿幼去厨房做了点饭。做好端桌上了,才去摇醒那个烂醉的人。 沙发上的人昏昏沉沉地醒来,头很疼,胃在烧,将死未死,只是身体换了芯子。 混乱了会儿,林偏幽慢慢睁开眼,记忆如电影一幕幕上演,结尾是一地的酒瓶酒液酒渣滓。与此同时,小说情节一溜而过,他明白自己又换了世界。 而他的角色是主角的炮灰假爹。 炮灰爹在家醉死后没多久,没几年好活的李家老太太不知咋的,突然从脑子里的犄角旮旯处想起了自己还有个曾孙子,吩咐人找到后就接回了家。李卿幼重返名门,再次出场时已是八年后。 而这八年足够他颠倒自己的人生。当年的事件,亲生的父亲,财产,阴谋,一切的一切在他面前展开。从迷雾重重到天光破晓,从十四岁到二十二岁,世界于他,一片片崩塌又一层层重建。 一切事故的主导者,悲剧的缔造者,变态的恶人,他的亲生父亲,在弥留之际仰躺在床上,狰狞狂笑。 这个李氏豪门嫡系之一的女婿,大声述说着他的发家史,述说着自己的手穿过人心时的痛快,述说着当年的那对丧父丧母的姐弟身体的柔软度。 李卿幼想起了推开门后血崩的母亲,想起了酒醉里身亡的父亲,蓦然笑了。 床上的人仍旧述说着,述到最后不甘心,指着李卿幼大骂起来。他痛恨自己接回李卿幼,也痛恨天道不公。他架空李氏,拥有无上权势,最后却无儿无子。如果当初他的情妇们有点儿用,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而这孽种,也只能在阴沟里腐烂死去。 卿幼欣赏着这垂死的挣扎。肮脏生命的最后,是一只滚着粪球的蜣螂,在自己的世界里大张声势,浩浩荡荡。 听得倦了,他拿起针筒,往那人身体里又加了一味药。 翌日,豪门女婿与小野模激战身亡的消息四散开来。卿幼孤坐在李氏大宅里,看着天从黑到亮。 太阳照样升起。 死去的人没资格活下去。 · 林偏幽的思绪收了回来,他看着眼前的男孩,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人生看似很长,前二十年却决定了很多。不幸的命运隐藏在幼时的悲喜里。家庭环境、父母性格、亲人关系,卿幼所得到的都不尽人意。 八年后,坐拥无数钱财,心里却空得如黑洞,没有东西能填满的李卿幼,真的快乐吗? 偏幽扶着沙发坐起来,身体隐隐作痛,疲惫不已。纵使眼前的菜看着红绿可口,他也没有心思吃下去。 卿幼好似早已习惯,见状只是挑拣了些菜端过来喂。 汤匙递到了嘴边,偏幽移开头,汤匙也跟着他的嘴移动,饭粒没掉一颗。 偏幽微微皱了眉头,勺子一直触着他的嘴,大有他不开口吃,勺子就一直黏在他嘴上的趋势。 他侧过头看向李卿幼,灯光下李卿幼的脸又添几分凄厉。两人沉默着,在狭窄房间里有如两只白鬼。沉默半晌,他还是开张嘴吃了进去。 原主已经很多年没正经出过门了。年近三十,却一直靠着以前养父母留下的没被夺走的一点基金活着。钱不多,勉强过活。他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蜷缩着、苍白着、溃烂着。连李卿幼小的时候都是靠着一些好心的邻里邻居帮忙养着。 等李卿幼大了些,原主更加不愿出门了。他沉默地喝酒,沉默地挨饿,沉默在自己的世界里。 可他还是那么漂亮,惨白的身体、腐烂的灵魂,都没能夺走他的美丽。贫穷不能,岁月也不能。他好似永远地被定格在了十五岁那年。 那一年他还在长大,那一年他已经死亡。 卿幼又舀了一勺,偏幽张开嘴慢慢地咀嚼着。距离李卿幼被接回的时间还剩一个多月,而偏幽也直觉这副身体活不了太久。 在腐烂的自我唾弃的时光里沉醉了十多年,阴郁腐朽的痕迹已经遍布身体的每一处。坑坑洼洼的下水沟里纵使倒印了月亮,肮脏浮绿的水质也印不了洁光。 蜷缩在黑暗角落成了本能,与他人的接触只会加重对自我的唾弃。他人的光鲜亮丽、长袖善舞显得那么的触目惊心,每一个活在世上的人都成了自身格格不入的印证。 但在十五岁之前,他也是个光鲜的少年,他也有着每个少年的渴望与叛逆。 他曾登到山峰最高顶,看天际的云半明半灭,恍惚间自己也在天地间半明半灭。 他以为那就是永恒。 · 林偏幽吃完饭睡了一会儿,醒的时候,李卿幼已经不在了。 屋子里昏昏沉沉,光也惨白惨白的。没兴趣再呆下去,林偏幽从衣柜里翻出了点钱,决定出门走走。 大晚上的,楼道很暗。林偏幽跺了一脚,灯亮了。晕黄灯光照下去,一层层楼梯跟着延展开来。 下了楼,林偏幽七弯八拐才拐出巷道。大晚上的夜,雨已经停了,但是地上坑坑洼洼的水坑这才开始运作。在连续踩了好几个坑后,偏幽决定不避水坑了。 瞧着每一个水坑的水都一样脏,但踩下去才知道有的坑稍软,有的坑坚硬。 他踏进去,一脚污水,踏出来,水又从鞋子里溢出来。满满缺缺,好似天中明月。 倘若月亮里真有嫦娥,她该和我一起踏踏水坑。林偏幽有些得意的想着,毕竟他把初中学的那点光反射知识全忘了。 在成功踏了第一百零八个水坑后,他成功将自己的裤子染上了自由主义的色彩。灰中带黑,黑中带棕,偶有飞溅的圆珠儿,滴出无数的流行波点。 好在他终于到了目的地。 拿证拿钱开单间,在网上花了点时间找手感,才找回以前在M国的感觉。某一世去那里混几年,无所事事钻研了下网络技术。这个世界的技术还比较落后,转场几次去外国网站转转,破了防火墙,找出几个BUG,并送上修订程序附银行卡号。圈内有圈内的规则,相信为了后续合作或者其他考量,那些公司会送上钱来。 出了网吧,已是半夜三更,林偏幽不准备再回去。李卿幼有他自己的人生要走,孤坐宅里做个大富豪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至于林偏幽,他私以为自己最好消声灭迹。 这个世界是人的世界,也是花草树木、高山大海的世界。融入人海做一滴水,融入天地做一株花。既然他现在无牵无绊,生命也快到达尽头,死在雪崩里总比死在小屋里浩大、缥缈、空白。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他不怕冷,只是有些寂寞。 这世上总有那么一种寂寞,是任何东西都填满不了的。那不是空虚,也不是寂寥,那仿佛是一种面对天地、人生、自己以及整个宇宙的疏离渺小感,又仿佛是无处安放灵魂的空落。 面对这种寂寞,亲情填不满,友情填不满,爱情也填不满。但高山大海花草林木,这些不言不语的生物,却总能带给他许多安慰。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啊。” 他长叹一声,开了间小宾馆,洗澡睡觉到天明。 之后的事仿佛和原文没什么不同。那些尖酸刻薄、跌宕起伏、狗血淋漓的故事一次次在生活中上演。覆盖了金钱、欲望、阶层、居高临下、高傲、阴谋、心魔、死亡等等的尘埃,被一次次扬起,又一次次轻飘飘落下。 阳光穿过大海、森林、草原、冰川,也穿过李卿幼的手。他的手在阳光下微微发亮,晕染出半透明的橘粉色。 他孤身坐在李氏大宅里,想起了那天傍晚他回家,洒落了一抔满天星,收拾了一地酒瓶子,还喂了一个人吃饭。 记忆纷纷繁繁洒下来,那些阴郁的不见天色的事情开始泛白。朦胧的虚影,沉迷的过往,朦胧的大雾,在他的脑海里绕着圈。无数的圆圈,一个套一个,一个套一个…… 他倏然站了起来,一步步往李氏大门走去。 门又大又高,尖锐的顶泛着黑黝黝的冷光。 他费了许些力气才推开大门。但是太阳毕竟是照进来了。 他才二十二岁,他的人生才度过四分之一或者五分之一。 他完全可以重新开始。 像初生的婴儿一样,啼哭,而后一头扎入世界的怀抱。 这件事从来都不晚,他想。 第13章 献舞 “将军,都说这祐国公主貌若天仙,如今将军得了这江山,不如让这公主出来献支舞,也让我等见见这传闻到底符不符实。” “哈,王涝!你是眼馋了吧!这祐国美人何其多,睡在皇室贵族身边,你就不怕吗?” “将军说笑了,”胡子大汉砰地一声掷下酒坛,“我这也是为了将军着想!都说那惜令公主是个灭国祸水,若是放在将军身边,难免出现差池。不如赐给我做个舞妓!让众位兄弟也跟着爽爽!” 将军寅丘厉闻言笑笑,道:“也罢!那群公主皇孙还关在一起,不如让她们一起来这!大家要是看上谁了,只管取走便是!至于那惜令公主,早已不知所踪!” “将军莫不是开玩笑?” “王涝!我也听闻那惜令公主曾救你一命。如今你此番做派,恐怕献舞是假,救人为真吧!” 席上顿时一片肃然,声势紧张。这时王涝身旁一人低声述话。片刻后,王涝破笑出声,道:“将军,那些传闻可当不得真。救我的是位农家姑娘,如今已做了我的第七房小妾。” “看来传闻果然当不得真!”寅丘厉移开视线,不再追问,只挥手喝道,“来人,把那群破城亡国的皇室美人压上来!都说这祐国皇室上上下下都美貌无比,连那已经死去的小皇帝都艳若桃李!今天,我倒要看看这群压在咱们头顶上的贵人到底是何方艳妓!” “是!将军!” 银甲小将得令疾走,挥手后一群人跟随而去。穿过浴血城墙、破败楼阁,银甲小将推开宅院大门,只见十几个金玉璧人被牢牢看守。 “大人有令,着祐朝罪人前往昭光殿!” 此言既出,前朝皇孙公主们神情各异。有的绝望,有的愤恨,有的年龄太小忍不住哭泣出声。 其中一位覆着面纱的红衣女子蹲下身,挥袖擦干了孩子的泪。 “珏儿别哭,我们是祐朝皇室,不要哭泣。” “皇……皇姐,我知道了。” 红衣女子闻言轻轻一笑,拉着孩子的手站了起来。 “带走!” 银甲小将一声令下,众人压着前朝皇室浩荡而去。 红衣女子不着痕迹地松了松腰间玉带,又将面纱紧覆面上。 到了昭光殿,众人下跪,不愿下跪的也被一脚踹到了地上。 寅丘厉见状得意不止,喝道:“都给本将抬起头来!” 红衣女子依言抬起了头,眼中隐隐闪烁泪光。 寅丘厉身旁一人,见着此景,喝道:“那中间穿红衣的,怎么,见着将军竟敢不露真容?” 寅丘厉与王涝闻言,都将目光移到了红衣女子身上。银甲小将见此,将女子赶了上去。 孩子倏然惊慌,张嘴欲喊,却发现自己发不了声。女子回头望了孩子一眼,眸中带起几点笑意。 回过头时,已是泪眼朦胧,令人怜惜。 女子揭开面纱,席上顿时静默无声,好半晌才有人倒吸一口热气。 “这……”王涝皱起眉头,想起了救他一命的惜令公主。但眼前人虽与惜令有些相似,却平生艳丽了许多。其眉眼间,仿佛孕育着秾艳得化不开的血色。 十息之后,席上顿时哗然。众人吵吵嚷嚷着惜令公主,灭国祸水,传言不假。 寅丘厉想起了自己藏在府中的惜令公主,察觉不对,扔了酒坛,只喝道:“席下何人?” 女子带泪一笑,道:“妾乃惜音,排行十三,自幼养在深闺。而今国破家亡,不敢有所求,只望大人饶了妾的母亲。” 话落,女子抬眼凝视寅丘厉,“妾的亲生母亲只是宫中舞妓,没有位分,还望大人高抬贵手。若大人答应……”女子左手抚上肩膀,轻轻扯开些许衣裳,“妾愿终生服侍大人,且绝不求名分。” 寅丘厉心神一晃,险些忘了家中娇人。 王涝却若有所思地望了女子一眼,而后慢道:“既然你母亲是舞妓,那你也会跳了?” “大人,”女子双颊微红,略有薄怒,“妾是一国公主,虽不得宠爱,但也绝不会以舞怡人。” “哦?那就叫你的母亲来献吧。” “大人!” 女子泪盈眼睫,垂首轻道:“我母亲已然年老,若诸位大人有此兴致,妾献便是。” “好!” 寅丘厉闻言鼓了一掌,颇有意味地望向女子,“既然惜令公主逃了,来个惜音公主也不错。王涝,你说是否?” “将军大善!” “哈哈,”寅丘厉抚须大笑,“都说祐朝的苏绣凤涅舞举世难见!大家不如就观此舞。” 众人拱手作礼,直道:“善!” 寅丘厉挥退斟酒侍女,道:“来人,奏乐!” 片刻刚过,宫中乐人已摆开阵势。尺八先行,羌笛合奏。 女子轻抬双手,顿急顿缓,随着芦笙、角、笳、节鼓、琵琶、箜篌之声顿起顿落,一直舞到寅丘厉座下三尺。 寅丘厉浑身巍然静止,只眼球随着女子转动。 突然之间,女子右手划过肩膀,红衣半落,脚步间离寅丘厉只余一尺。 寅丘厉嘴角大扬,手中酒盏落案。 女子纤手游过腰间,玉带轻轻扯落,红衣间玉肌若隐若现。 寅丘厉下意识张开双手,志得意满欲要接过美人。 女子玉带一扬,就势倒进了寅丘厉怀里。 只是除了玉体横陈之外,一同而来的还有穿胸而过的玉带。 那看似寻常的玉带,竟是一把软剑! 寅丘厉双眼凝滞,口中喷出大口鲜血,染红了女子的半张脸。 “你——到底是谁!” 女子轻轻一笑,红唇附在了寅丘厉耳边,一双媚眼如丝。 “朕乃偏幽。可记住了,将军?” 寅丘厉张口欲喝,却双眼一滞,倏地去了。 席上大乱,王涝倏然站起,欲擎女子。 女子却轻声一笑,抽出玉带,自刎身亡。 史载,祐皇刺寅。 第14章 互换人生 阳光大好,透过窗帘照在床上。 床上躺着个人,长得着实不耐。只是透着股虚劲儿,又瘦得稀奇。好在他身子骨长得着实标准,瘦归瘦,还没脱相。 阳光晃啊晃,晃啊晃,非要叫人起床。闹钟也站不住了,叮铃铃跳起来。 林偏幽慢慢醒了,脑子里浆浆糊糊一泼白。 上个世界穿成个十四岁的小皇帝,想着临死前干件事,就把那将军做了。 这个世界嘛,林偏幽侧过头望向窗外,没望见高山低谷大海,只见米白色的窗帘漾着金黄的光。一片祥和景象。 原身十八岁跟家里闹翻后,再没回去过。为了生计当了主播,男扮女装赚了不少钱,正准备金盆洗手不干,就被拆穿了。原主也不以为意,只是没想到事情闹得极其大,最后被个疯狂粉丝搞死了。 林偏幽穿来的时候不巧,原主已经开播几天了。林偏幽揉了揉太阳穴,就跳下床趿着拖鞋直奔衣柜。 衣柜里东西还不少,连衣裙、黑丝袜……倒没有假发。 原主画油画的,自由又癫狂,对于扮女装没什么不适感。画卖不出去,快活不下去了,不扮女装就得去搞裸模。相比坐他个好几小时,还不如搞点直播赚点钱,你情我愿。 原主一头黑发长到锁骨,也省了买假发的钱。 林偏幽打卧室出来,又赶赴卫生间。看了看原主颇瘦的脸,决定好好补补,不亏待自己。 至于直播的事,前几天哪来那么多人看,而那网上的视频……能删就删,不能就黑。 想罢林偏幽就去楼下大爷那吃了碗麻辣混沌,辣得浑身舒爽,嘴红如血,看起来倒像画了个复古的妆。 吃完饭删完视频,在外混了两年的林偏幽决定回家去。林偏幽被他妈一个人拉扯大,好不容易养大了,又被爆出他不是林家人,是豪门杨家子。杨白疏和林偏幽小的时候被抱错了。当年杨母意外早产,就近送了个公立医院,正好林母也在那。后来两个小孩慌乱之中放错了保育箱。 十八年后,事情又意外又巧合地曝光了。杨家决定认回林偏幽,毕竟是亲生儿子。至于杨白疏,花了那么多精力金钱精心培养的儿子,自然还是留在自家。 林母觉得自己没有条件带给林偏幽更好的生活,就让林偏幽回去。那时候林偏幽正巧叛逆得很,一个牛角尖钻进去,就离家出走了。 接下来的几周,林偏幽复习了一下网络技术,顺便赚了点路费。在剪完头发,退完租后,他又去酒店养了个多月。把身体养得光风霁月,脱了鬼相后,就打道回府了。 母子相见,一场大戏。林母没再提去杨家的话,林偏幽也清清闲闲每天在家里打滚。 后来杨家人来几次,劝不回亲生儿子也就罢了。毕竟十八年岁月的相处,比血缘关系重要得多。只是走之前留下笔钱,让林母送林偏幽去读个大学,之后再买套房子。林母推脱半天推脱不过,也就罢了。 杨家花钱买个安心,她收钱也何尝不是安个心呢。能用钱断的事,就用钱断了吧。 林偏幽去读了个美术学院,后来画油画画出了名。接过几次采访后,因为人长得着实好看,手跟精雕细琢出来似的,突然就火了。 追星小富豪们开始追捧林偏幽的画,连杨母七八岁的小女儿也入了坑。虽然其间冒出个疯狂粉丝,但被林偏幽几下搞倒送进了警察局。后来林偏幽开始国画油画一起画。有个老画家欣赏林偏幽画的国画,让他随了个队出国交流。 之后,林偏幽海内外扬了个名。杨家林家的交流也越来越多。 杨白疏结婚那天,林母和林偏幽坐在亲人席上观礼。新娘子漂亮大方,杨白疏高大英俊。两人誓成的时候,林母偷偷抹了落下来的一滴泪。 晚宴完毕,杨母小女儿别别扭扭走过来,想让林偏幽教她学画画。 林偏幽看着杨母站在远处,眼里满是希冀的样子。想了会儿,林偏幽就点了头。 杨母小女儿高兴得抓住了林偏幽的手。偏幽笑了笑,随她去了。 之后呢,两家合伙儿过了个年。新年嬉嬉闹闹的,林偏幽转身去阳台透透气。没过多久,杨白疏端着酒杯走了过来。 杨白疏看了看自己的这个兄弟,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站在他身边喝着酒。 喝完了,正巧看见楼下微微显怀的老婆在跟妹妹嬉笑。 想了想,杨白疏道:“做我女儿干爸怎么样?” 林偏幽侧头望向他,有些好笑道:“我更想做干爷爷。” 杨白疏听言视线一凝,正准备开口讨伐,林偏幽就先笑开了。 笑声在漫天的烟花下,扑泠扑泠,老刺眼啦。 第15章 神袛 “神,那分明是神明才有的眼瞳。” “你魔怔了,曼德尔。” 魔怔?我看着埃尔维斯无可奈何的脸色,忍不住轻轻笑了。瞧这些蠢人,对自己未见过的事物加以直接的不容拒绝的否定。这不是我的魔怔,这是他们隐藏在偏见下的傲慢。 我这一笑,倒让埃尔维斯的眼神变化了。深沉里压抑着爱慕、痴狂中潜藏着欲望,瞧瞧这些蠢人,连自己的神色都掩饰不清。 “我累了,埃尔维斯。” 实在不想看这样的眼神了,这些千篇一律的脸色,在我的生活中层出不穷,真是,真是乏味到了极点。 埃尔维斯静默了一瞬,脸色灰暗些许。但见我微闭双眼,神色疲倦,便告别离开了。 我本想与他分享我遇到的神迹,但没想到他也是与常人一般的蠢人,是我高看了。好吧,这世间的神秘本就很难被分享。 站在镜子前,我忍不住又一次想起祂,我的神明大人。 这一切仿若梦中。 我看见火山口冒着云烟,云蒸霞蔚,色彩梦幻。其旁是大片大片的蓝湖泛着金光,烟雾氤氲,四处聚散。 这一切的一切真是美极了,是梦中才能拥有的美丽。而这一切的美丽此刻就在祂的眼中,祂梦一般的蓝色眼眸,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波光。 神啊,神啊,请让我再见一次我的神明大人。我愿付出我所珍藏的所有宝石,闪耀的红宝石,纯净的蓝宝石……不,这不够,再加上人们对我的爱慕吧。这爱慕我不需要,这肤浅的爱像蜜糖一样黏在我的身上。 我讨厌蜜糖。 · 我试图用绘画留住祂,但不行,不行啊。 这些所谓的上好颜料,是那么的粗糙,简直笨重如泥土。这根本不可能画出祂的圣洁,祂无与伦比、至高无上的美丽。 “神明,我的神明大人,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的鲜血、我的骨肉、我的灵魂,有什么您需要的吗,神明大人。来,来拿去我的一切,只要,只要给我以神明大人。” 不,不行,不行。我撕了一张又一张的油画。没用的。 没用的,这凡尘间的一切,根本配不上祂。· 之后的日子变得乏味到了极点。我不再寻求神明大人,也对世间的一切嗤之以鼻。到了年龄,我便无可无不可地依照父母的安排成了婚。我的夫人倒是安安静静的,没常人那么聒噪。这点倒符合我的心意,当然,也只有这点。 太乏味了,这世间的一切。混沌的人心,肮脏的环境,偏执与怒火的喧嚣,太乏味了,这世间的一切。 人们谈论着被烧死的老女巫,王宫里备受冷落的王后,天生瞎眼的伯爵子嗣。 哦,那可怜的天生瞎眼的孩子便是我的儿子。 真是不幸啊,不但没有祂的眼瞳,甚至没有眼瞳。 · 我倦了。我的孩子们长到了我腰间那么高。还是小小的几只啊。 可是我倦了啊。这些年来,我召集了全国各地的画师,甚至多次让国王埃尔维斯帮忙。但是,没用,这一切都只是无用功。 王都上下谣传着伯爵大人一直魔怔着的消息,那些看似高贵的夫人们每次见我都是一脸的怜悯相,迫不及待地期待我靠在她们的胸怀里寻求安慰。 有次,甚至有位可爱的小淑女,满含着热泪让我好好保重身体。 可是我累了啊,我靠在夫人的怀里,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发丝,温柔地唱着儿时的歌谣。我曾听她对孩子们唱过。 这一刻,我有些被打动了。我可怜的夫人,我很少对她有好脸色。可她还是为我操持着这个家,为我生下了几个可爱的孩子。 “夫人。”我看着她,或许带着点温柔。 她的眼眶微红,笑容却依旧温婉。 我吻上了她。 我的神明大人,永别了。 你是至高无上的神,而我终究是个凡人。我生活在世间。 · 我和夫人又有了孩子。 是个男孩。 祂…… 我欣喜若狂,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他长着神明的眼瞳。 我在他的眼里看见云蒸霞蔚的火山口,看见泛着金光的蓝湖。烟在滚动,雾在飘散。这是我的孩子啊…… · 但这一切的幸福在一年后戛然而止,我的孩子,我幼小的神明夭折了。 但没关系啊…… “我的神,我将随你而去。” · 我幼时贪玩,闯入了黑魔法的领域。黑黝黝的森林里,乌鸦不停叫嚷。我不停奔跑,东奔西窜,染了一身污泥,也没能回到家。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自己的胃在灼烧,胸腔在沸腾。生命的本能里,我知道自己快死去。 可,就在这濒死的一瞬,祂出现了。 我看见祂的眼眸,氤氲了这世间所没有的一切美丽。所有的言语都失去了意义,我无法用词汇形容解释,绘画、音乐、舞蹈,这世间一切的艺术形式都无法形容、比拟。 · 下一刻,我躺在了家门口。 自那天起,王都里便谣传起了我魔怔了的消息。 对于祂,我什么都不知道。 只有那双眼眸,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 · 我快死了,我知道,这一次,是真正的死亡。 意识涣散,身体冰凉,心跳渐止。夫人和孩子们的哭泣声我已听不见。 但,我未想到,我再一次见到了我的神。 原来祂的发是银色的啊,原来祂也会微笑。 我这一生,两次遇神,值了。 “神明大人,您能告诉我您的名吗?” 这是我这一生中第一次乞求,也是最后一次。 祂笑了。 祂说:“吾名幽。” 原来是幽啊…… 我的眼睛模糊了,大片大片的黑暗袭来。 这一刻,我清楚地意识到,无论是凡尘还是神袛,都与我无关了…… 第16章 大院儿 下雪了。北地的冬天很冷,此时下了雪,温度更是低得人心里直发颤。 北地里的富贵人家杜宅,为了避风雪,将前院后院的门窗都紧紧闭上了。天灰茫茫压下来,冷风裹挟着冷雪,钻不进门缝,就只好一大片一大片地洒在了屋瓦上、枝丫上,更有些没有着落的,前赴后继地压下来,将大地垫了一层又一层。 “这该死的鬼天气,下雪下就是,还没完没了了。”杜老爷新娶的四姨娘围在炉火旁边嗑瓜子边抱怨道,“这天儿一冷,老爷都不爱来了。” 屋内的小丫鬟迎霜泡好茶,递给了四姨娘后道,“姨娘,老爷前阵子多宠你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现在啊,太太整日吃斋念佛不管闲事,二姨娘病怏怏的晦气得很,至于三——” “呸!”四姨娘嫌弃地将茶一口吐在了地上,道:“我说迎霜呀,你整日不好好学学端茶倒水的本事,耍嘴皮子的本事倒是厉害得很。今天你搁我这儿冷嘲热讽其她姨娘,私下里不知道是不是也整日埋汰我?” “哎呀,”迎霜连忙拍了拍自己的嘴,道:“瞧我这张嘴,整日就知道吃,却说不出什么甜儿话。姨娘,你可别怪我多嘴,我可是一心向着你的,现在太太和其她姨娘都不成了,要四姨娘你生下个大胖小子,这杜宅,以后不就都是姨娘你的了吗?我这也是开心呀!” “哼,”四姨娘脸色转晴,指了指自己的肩膀。迎霜会意连忙上前给四姨娘捏了起来。 迎霜以前苦活干得多,力气大,按摩是一把好手。四姨娘舒心地吐了口气,道:“迎霜呀,你也别怪我话说得狠。主子是主子,丫鬟是丫鬟,人呐,就是得分清自己的身份,不要仗着自己长了几分姿色就妄想登高。人呐,得求实,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诶,是呀,这可是皇帝老爷也不得不认的理儿。那三姨娘不就如此么,一个唱曲儿的进了府不但不感恩戴德,还——” 四姨娘一把拍掉了迎霜的手,嗔怒道:“你这个小丫鬟怎么听不懂人话呢,才叫你不要多嘴多舌。算了算了,我这个新进府的也是管不了你了。” 说完四姨娘起身走到了榻旁,躺了下来,道:“去,再去账房领个火炉子来,今儿冷得很,闲话少说多干事,去吧。” 双手落在空中的迎霜将手收在背后,好半晌才硬生生挤出一张笑脸来,道:“是,是,四姨娘,我这就去。” 迎霜顶着风雪出了门,半路上被冻得直发抖,忍不住恶狠狠埋怨道:“狗仗人势,搁以前不也就是小铺子里称油的吗,还好意思称主人,我呸!” 好不容易走到了账房,迎霜手都冻僵了,却发现管账的根本没在,只有个新来打下手的在柜台后前后忙活。 迎霜翻了个白眼,不屑道:“喂,打杂的,四姨娘要拿个新炉子。” 柜台后的人闻言停下了手,望了一眼迎霜,问道,“四姨娘吗,好,那是要大一点的还是小一点的?” “哼,”迎霜不屑地抬眼望去,道:“当然是大——”话还没说完,她却愣在了原地,红了半张脸也全然不自知。 “大的?好,我去里面拿一个。”柜台后的人放下了擦桌子的布,转身掀开厚厚的帘子往里屋走去了。 不见了人影,迎霜才慢慢回过神来,埋汰道:“这年头,连个打杂的都这么俊了吗?” 里屋响起轻微的挪移翻找声,迎霜的脸好不容易下了红晕,听到这声不知怎的有些紧张,一张小脸又通红通红的了。 “我呸,俊又不能当饭吃,我可是要嫁给大老爷的人,最差也得是个管家吧!”迎霜暗暗叮嘱自己,不能遗忘了自己的大志,可是当里屋的人提着火炉子出来后,她脑袋又昏昏沉沉了起来,什么大志都飘得不见踪影了。 “哎,这炉子挺重的吧,来,我帮你拎吧。”迎霜忙凑上前去,有些羞怯地道。 新来打杂的那人笑了,轻声道:“不重。” 他将火炉子拎到柜台上,道:“要我送到四姨娘那处去吗?” “好——”迎霜本想说好,但一转眼想到了四姨娘模样生得好,不知怎的心里酸了起来,醋道:“不好。四姨娘住在后院,你去影响不好。” “也是,毕竟我是新来的。” “诶,我不是这个意思——不对,我的意思是你虽然现在只是个打杂的,没准以后能当大管家呢!” 那人笑了,道:“承你吉言。” “嗨,客气什么呀。”迎霜抬起手给自己发热的小脸扇了扇风,道:“ 那个,我叫迎霜,迎春花的迎,霜雪的霜,你叫啥呀?” 那人顿了顿,半晌后道:“嗯,我叫偏幽,偏僻偏,幽静幽。” “偏幽,好古怪的名字,”迎霜撇了撇嘴,抬手去拎柜台上的火炉子,道,“不过不知为啥,跟你还意外的蛮搭配。” “谢谢。” 偏幽抬着火炉底,搭了把手。 迎霜拎起火炉子,也没了停留的理由,只好道:“好好干吧,杜府比其他宅院工钱多不少。” 偏幽笑着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好。 迎霜见了,脸红得冒了气儿,双手抱起火炉子就往外快步走去。走出了好远,才回过神来放慢了脚步,暗暗道:“真是个呆子!只会点头说谢谢。” 外面的雪还下着,可迎霜不知怎的,从头到脚都热气腾腾。进了四姨娘的屋里头还神思不属着。 四姨娘见平日里嘴贫心眼多的迎霜一下子呆起来,还有些纳闷。不过四姨娘向来不爱管丫鬟的闲事,便也没多问。只是当迎霜新递过来的茶烫到了她时,她也怒了,道:“小贱蹄子,发/春呢,你皮糙肉厚,我可不是!再连个茶都泡不好,就给我洗衣服去!” “诶,诶,四姨娘,是我不好,我这就重新泡过。” “泡什么泡,冷了再喝!给我捏肩!” “诶,好嘞,四姨娘你躺着,我给你全身都按按吧。” “哼,”四姨娘顺势躺了下来,道:“还算知点趣儿。” 迎霜瘪了瘪嘴,手上劲儿却没停,暗道:“一个卖油卖醋的,也就好意思在丫鬟跟前儿摆架子了。” 屋内两人一个躺着,一个按着,屋外的雪仍在下着,到了大半夜才停。 这一晚老爷照样没来,四姨娘骂了几声,气哼哼地睡了。迎霜好不容易落得一会儿清闲,本准备也洗洗睡,抬起手却发现自己的手臼气儿了。 手臼了端盆都疼,这夜她便没洗漱,骂骂咧咧地睡过去了。 第17章 大院儿 翌日清晨,迎霜起了个大早。手已经不臼了,她便早早地端盆洗漱了。这一次刷牙的时候,迎霜刷得格外的仔细,恨不得把牙齿翻开来一颗颗刷个干净。梳头时却温柔许多,将长发揽在胸前,用木梳细细地梳理着。等梳理好了,迎霜便抬起右手顺着脖子将头发揽回了背后,扎了个粗辫儿。 衣服都穿好,从头到脚整理干净迎霜才跨出自己的小屋往四姨娘屋里去了。打火,烧煤,将火炉一个个的点燃了,才去叫四姨娘起来。 四姨娘洗漱时,想起昨晚老爷又没来,指不定去了哪个小院,顿时愠气内结。一转头又看到迎霜今天扎了个油光水滑儿的大粗辫,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把水盆一脚踹翻,怒吼道:“这大冬天的,水都烧不好啦。成啊,欺负我是新进门的吧。我这就去找老爷!” 迎霜正背对着四姨娘在绞另一个盆里的帕子,没来得及反应,便被热水浇了一头。最开始她有些茫然无措,不过听到四姨娘惯常的尖酸刻薄话后,她就什么都懂了。 热水打湿了她一大早起来打理好的仪容,衣服领口全都湿了。迎霜绞帕子的手越握越紧,手掌摩擦着棉布发出一阵细微却刺耳的支呜声。 四姨娘见迎霜没啥反应,冷哼了一声:“哟,真以为以前在太太跟前呆了两三年了不起啊,不过是个粗使丫鬟,还真以为自己上得了台面?” 四姨娘又踢了一脚水盆,冷冷道:“我的袜子都打湿了,还不快去给我拿条新的!真是没眼力见儿的东西!” 迎霜仍背对着她,热水迅速变凉后的冰冷夹杂着一股子刀刻斧凿的羞辱狠狠地刮擦着她。 “怎么啦?哑巴啦还是腿瘸了啦?我这个当主子的还管不了你啦? “老爷呀,你来看看呀,你才几天不来看我,这些下人就要翻到我头上去了呀!” 四姨娘作势呜呜的假哭起来,呜咽道:“我这去找老爷给我做主!” 迎霜闻言内心恨意更甚,面上却笑了起来。她轻轻展开帕子,转过身递到了四姨娘跟前,道:“呀,我的姨娘诶,你难不成还不知道吗,昨晚老爷去了三姨娘那里,现今儿还没起呢。你跟我这个小丫鬟发火也没用的呀,还不如合计合计想个什么法子让老爷过来。” 四姨娘瞥了一眼迎霜,看到她那狼狈的面容上还硬生生挤出了一张笑脸,有点不屑,心底里却涌出些扭曲的快感,这才慢慢接过了帕子,悠悠道:“ 唉,我可没跟你一个下人发火。这次就这么算了,下次的话,就别怪我不留情面让老爷替我做主了。” “诶,诶,是我不好,姨娘你为个下人生气可不值当。现今儿最要紧的事就是赶快生个大胖小子。如今府里只有几位小姐,但再过一段时间说不定三姨娘就——” “我呸,不就一个唱戏的——”四姨娘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迎霜那一脸为她着想的表情,不由得泛起一股子恶心,冷哼道:“我说迎霜呀,你也别在这里装模作样。三姨娘再不济也是老爷正儿八经收了房的,不像某些签了卖身契的家奴,一辈子也别想翻身。” 迎霜闻言脸煞白,眼瞳里也燃起了隐隐的怒火,不过她还是维持住了笑意,道:“姨娘你说的是,凤凰是凤凰,野鸡是野鸡,野鸡再扑腾也变不成凤凰,就像那些上了树的麻雀也还是麻雀一样,自古以来就是这个理儿。” “哼,得了,你也别在我跟前儿晃荡了,快去看看厨房里早饭做好没。这一大早的,搅得我食欲都快没了。” “是,是,好嘞,我这就去。” 迎霜接过四姨娘手里的帕子放到了盆里,边称是边抱着两个盆出了屋门。 屋外很冷,迎霜头皮上的湿发不一会儿就结了冰,不过此时在迎霜心里,羞辱和怒意远比头上的冰棱更令她痛苦些。 走了一会儿路,寒意更甚,抱着的水盆也凉透了,迎霜这才清醒过来发觉自己忘了放水盆。 她痴愣愣站在原地,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 风雪还没开始刮,她就已经凉透了。 正提着火炉子准备往三姨娘屋里送的偏幽,恰巧撞见了这一幕。十六七左右大的小女孩抱着两个水盆愣在原地,眼泪线一样的掉落,她无声无息地哭着,好似自己都没发觉一般。 偏幽叹了口气却并未上前,他提着炉子转了身,往另一条道上走去了。 不一会儿风雪就刮了下来。迎霜彻底清醒过来,她此时此刻很冷,全身冻得直发抖,需要热水和干衣服。想到这里,迎霜面无表情地抱着水盆往回走去了。 回到自己的小屋后,迎霜重新洗漱了一番。这一次她洗得更慢了,梳理头发时却比清晨利落得多。木梳上扯断了不少头发,地上也散落了不少发丝。但迎霜视若无物,好似一点儿都不知道疼。 第18章 大院儿 北地又落了一场雪,今年的雪跟往常一样,铺天盖地哗哗洒下来。人们在积雪上踩踏前行,脚下的大地叽吱粗嘎地响。 偏幽提着炉子一步步往前走,这条路比刚才那条远一些,人也少些,整条道上没有其他人的吱嘎声,只有偏幽的脚下一步一顿的传来积雪的哀鸣。 积雪层层,风吹云散,整个世界一片茫茫然,白茫茫,空荡荡,平地里无声的呐喊没有回响。 伴随着一地的吱嘎声继续往前走,偏幽没有回过头。 到了三姨娘的住处,偏幽本准备敲敲门,却先听到了一段动人的戏曲。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堤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歌喉喑哑,声声滴泪,偏幽不由得将炉子放到了地上,轻靠在门一侧的墙上细细听了起来。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雪更大了,偏幽脖颈上都浸润了飘摇而来的雪花,但他没有伸手拂去,仍旧轻靠墙上,听这浅唱低语。 一曲终了,偏幽站直了身体,拂落身上白雪,轻轻敲响了门。然而敲响之后,他却并没有停留。留那炉子在门前,自己转身离开了。 一路的积雪,只有他一人的脚印。空荡荡的大院里,是一片又一片狭小的寂静之地。 良久,偏幽终是开口了,只听他低低地叹息一声,道:“是花都放了,那牡丹还早啊……” 日月轮回,斗转星移,这一年的冬天过去了。 三月,迎春花盛开。偏幽仍跟着账房打杂,但其她人的命运却已悄然改变。 迎霜怀孕了,是老爷的孩子,她成了杜宅的五姨娘。听说四姨娘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砸烂了屋里所有的瓷器。 又过了几个月,后来传出了四姨娘推了五姨娘的消息,不过五姨娘命大,虽然早产,但还是平平安安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 这是杜宅里的第一个少爷,老爷对孩子爱护有加的同时,也彻底厌弃了四姨娘。 偏幽有次路过四姨娘院门的时候,听到了门内传出的辱骂声。声音仓促而悲怆,偏幽只隐隐约约的听见了几句。 “迎霜……下贱……贱人……老爷啊……” 再后来,一切都改变了。 南方掀起的运动点燃了革命的火焰,这片寒冷的北地也被点燃了。杜宅作为封建压榨的代表被人们争相唾弃,而五姨娘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找到火焰下的人痛陈自己的悲惨遭遇,期冀新世界能够解放自己和自己的孩子。 再后来,杜老爷就被人拉了出去。再被拉回来的时候,渗出的血染红了好几床棉被。 听说当天夜里,虽然主屋里不时传出杜老爷的痛呼声,但其他的一些小屋却灯火通明,甚至还时不时传出几句欢声笑语。 三姨娘的屋子仍旧一片漆黑,不过暗夜里却传出了几段动人而悲怆的戏曲。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至于偏幽,早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就离开了。之后的故事他未曾见证,这个世界的将来他亦不能亲历了。 几十年过后,许多封建的糟粕被人唾弃,男女也基本平等。 当初大院儿里的故事可能换种方式仍在上演,但在新的故事里,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他们可走的路多得多了。 毕竟在这个崭新的世界——宽阔的天地里存在的,可不止一方大院儿。 第19章 神话退场 前因 “你这模样的人不该被生出来。你应当好好地做一方砚,在时间里染上尘埃,把这样凝绝的玄色轻轻掩藏,最后只呈现给世人灰的温柔。 “但你偏偏露出了脸庞。 “这是诱人杀戮。 “所以,我亲爱的,被关押被诅咒是你自找的啊…… “你将永远被囚禁在这方水潭中,直到命运将你送下地狱,和我团聚……” · 死者一 进入这片秘潭的人都死光了,可我不信邪。 我父亲曾对我说过,傲慢者终将死于傲慢,偏执狂必然亡于偏执。我亦不信邪。 那些规劝是懦弱者无能的宽慰,而我这一生唯一值得称道的便是勇气。我坚信,前人的死亡是为真正的英雄造势。倘若我不是活下来的最后一个英雄,那就让我的尸体成为他人的垫脚石。 可是在真正见识到超脱人类认识的存在后,我才明白,是我太天真。 但是,没关系,死去的人千千万,前赴后继的人千千万,总有一个能成功。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神秘,就应当被消灭。 非我族类,异美也必诛。 不过……呵……看来先死的人是我了—— · 死者二 “过来。” 他在水雾缭绕的湖中向我招手,轻轻地吐露出两个烂熟于心又似曾相似的字符。 我觉得语言变得模糊,变得透明,几乎要忘了其原有的含义。 他的头发长得铺满了整个湖,像深蓝色的水草,漂亮、飘摇,又深深地禁锢着他,不让他离开这水境半尾。 他在呼唤我,我要走过去。 我想看他璀璨的尾,想触摸他轻纱般的鳍,想跪在他身下,祈求他再看看我。 “哧——” 有什么穿透水雾而来,凝实的撕裂声从胸腔传到脑海。我低头一看,只见一缕深蓝发丝破开了心脏。这么美的长发,又软又润,却是这世上最尖锐的利器呢。 我的心脏碎成块掉落在地,鲜血疾速地涌进了水雾飘摇的湖里。 我抬头再看,他的眼眸已然红透。 我嫉妒。 死亡的血尚且能触碰他。 我却不能。 · 死者三 在最糟糕的时候,我只是要求自己活着。 我已经受够了拼命挣扎。唯有死亡,予我以静默与安然。 所以,我选择走进这片天地,为我这可笑的一生划上句号。 不过,红真是一种好看的颜色呀。 我感到自己失去的生命像玫瑰一样盛放了…… 足矣。 · 死者四 九月,月正高。 死亡,没有嚎叫。 · 死者五 …… · 变数 偏幽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竟躺在血泊中。仔细一看,才发现是潭水里血太多。 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偏幽钻木取火烧了整片森林。 他飘摇的蓝色长发也一并消失在大火之中。 · 后续 导游领我们穿着灌木走,指点着告诉大家这就是秘潭怪物的由来之地。 大多数人可有可无地点点头,我亦不太相信。 不过导游的一番话倒是让我有点改观。他说道:“我读书的时候看到过这样一番话——文明与地域地貌紧密相关,神话故事背后也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历史痕迹。这些传说可以表现我们共同的历史价值观,有时,甚至能让我们,体会到一些超脱的意味……” 嗯,或许吧。 至于这传说背后的真相,谁知道呢。 反正我是不在乎的。 第20章 位面小吃店 “咕咕咕——噜噜噜——” 翩甜揭开锅,见蛋花和水都熬得融在了一起,丝丝缕缕、滑滑嫩嫩,而嫩黄的蛋液和深紫色的紫菜交融贴合,在激起的大水泡里像鱼儿在游。同时那一股鲜到脑海的香味密密散发出来,扑了翩甜一脸。 “嘿嘿,紫菜蛋花汤,大功告成!” 翩甜高兴得叉起了腰,像一竿风中飘扬的旗帜,身旁还自带唢呐呼啸声。 兴奋完毕,翩甜调了小火,同时走到玄关处打开了空空的大衣柜。 翩甜患有一种罕见的病症,一般来说不能外出。不过她虽然常年生活在幽闭狭窄的空间里,但仍然对生活保持着淡淡的希望。前不久,在哥哥偏幽也意外去世后,她还是有了寻死的念头。但就在这时候,她发现了哥哥留给自己的礼物——一个神奇的大衣柜。 这个衣柜能够连通其他的世界,让其他世界的人来到这里。她就算不能外出,却也不再是独自一人了。自此,她的人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生活也变得不再只有孤寡苍白。 之后,翩甜开了个位面小吃店,招待来自各个世界的客人们。以下就是一位可爱客人的可爱故事。 衣柜打开,过了些时候,从衣柜里跳出来一只大兔子。大兔子长得半人高,戴着顶蓝帽子,嘴里还念着:“The soup!Where is the soup?I want to eat soup!” 翩甜眨眨眼,有些愣。这就是我今天的客人吗?是大兔子诶,嘿嘿。 蓝帽大兔子见她不动弹,又说:“Bonjour Madame.Je veux prendre de la soupe. Merci.” 这时位面程序语言功能启动了,翩甜听见说:“早上好,女士。我想喝点汤,谢谢。” 翩甜笑起来,想起了自己不会的语言位面程序会自动转换。英语会点,而这好像是法语的语言却是不会的。 “兔子先生,我这里只有紫菜蛋花汤,要来一碗吗?” 蓝帽兔子摸摸胡须,点点头,说:“谢谢,谢谢。今天胃口不好,只想喝碗汤。” 今天早上蓝帽兔子起床没多久,女友就发来了分手的信息。他现在脑袋有些木又有些冷嗖嗖的,只想喝点汤暖暖。然后他一踏出房门就被传送到了这里。而关于这个小吃店的所有信息也一下子传入了他的脑海,包括不能伤害店主人等等规则。 蓝帽兔子也不惊讶,在他的世界里魔法盛行,各种各样的生物都有,这可能就是一家别出心裁的小吃店吧。 汤端了上来,半透明的金黄与深邃的紫色在碗里漂游。兔子先生拿起勺子一勺勺喝了起来。汤暖暖的,鲜鲜的,像是春天的太阳一样,漾得人心里舒舒服服踏踏实实。 兔子先生暂时忘记了自己失恋的沮丧,只觉这世界一片金光,温暖到了极点。就算失去女友,他也还可以吃东西,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 兔子先生笑了,把汤喝了个底朝天。喝完了,他摸摸脑袋问:“女士,我还可以来这里喝汤吗?” 翩甜笑了,开心道:“当然啦,只要你想来,就会自动来到这里的。” “嘿嘿,谢谢,谢谢。请问一共多少钱?” “嗯,就三块钱一碗吧。” “谢谢!” 兔子先生付了钱,就一跳一跳地跳进了大衣柜。翩甜看着桌上的三颗透明蓝色圆珠,眼睛微微放了光。 “啊,真漂亮!” 她激动地拿起指甲盖大小的圆珠,对准阳光细细看起来。珠子是透明的,但里面有着星星点点的光,像夜空一样神秘而瑰丽。 “真特别呀,这些珠子。” 感叹一番后,翩甜赶紧把小蓝珠倒进了自己摆物架上的玻璃花瓶里,她举起花瓶,嘿嘿嘿地摇个不停,直到下一位客人来了才停歇。 兔子先生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右脚缓缓踏出了房门。他摇摇头,思绪仍有些混乱,不过胃里暖暖的,很是舒服。 接着他的通讯器又响了一声,这是为女友莉娜小姐特别设的铃声。 蓝帽兔子的思绪还停留在莉娜小姐的上一条信息里。 她说:“蓝帽,我不要做你的女朋友了。” 兔子先生踯躅了很久,也没打开通讯器。他喜欢莉娜小姐,喜欢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分手的事。他的脑袋木木的,觉得一定是自己搞错了,或者这根本就是个噩梦。 但是……兔子先生垂下了眼,无比沮丧起来。 不管了,就算那是真的,我也要努力挽回莉娜的芳心! 兔子先生信誓旦旦,目光坚毅。 然后他的手一点点往下移,掏出了通讯器,又一点点向上拿。 兔子先生深吸一口气,猛地睁开眼! 啊,他看到了什么! 莉娜小姐说:“我不要做你的女朋友了!蓝帽子!我,莉娜·艾布尔,要做你蓝帽·罗伯特的老婆!” 啊,蓝帽兔子狂喜着跑出了房门,一路大叫着奔向莉娜小姐家。在半路上他高兴得甩飞了自己的蓝帽,蓝帽高高地在空中荡起来,却被路过的猫头鹰哈瑞斯一把抓住。 “哈哈,蓝帽先生的蓝帽被我拿到手啦!” “喂!哈瑞斯!放开我的帽子!或者带着我的帽子去找莉娜!告诉她!我要娶她!我要在太阳与月亮的祝福下娶她!我要她给我生一窝小兔子!我要给小兔子取名叫紫菜!叫蛋花!叫爱情之汤!” · 从此以后,总是戴着蓝帽子的兔子先生与可爱的莉娜小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当然,婚后的生活也会出现一些争吵,但对彼此的爱意总是能让这份争吵变成一种更为激烈的床上运动。于是,一日复一日,兔子先生与莉娜小姐之间的感情越来越深,他们家里的成员也多了起来。 后来蓝帽先生又多次光顾了翩甜的小吃店,每一次莉娜小姐都陪在他的身边,当然啦,偶尔也会有些可爱的小宝贝们跟在他们后面。 好啦,这个可爱的小故事就这样结束啦,但翩甜的奇妙生活才刚刚开始呢,而且她美丽的人生还长得很,以后还会遇到谁,谁也说不准! 第21章 皇宫杂事 四月来了。 这日微雨。 林偏幽坐在荒凉宅院的门槛上,以一双幼童的眼望着天。 天灰蓝,不见日光。 四月是春天了,风中依然带着寒意。林偏幽紧了紧大氅,将脸整个埋了进去。 大氅很长,沿着门槛拖到屋内,将偏幽整个裹住。 尚衣监不会送来这么大的披风,也不会送来这么好的。 前几日太子来了一次,随手解了大氅给他盖上。临走的时候,还带走了偏幽乳母与丫鬟。 乳母再次回来的时候,偏幽的日子好过了许多。只是乳母脸上偶尔露出的恨意与惧怕,让偏幽不是很欢喜。 一个七岁的孩童在冬日夭折了,一个七岁的孩童,又在春回大地时,再次重生。 偏幽从大氅里探出了头,小脑袋望着天空,有些痴愣。 原主本是贵妃之子,贵妃难产离世后,皇帝将原主交给了皇后养育。皇帝对贵妃有些情意,除了太子外,原主是宫里最得宠的皇子。直到他七岁那年,贵妃的另一段感情意外曝光。心上人被处死,原主被关在废宅。 没人知道原主到底是谁的血脉。 一个混沌不清的因素,不好杀,不好放。远远地逐开,自生自灭,早死为好。 所以原主在冬日里受了寒,高烧不退,不过几日就离世了。 林偏幽回过神来时,迎着夹雨的风微微笑了笑。 雨丝落了一滴在唇角,他轻轻舔尽了。没什么味道,不含泥土的沉、青草的清,只有寡淡的半分水味。是从天上来,到人间去,看似清澈的浑浊。 远远的,传来了雨滴溅落伞面的声音。偏幽侧过头,朝大门望去。 是太子。 十二岁的少年,板着脸,早熟得像大人。只眉眼间青涩几分,把神情往上拽,拽回了少年模样。 太子后面跟着的太监诚惶诚恐,一会儿担心殿下的锦靴染了泥,一会儿担心殿下的缎衣湿了雨。 更担心的是,东宫里的皇后娘娘又得知了消息,在宫里大发雷霆。 皇室的丑闻应该被深深掩埋,用泥土与尸体将一切掩藏在人心之下。 没有人会明目张胆地揭开那层遮羞布。 只有太子。皇室的嫡长子,皇帝陛下最看重的儿子,未来王朝的继任者。 皇帝早已被丹药掏空了身体,后宫里的子息一直不盛。十岁的二皇子生母卑贱,五岁的大公主母亲早逝。 二儿一女,外加一个曾经备受瞩目现今却不知真假的三皇子。 天天炼丹的皇帝癫狂着要升仙,前朝后朝乃至整个天下,早已将未来定了格。 太子跨上了台阶,太监在后面立即收了伞。 偏幽低下头,瞧着眼前被泥水溅脏的锦靴。金线着泥,缎上点黑;细密的刺绣,扎实的底子,被黑泥点上了眼睛。 偏幽觉得这样的污浊比干净更干净。 他喜欢。 太子和他一起坐在了门槛上。 门槛不高,适合七岁的孩童,不适合十二岁的少年。 但少年什么话也没说,一把将孩童抱在了怀里。沾灰的大氅又将灰打在了少年的缎衣上。 太监的担心中有两样成了真,只怕最后一样也已经开始上演。 端庄大气、执掌后宫的皇后娘娘,在贵妃死后依然没能摆脱她的阴影。 贵妃死了,她的儿子还活着。 她的儿子还活着影响自己的儿子。 东宫里的一个花瓶遭了殃,碎片飞溅出去,划花了一个侍女的右脸。脸上的血滴落,在四月里率先开出了花。 花里的四月透着凉意流转,从一个四月走向另一个四月。春天过去了,夏秋冬也过去了。 林偏幽坐在门槛边,抬起头仰望天空。 微冷的雨轻抚过他的脸庞,水露蜿蜒而下。 他赫然是个少年了。 眉眼间的花团锦簇,破不开一身的初春冷意。越是艳色氤氲,越是凉意透彻。 这几年来偏幽一直呆在这清冷的宫殿里,就算太子登了基也并没有把他放出去。 当然,偏幽从来不求人。反正这样岑寂的日子他已经经历了很多,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 所以,当偏幽预感到自己就要离开的时候,并不为此难过。 这样也挺好的,他想。这皇宫里坏人太多,他生不出欢喜。 岁月流转时,只四月依旧,阵阵微雨,层层凉意。而当初偏幽觉得还不错的太子,也早在时光里辗转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 这样说可能不大恰当,偏幽想,毕竟当初皇后诬陷死去的贵妃这件事,太子是知晓的。 太子从头到尾都知晓,不过他藏得很好,连皇后也不知道他知晓。并且太子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对于可爱的弟弟,藏起来比摆出去好。 但是哦,太子假惺惺的样子一点儿都不好看。 偏幽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在意识涣散之际,他决定,还是不要讨厌别人了。 那样太累,他不喜欢。 而后他就挨着门槛睡着了,除了脸色白了点,和平时并无多大差别。只是翌日,当新皇帝来到这僻静之地时,偏幽的身体已经凉透了。 新皇帝有些痴愣,但脸上并无多余的神情,看不出是开心是难过。 又下雨了,这次新皇帝却挥开了小太监的伞。 雨水因而落了些在他身上,他脸上也有些。 这样一来,皇帝就显得有些狼狈了。 唉,为什么狼狈的人,看起来总是有些悲伤呢? 第22章 剥皮淌血 她一个人穿过大街小巷,淌过污水泥泞,在落日光影的余晖下,按响了门铃。 门是铁锈色,天黑了看不太分明。浅浅淡淡的光打在上面,映出条倾斜而修长的人影。 门内传出拖鞋趿拉的声音,凌樱有些紧张地低了低头,露出段柔顺白皙的脖颈来。 大冬天的,风有些寒,她穿一件些许宽大的焦糖色棉服,衬得人皮白唇红,有点儿几十年前影星的味道。 门开了。是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 他也白,很白,几乎有些惨淡了,只一双眸子黑得惊心。那样的对比勾勒出些微恐惧,更似艳鬼而非世人。 凌樱不可自控地退了一步。 偏幽望着她,忍不住轻轻笑了笑。脸上的五官被微微扯动,却不知为何,重组般发生了惊人的变化。色/情,欲/望,撕裂的堕落感,人们可以从那张脸上找到一切难以描述的色相。 是妖非鬼,剥皮淌血。凌樱微微张了口,腿软得跌倒在地,眼里却升起浓郁繁复甚至有些张狂的欲/念。 “小樱?” 她慌慌张张地垂了眸,结结巴巴地“我”了半天。 偏幽蹲下,与她同视。 凌樱深吸口气,扭过了头,“少爷,老爷让你回去。说……说张妈的饭已经做好了,就等你了。” 偏幽听了,抬头望了望天。夜幕一片黑,除了远处闪烁的灯火,没有半点星亮。他笑容未改。 “回去么?可我不是跟父亲说了,要在这里住几天。” “老爷说……老爷说这里什么时候来都可以,可是……可是今天是您的生日,想为您在老宅里庆祝。” “不用了。” 话一落,凌樱却哆哆嗦嗦地抬起了头,眼里似要流满了泪。 偏幽叹了口气,心下有些不忍,右手轻抬,摸了摸她的发。 “那好,回吧,或许是上天注定……况且,张妈的饭一向好吃。” 他说着扶起了她。 凌樱微微有些含羞,垂着头怯怯说:“是呀,妈妈做的饭可好吃了,我也跟着学了不少呢。” 偏幽松开了手,没有说话,只轻轻地叹了口气,那气息弱得在寒风里转瞬即逝。 他进了门,换好衣服,装了些东西在包里,随后又从衣柜里搜出一条灰色围巾。 锁好门后,他转身拉住了凌樱。 “少爷?” “冬天夜里冷,别冻感冒了。” 他将围巾系在了她修长白皙的颈上,将那股子柔顺韵味一并掩藏。 凌樱垂着眸,眼里晕晕沉沉黑了一大片,暗淡夜色里有些意味不明。 她可以不叫他少爷,他算什么少爷。老爷情妇与前夫的儿子也能被当作少爷么?生日当天回到母亲自杀的房子里算什么? 可是…… 凌樱头垂得更低了,布料也掩不住的柔顺,透过围巾浸寒了空气。 她低着头,右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小腹。 她自己不也是个情妇么? 凌樱痴痴地笑了笑,没发出半点声音。 他们一起回了老宅。天冻得脸惨白惨白,又泛起几丝病态的潮红。 晃眼一看,两人还有几分相似。一样的红唇白脸黑眸分明。 有些时候,凌樱会控制不住地从脸上找出更多相似来。多一分相似,她便更欢喜一分,她在老爷那里的待遇也好上一分。 不过哦,一切的寻找在今晚戛然而止了。 老爷死了。 怎么死的呢?直到第二天凌樱也还有些迷糊。 昨天晚上,少爷和老爷一起吃了饭,而后一起去了书房,再然后,老爷就死了,少爷也不见了。 接下来的时间难是难了点儿,不过报酬匪浅。老爷没啥亲戚或者子嗣,入了户口的少爷也不见了。 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继承财富的不二人选。 毕竟,除了少爷,谁都知道她是老爷的情妇。 虽然跟人扯皮的事不少,但最后胜利的人还是凌樱。 几年后,凌樱的乖乖女长大了一些,一天到晚就喜欢满屋子乱窜。窜着窜着就窜出了一件往事来。 “老爷真骚,正常人谁写这玩意。” 凌樱看完了掉落出来的日记本,就将其烧了。 快烧尽的本子冒着细微的火光,凌樱盯着盯着就有些失神了。 谁知道呢,曾经的情妇才不是真的情妇,情妇的儿子才是目标。 这样一来,很多秘密就不再是秘密了。 但凌樱并不关心,她望着自己手上偌大的红宝石戒指,轻轻笑了。 “老爷真骚啊,正常人谁写这么龌蹉的玩意儿。” 她摩挲着自己的戒指,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第23章 如果能重来 1 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倌儿。十二三岁的样子,模样还没长开。 当时有客人拉着他的手不放,他挣扎了几下,那客人就怒上心头,把一壶酒从他的头上倒了下去。 他的脸瞬间狼狈起来。 我其实没什么感觉,说实话。甚至有点瞧不起这小倌儿当了婊/子还立牌/坊。既然进了这官家/妓/院,就该好好地学习如何当一个能为百姓分忧解难的小倌儿,而不是还摆着以前官员少爷的谱儿。 家都被抄了,还一脸倔强的样子,真是活该。 我甚至忍不住上前又斟了一杯酒,慢慢地从他的头上淋了下去。 说实在的,这样做虽然粗俗但颇具美感。 毕竟这小倌儿生得漂亮,衣服也只穿了薄薄一层。 他的头发湿了,脸蛋湿了,衣衫也湿了。然后客人们纷纷大笑起来,学着我的做法一一来了遍。 等每个人都淋完后,他好似在大庭广众之下洗了个活色生香的澡。 可惜这幅色/欲浮动的动人画面没能维持太久。他推开众人走到窗口前,而后猛地跳了下去。 2 这就是我们的初见。 我曾以为我们不会再见。 可惜老天爷开了个天大的玩笑——我家也被抄了。 不就是贪了点儿钱,至于么?唉。 但我本就不是个自怨自艾的人,对我来说,被人压跟压人没有多大区别。 我压根儿不在乎。 于是我就成为了知名小倌儿之一,躺平任艹,从不埋怨。当然也有昔日的对手来看我笑话,但他们忽略了一点啊—— 我是个从不上心的懒人。 虽然有人将其称之为贱,但那又如何呢,人生一世,一世低贱,大多数人不都如此么。 哦,可能那小倌儿是个意外吧。 3 小倌儿跳了楼,但没死。 腿瘸了,脸花儿,留在楼里当了个伺候人的下奴。 既然干着伺候人的活儿,伺候别人不如伺候我。于是我把他要了过来。 当然这不是安什么好心,我只是缺个乐子罢了。 我喜欢他给我洗脚的样子,很卑贱,比我卑贱多了。 我也喜欢在别人折磨完我后,再去折磨他。他不是不乐意伺候男人么,伺候个小倌儿总没问题吧。 唉,是我太心善,竟然还站在他的角度为他考虑问题。 4 我本来以为这一辈子也就这么过了。可能二十几岁染个病死掉,也或许三十多岁后成了老鸨。 但是谁能想到呢,新皇登基,居然废除了犯罪官员子弟充公为奴的法条。 好吧,神经病太上皇搞出来的事总算是被他儿子终结了。我也该重新谋个出路了。 但是我忽略了我的洗脚奴,我没想到他竟然如此胆大包天。 在官兵前来查抄关门前,他一把火烧了整座小倌儿院子。无论是嫖/客还是小倌儿龟奴老鸨,全都在大火中被烧成了灰。只有我是个例外。 我被他带了出来,成了他的暖床婢。 啊,真是天道轮回转呀。 5 我心想可能这就是结局了吧。 没想到过了一个半月,他还是毒死了我。 我没问他为什么,这不是自取其辱么。 只是没想到我这一生就这么结束了。 真是无足轻重下贱可怜呀。 6 嗯?老子又活过来了。 还看到有个不要脸的男人在欺负一个小孩子。 嗯?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这好像就是一切的开端。要是没有这糟糕透顶的开端,说不定一切都会不一样。 我急忙走过去准备拦下那壶酒。但—— 那小孩子竟然一脚踢飞了那男人。 随后他笑了,道:“这又是哪一个该死的世界,真是不想玩了,明明才杀了人,现在又要我动手……” 我愣在了原地。 上辈子他从来没这么肆意过。 我慢慢意识到,这不是他。 随后我看见他一脚踢开了很多围在他身边的人。 动作潇洒又凌厉,行动间甩出了许多血花。 再然后…… 他就走了?走了?走了! 6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背影尤其潇洒。 他什么都没留给我,只留下了一地的狼藉和一地哀嚎的人。 7 之后我虽然有些怅惘,但还是把重心放在改变命运上。 可惜老天爷从来不会厚待我,我还是和上辈子一样被叉进了这家倌儿馆。 这次不知怎么的,我没能放下自己浅薄的尊严。 可怜又可笑,我居然也被逼得跳了楼。 这不该是我的性子呀。为什么呢…… 可我没时间想太多了。 我忘了最致命的一点儿—— TMD,他当初跳的是二楼,可我这是四楼啊! 8 唉,我这可怜又可笑的两辈子呀。 如果能重来—— 老天爷! 请让我直接投胎! 跪谢! 第24章 小妖 1 大师兄做任务时绑了只幽族的小妖回来,但奇怪的是,那小妖并没有被绑到门派里鼎鼎有名的灭妖柱上。 我心里好奇得紧,毕竟大师兄一向道义凛然,能出名的事少有不做的。我又从来不会委屈自己,便决定暗夜打探。 但我没想到自己这一次夜探,轻而易举就毁了我这二十多年来逐步形成的三观。 我看见大师兄跪在地上,亲吻一只小妖的脚踝。 师兄那双向来斩妖除魔的手此刻却轻轻托举着一双玉似的脚。就算那双脚确实美得无可挑剔,像青葡萄剥了皮滴滴暗欲,我还是难以置信。更令人难以理解的是,师兄那张爱说教的嘴,此时却缠绵在他人的脚踝之处。 我该觉得恶心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更希望把玩那小妖玉足的—— 是我。 2 我有些惊慌地离开了师兄的洞府,一路上口干舌燥,热气下涌。明明眼前是黑漆漆的夜,我的脑海里却还是飘荡着那双足的玉色。 那上面并不是没有青筋或纹路,与之相反,因为肌肤白得近乎透明了,青色的血管异常分明。但还是美,甚至更美了,美得妖异又瑰丽。 我甚至想—— 我也想跪下去轻轻地亲亲地吻一口。 最好带出些唾液。 把我的体/液黏上去。 3 在那之后,我像入了魔障一样夜夜前去偷窥。大师兄沉迷于跪伏并未发现我。 但是他看见了。 他抬起那双浅水银的眸子轻轻地带着些不耐地瞥了我一眼。 我不知怎的,突然对大师兄生出了极深的恶意。 凭什么—— 触摸他的人不是我。 4 之后我潜伏在暗地里,一直找着时机。好在老天助我,大师兄在一次外出任务时,不慎触碰了禁忌被锁在了秘境里。 这件事只有一直尾随跟踪着的我知晓。 而我,怎么可能告诉他人。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结果。 我悄悄来到了师兄的洞府将小妖转移了。 我抱着他时像抱着我自己的心脏,轻轻地抱觉得不够,太重了又不舍得。 但是他一言不发,好像再转手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突然有些恼怒。 他的神情就好像抱着他的不是人,只是一团虚无飘飘自作多情的空气。 就连我像师兄一样跪在他身下祈求他的一丁点儿垂怜,他也不为所动,甚至懒得瞥我一眼。 5 之后的日子里无论我怎样努力,他都不肯正视我一眼。我的卑贱我的爱恋对于他来说一文不值,我的讨好我的乞求,他全都懒得搭理。 我受不了了。 我要占有他。 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他都该是我的。 6 但是我失策了。我不过才吻到额头,大师兄就找上门来。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让大师兄抢走! 我不服。我不服。我不服。 我无法自控地狂暴起来,清醒时大师兄已倒在地上,气断声绝。 我也没好到哪去。 丹田尽碎,筋脉寸断,血液源源不断地汩汩而出。 我留着血泪想对他说句话。 但是我说不出来了。 在意识完全消绝之前,我终于见到了他的笑。 哈,原来如此啊,虽然我的爱一文不值。 但我的死—— 能让他快活啊…… 但是幽—— 值了。 值了。 值了…… 第25章 拥抱自己 人闲下来,听风吹竹叶是岑静,听雨打芭蕉是安然。 在前几个世界中的些微戾气也慢慢散了,偏幽再次清冷静默下来。 雨滴滴地打在树叶上,也轻轻敲动了偏幽的心。他想起了曾看到过的几句话,“ 听听,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闻闻,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 冷雨不断地下,他感到些微冰凉浮荡在周身,但这样的冰凉倒让人觉得极好。极淡的凉,就像一杯清茶,或者一盏淡酒,不使人振奋,也不让人迷醉,只让人微微清醒起来,好似若梦浮生被揭开了面纱的一角。 那面纱应当晕染了一种绮丽又怅惘的色调吧,他想,或许就像四季不同的黄昏傍晚,或许就像来来往往的人们穿着的不同色号。 也或许,像古往今来不变的月光。 “三分月,六分凉,余下一分的怅惘。”偏幽轻轻地低语一声,那声音太弱,在滴答雨声里似有若无,暗自隐藏。 没什么比安静更好的了,他甚至享受起这清冷的静默起来。没有他人灰色的影,没有许多嘈杂的物。 只有大自然里自自然然的冷绿与自由自在的温柔无边无际地舒展着。每一天都能嗅到空气,每一月都能听到林间小物低低语。 此花落了,其他的又生长起来。洪水淹没后,大地继续生长。该带走的不该带走的都带走了。 有些人坐在洪水后的废墟里,看天边的暮色落了又起。 偏幽在山林僻静之地呆了很久,出山后遇见的第一个人便坐在灰白的废墟里。 偏幽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跟着坐了下来。他看了一夜的星空,直到天边第一缕光线破开了暗夜才离开。 之后他又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一路上他看见许多人,遇到许多事,大多数时候都没有插手。 有的倒下了,有的继续生活着。偏幽只是一直往前走着,一直一直地走着,没有目的,也不求结局。 听到琴声偶尔和,看到尸体帮忙埋,等看到大海的时候,才惊觉自己已经走出了小说里的世界。 他本该是一名炮灰攻,为了某人在京城里隐姓埋名一辈子,直到垂垂老矣才发现,自己的一生竟然就这样逝去了。没有看过高山,未曾到过远地。一辈子,只看见了一个人。生活里全是他,生命里全是他,甚至忘了转个身、回下头,好好的看下自己。 一辈子,他也未曾好好地拥抱过自己。 但真实发生的事和小说里完全不同了,从出山开始,偏幽就从既定的路线中跳脱了出来。 他并未北上,而是一直往南走。 一直走哇走哇走哇,走出了那个国家的界限,也走出了小说里纷纷扰扰的繁复纠缠。 这样也好,他想,相比闹腾腾的欢愉,清冷的静谧似乎更加真实些。 在稍显凄清的岑静中,偏幽紧紧拥抱自己的样子只清幽不凄凉。 故,并非无处话凄凉。 只是不必话罢了…… 第26章 一生 1 女孩一身黑,头发很长了。 这是偏幽对远方表妹钟曼的第一印象。 偏幽进门的时候,看见钟曼蹲在煤堆旁用火钳打煤块。把大煤块打成小煤块,一下又一下,打了一块又一块。一块大煤炭碎成几块小煤炭,又一块大煤炭碎成几块小煤炭。 而后她的爷爷让她起来去端水给偏幽喝。 端完水,钟曼又开始打煤块了。 她一直沉默着,偏幽问多大了,她没说。 她爷爷说了,十七十八了,再过一两年就可以嫁人了。 她爷爷说这话时,钟曼仍旧蹲在煤堆旁,沉默地拿着火钳不停地敲打着。渐渐地,黑衣服黑头发的她好像和煤块没什么区别了。 偏幽没再问什么,坐了一会儿就告辞离开了。 之后身边有人谈到了钟曼,说她弟弟在上中职,而她没考起高中,就呆在家里了。 偏幽没有问为什么钟曼不去读中职。 再后来,偏幽听说有人去她家提了亲。 她家答应了。 2 这个世界连密密麻麻的人群都不会多看一眼,更别说角落里的蝼蚁了。 钟曼小学毕业后为了读书一直寄宿在舅舅家。她曾说过想住校,但她妈妈说了,什么住校不住校,就是浪费钱,这个女儿养了当没养,一点都不体贴,没良心,靠不住。 于是她就去了舅舅家。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把舅舅家全家的早饭做好。放学后,再辅导表弟的作业。在她中考期间,因为一件外套忘了洗,被她舅娘骂了一晚上。 那年中考成绩出来后,钟曼看着自己的分数,明白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 她就差一分。可那又如何呢。 之后她被妈妈叫回了家,开始在家做家务。 而妈妈陪着弟弟去县里读书了。为了方便,她妈妈在学校附近租了间房子。假期再见到弟弟的时候,钟曼发现夜夜吃宵夜的弟弟双下巴堆了三层。 3 钟曼出嫁的时候,租的裙子被闹婚的扯烂了。她老公为此事后扇了她一巴掌。 她老公出了八万彩礼钱,对于钟曼这种结了婚还继续败家的行为极其不耻。 之后日子就这么骂骂咧咧地过下去了,平时她老公还是不怎么打人的。只是钟曼第一胎生的是个女儿,他老公很生气,月子期间就踢了她肚子好几脚。 自此,她老公发现了新的乐趣。 她婆婆也一样。有时看着钟曼被打的场面,甚至忍不住笑出了猪叫声。 4 钟曼流了几次胎,终于给老公家生了个继承挖田家业的小子。她以为自己的命运会好起来,但没想到一切才刚刚开始。 她的肚子很疼很疼,一直很疼。她求老公让她去医院看看,她老公一脚把她踢开了。 女儿把她扶了起来。 钟曼看着自己的女儿,仿佛看到了自己这一生的不堪。 她一把揪住女儿的头发,拿起扫把就开始打。 边打边骂边哭。 最后还是她老公听得不耐烦了,把两个人都赶出了主屋,让她们赶快去做饭。 饭做好了,儿子回来了。 钟曼看着自己千辛万苦才生下来的儿子,感觉生活有了新的希望。 5 时光慢慢过去,钟曼的女儿也没能考起高中。 钟曼也准备把女儿叫回来了。 但没想到的是,自己女儿跑去了远方亲戚家。 远方亲戚是个表哥,大学老师,很有文化。但毕竟关系太远,很少联系。好像叫什么偏幽,父母都死了,至今还未婚。 钟曼一边有点儿生气,觉得自己的女儿不检点,一边又很开心,毕竟那是大学老师啊,幺儿要是没考起高中,说不定还能找他帮帮忙。 但是钟曼想错了。 原来她女儿是去求那亲戚,帮她脱离这个家。 女儿再次回家时,钟曼骂了她一整天,说她不知好歹,下贱,没得良心。 但是钟曼没想到,第二天她女儿就不见了。 十五岁了,再在家里呆几年就可以结婚了,那可是一大笔彩礼钱呀。 钟曼为此去找了远方亲戚几次,无果,最终放弃了。 这死没良心的,肯定是被哪个同学骗起跑了,说不定现在在哪个厂头呆起的。 钟曼骂着骂着就哭了。她老公不耐烦,又想起白养一个女儿浪费了那么多钱,门都还没关,就捉住钟曼暴打了一顿。 6 又过了几年,偏幽感到自己的身体不行了,把钟曼女儿从E国叫了回来。 立好遗嘱后,偏幽问她要不要去看看自己父母。 她拒绝了。 她说自己这辈子只有偏幽一个亲人。 她说那一年如果不是偏幽帮忙,送她去E国读书,她不可能有未来。 她说,叔叔,真的谢谢你。 她说,叔叔,你快点儿好起来吧,E国的玫瑰特别美,我们可以一起去看。 夕阳西下,薄暮温柔。 偏幽笑着点了点头。 她也跟着笑了,只是笑着笑着又流了泪。 第二天,偏幽就去了。 处理好偏幽的身后事后,她抱着偏幽的骨灰回了E国。 在一个艳阳天,她将骨灰纷纷扬扬地洒到了自己种的玫瑰丛里。 7 后来她遇见了爱人,生了宝宝。 有天女儿在自家小院子里玩时,被玫瑰扎到了手。 她笑着吻了吻女儿被扎到的手指头,开始对女儿讲起玫瑰花的故事。 女儿还听不大懂,但这并不妨碍她爬进妈妈的怀里,轻轻地为妈妈拭泪。 那时候夕阳已经西下了,但天空仍旧很美。 即使它一点一点黑下来,也是很美很美的。 第27章 谁比谁肮脏 踉踉跄跄地来了位悲悲怆怆的人。 悲悲怆怆的人后面跟了只瘸了条腿的狗。 狗的三只脚一拐一拐,尾巴乱甩。 大雨天甩起的飞泥溅到了旁边的摩托车上。 摩托车主人没来,没能骂骂咧咧。 但主人家不会知道,其实摩托车毫不在意。 大雨已经淋湿了它,多点泥,添华妆,无妨。 开头那悲悲怆怆的人从皱巴巴的口袋里掏出许多皱巴巴的纸币。许多皱巴巴的纸币加起来不到一百元。 他局促地掏了出来,一张一张叠好,有些尴尬地交给了服务员。 “一份花生炸排骨。” 他说话的底气不足,声音粗哑。 大雨天,生意不好,没有耐心的服务员第一次这么有耐心的等待。 不过在看到店里的泥脚印后,服务员转身开炸时没能忍住嘲讽似的半勾嘴角。 香是排骨香,呛是辣椒呛。 花生米零落飘洒,炸至金黄。 皱巴巴的中年人接过打包袋,露出了个腼腆的笑容。 他转身走了。 大雨瓢泼。 他将排骨紧紧搂在怀里的同时撑着把印有某某卫生巾牌子的伞。 他不知道,今天的他又给许多人带来了慰藉。 服务员嘲讽的同时也庆幸,路旁人厌恶的同时也傲慢。 他的卑微衬托了其他人的高贵。他的局促显得旁人是如此的落落大方。 他那一把皱巴巴的不合时宜的钞票,让早已换上人脸识别付账的店铺觉得好生搞笑。 “XXXX年了,竟然还有人拥有五毛钱的纸币,果真好笑。” “没钱还来什么网红店,下午的菜市场挑挑拣拣讲讲价,不也能吃很久吗?” 贫穷是原罪,贫穷的人贪图享受则罪恶滔天。 罪恶的中年人走进了自己狭小拥挤的家。 开了门,放下伞,他捧起排骨,放到女儿面前。 “乖女,你起来吃点吧,电视上说很好吃的,我看很多高中生下午不想吃饭的话就去吃这个的。” 但他的女儿没有起床。 他的女儿自我了断了。 听说他的女儿在学校里孤僻不合群,学习成绩极差还长得丑。 听说他女儿一年四季校服穿到破。同学们都说她有狐臭。 他女儿不讨喜。他也一样。 他们都没资格在这个欣欣向荣的新世界里有尊严地活下去。 人们不相信有手有脚的一家人能活得如此贫穷。 一定是太懒了,太丑了,太low了。 中年人黑黄黑黄的脸上皱纹满布,泪水沿着皱纹跌宕地滚落。 泪水该是透明的。 可他知道他的眼泪是令人嫌弃的肮脏。 女儿火化后,他去了更肮脏的小黑屋。蟑螂一样的活了好几周后,有人告诉他,他的肾能用。 他卖了一个肾。两周后踉踉跄跄地去了一家商场。 他买了很多其他女孩拥有的东西。 那些漂亮的衣服、包包、装饰品。 他还买了瓶昂贵的香水。 回家后,他将香水倒进女儿的骨灰盒里,轻轻摇晃起来。 他说:“不哭,不哭,这下子不臭了。 “真的,真的,一点儿都不臭了。 “再没人会说我的乖乖女臭了……” 没过多久,中年人也死在了小屋里。 闻到臭味的人们破门而入时,那具躯体早已腐烂生蛆。 许多媒体以极其夸张的标题报道了这件事,但没多少人深挖。偏幽仔细地追寻了下去,经过一番努力,发现了卖肾的黑市。 公司不敢直接发,他就在网络上报道了出去。 而后被威胁,被解雇,被追杀。 可偏幽独来独往,无牵无挂,身手也不错。他继续追查黑市背后的人。 背后的人很有权势,是上面也很难解决的地头蛇。偏幽知道常规方法无法解决了,能做的大概只有把一切公布出来。 可新闻在网络上被压了下来,封了一个又一个。 偏幽露脸做了一期视频,又把热度炒了上去。 偏幽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借来的身躯快消亡了(非己身躯,向来如此),于是在视频中感慨自己大概活不了多久了。 他说每两周会继续更新一次视频,如果没有按时更……他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下去。 一个多月后,偏幽感到自己快离开了。 在夜晚,偏幽静悄悄地走到了一个监控死角,靠着墙离开了。 翌日,人们发现了他的尸体。 这件事就此彻底闹大了。 群情激奋,义勇之士不断涌出,战线拉了好几年。最后的最后,地头蛇终于被扳倒了,相关的法律也得到了确立。 很久很久以后,很多人看着偏幽的视频还是会流泪。 偏幽的死亡真相一直没有被查出来,大多数人都以为他是被害死了。 有一天,有个媒体却发布了一篇文章,名为《林偏幽死亡真相大揭秘——竟是为正义而自杀?》 这篇文章从崭新的角度分析了事情的起因发展高潮结局,一时之间,火遍全网。 当然,事情的真相到底为何,还是没有人能肯定地下个定论。但是,怀念心痛偏幽的人却越来越多。除了他的正义,大概还有他的美貌的缘故吧。 世情如此,倒也不必嘲讽。结局尚可,也就够了。 第28章 一把红缨枪 嘉勋六年的夏天,热得有些诡异。 偏幽作为二皇子的书童,不得不侍立一旁跟着听课。这一次他从婴儿时期慢腾腾长到七岁,狠狠地操练了一下自己的耐心。 由于是早产儿,身子骨偏弱,在这酷暑里站着听课,偏幽苦不堪言。这不,外边的知了叫了没多久,他就晕了过去。好在一旁的二皇子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偏幽,这才没让他伤上加伤。 二皇子虽才九岁,但体格强壮,身高在一众皇子中傲视群雄。这下子他看见偏幽晕倒了,顿时课也不上了,连呼太医。 后来偏幽悠悠转醒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自家的府邸。而由于这次的事件,偏幽这个书童被换了下来。至于二皇子吵闹的反应,则更让淑贵妃觉得不能留个貌美柔弱的男童在儿子身边,免得带出什么坏风气。 偏幽自然是求之不得,乐在其中。由于是家中幼子,又是早产儿,本来林尚书家就没准备送幼子去当书童。只是机缘巧合下,偏幽还是被二皇子挑上了。 看来这次晕倒也不亏,偏幽暗道。至于前途什么的,他从没在乎过。 后来时光辗转,偏幽身体越发不好,很少出门,什么二皇子三皇子之类的早已被偏幽忘了个一干二净。平日里只有个将军的儿子常找他玩,且酷爱在偏幽面前舞刀弄枪,显示威风。 少年一把红缨枪,耍得虎虎生威,虽有卖弄之嫌,但能看出功底很扎实。偏幽此生身体不好,别说动个什么刀枪剑戟,执笔久了都累得不行。所以偏幽爱躺着,院子里也摆有好几架美人椅。 有天,偏幽正躺在树下的摇摇椅上午睡,却被一阵狂踢乱舞之声弄醒了。将军儿子不知道发什么疯,拿起红缨枪就往树上戳,时不时还拿脚踹。 “伍戎,今儿个你发什么疯,脚不疼么?” 伍戎停下了自己的暴行,转过头来狠狠地盯了一眼偏幽。只是他眼眶都红了,这眼神没什么力度。 “怎么了?”偏幽仰躺着拿起旁边的扇子摇了起来,眯着眼道。 “哼,”伍戎看着偏幽混不在乎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拿起红缨枪狠狠地往前一扔,就把这棵用来乘凉的树给洞穿了。 偏幽倒也不来气,疲懒道:“要发疯找你爹去,别在我这处撒气。” “你——”伍戎拔出红缨枪一把扔在地上,猛地跳上了偏幽的摇摇椅,色厉内苒道,“我父母要给我娶妻了,你就没一点表示吗?” “噢,那恭喜恭喜。” 轻飘飘一句话砸下来,伍戎又来了气,一把将偏幽摁在了椅上,道:“你是不是当真什么都不懂?” 手里的扇子掉了,偏幽有些烦躁起来,道:“放开,今儿的药还没吃,我要进屋了。” 伍戎闻言眼神黯淡许多,没再说什么,慢腾腾地从椅子上爬了下来后,捡起红缨枪就飞奔出去了。 偏幽见人走了,就翻了个身,懒洋洋地又睡过去了。 后来好几周伍戎都没再来过,丫鬟打听后告诉他,伍戎从军去南疆那边历练了,为此将军府里闹了好几次呢。 唉,偏幽叹了一声,有些遗憾,这下子没有漂亮的红缨枪可看了。 后来偏幽身体越发不好了,一天天的也不关心人事物了,只是懒懒散散地躺着,怎么舒服怎么来。 所以当二皇子继位后,让他进宫当个什么侍卫的时候,偏幽一头雾水,觉得这个新皇帝脑子可能有点什么。 进宫很多天了,也没什么任务分派给他,只是好酒好菜地招待着。偏幽也不心急,一天天的能躺着绝不坐着。几天后,当皇帝来到这里握着他的手诉衷肠时,偏幽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这次成了某个早死的白月光。 新皇帝说:“九岁那年,你从我身边离开了,无论我怎样吵闹也不能让你回来。那一刻我明白了,只有权力,只有权力才能让我得到我想要的。” 偏幽面无表情地听着新皇的絮絮叨叨,偶尔不想听了就垂眸装累就势躺下,皇帝也毫不在意,一直一直絮絮叨叨着。 “偏幽,如今我已大权在握,没有什么能阻挡你我了。你就在宫里安心住下,我一定会治好你的体弱之症的。” 偏幽没说话,偏幽睡着了。 从此偏幽宫里住,要什么有什么不亦乐乎,虽然在朝堂民间,他的名声坏得不能再坏了,但他听不到,装作不知道。 承担压力的新皇帝越发暴躁起来,面对偏幽的时候也带出了几分暴烈之气。他的上位之路本就湮灭着血与骨,温柔从不是他的性格。 所以当偏幽再一次拒绝亲密接触时,他愤怒地杀了偏幽身边伺候的所有人。 于是理所当然的,偏幽病得越发严重了。 在昏昏沉沉之际,只听见皇帝握着他的手哭泣,说着什么再来一次,绝不如此。 偏幽想翻个白眼,或者冷笑一声,可是他没力气了。没过多久,他就去了。 后来皇帝跟大臣们掰扯,非要让偏幽以皇后之尊下葬。封建帝国,大臣们暂时干不过皇帝,于是偏幽就轰轰烈烈的风光大葬了一回。只是皇帝的威望也一降再降。 没过几年,伍戎收复南疆,风头一时无两,风风光光归来。而皇帝则沉迷于炼仙丹,在朝政上也越发暴虐。 在一个雷声大振的夜晚,皇宫里厮杀的声音不绝,但无人敢过问。 之后不久,皇帝病逝了,稚儿成了新皇,手握兵权的伍戎开始了自己的摄政生涯。 稚儿慢慢长大,与摄政王之间的矛盾一触即发。伍戎在摄政的位置上呆了太久,不但不还政,还在大庭广众之下掳走了当朝状元。 状元又气又恨,恨不得把伍戎剁碎喂狗。但伍戎却只是偶尔过来抱着他,并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唯一怪异的是,他非要状元郎躺在一棵大树下的摇摇椅上,还在大冬天的逼着状元拿着扇子摇。 状元郎怎堪受此大辱,在皇帝暗地里联系他后,他便下定决心为皇上除了这大害。 朝堂上暗地里风起云涌,可姜还是老的辣,皇帝败了,被囚禁在宫廷之中。状元郎此时此刻早跟皇帝心心相惜了,只好以自身生命要挟伍戎,保住皇帝的性命。 在状元郎用匕首抵着自己脖子时,伍戎又想起了那人轻摇扇子的模样。那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断不会做出眼前这个人的举动。 在那一刻,伍戎悟了。 虚影就是虚影,永远成不了真身。以相似之面貌,做出不符之举动,乃是侮辱。 伍戎大笑起来,拿起身旁的红缨枪,一把掷了出去。 状元郎不可置信地低下头,胸膛处鲜血汩汩而出,银色的枪柄狠狠地扎进了身体。那把红缨枪将状元郎穿了个透心凉。 宫里的皇帝得知了消息,吐血三升,仰天长叹。自此,他卧薪尝胆,勉强在摄政王手下保留了性命。 年复一年,艰难的处境并没有令皇帝放弃,状元郎的模样日益模糊,为他报仇的信念却越发汹涌。 在摄政王再一次出征南疆时,皇帝暗藏的亲信杀死了摄政王。皇帝自此夺得大权。 那一晚,皇帝对着摄政王的头颅满饮了一壶酒。 而后他仰天长叹道:“我终于为你报仇了。” 月光黯淡,虚影迷离,酒气血气混杂在夜色中,直至黎明降临。 第29章 教主垂怜 我跪在他面前的时候,心里想到的不是屈辱,只是想离他近些,再近些。让我碰碰他的脚吧,让我抱住他,禁锢住他的四肢,让我坐在他的身上,抚摸他,碰触他,舔吻他。 这股焦灼烧得我浑身战栗,喉咙吞炭般,烧灼刺疼。他永远不明白到底有多少人因为他夜不能寐,为他整日整日地心口干涸枯哑,浑身焦躁难受大火熊熊,血肉开裂爆炸,皮肤焚烧殆尽,每一根尚存的毛发都叫嚣着靠近他!靠近他! 但他只是浑不在意地躺在榻上,偶尔瞥过垂怜似的一眼。好似一座高高在上无情无欲的琉璃神像,不肯轻易往下看,免得污了眼。 哈哈,他知道有多少人跪在他脚下的时候,颤抖着就泄了身吗,啊,我的教主大人,您告诉我,您是不是以为大家都甚是畏惧您,见着您就战战兢兢,战栗不已。您知道教内最畅销的玩意是什么吗,是香料啊。 每个人都是行走的香囊,免得哪次在您脚下一不小心泄了,也好有个遮掩,免得吓着了您。自己死了不打紧,要是失去了靠近您的机会,那多滑稽。 教主大人,偏幽大人!您知道有多少人期待着你走火入魔武功全失吗!你什么都不知道,只会一脸无辜地卧在榻上,只会浑不在意地阖上那双眼,连多看人一眼也不肯! “退下吧,我乏了。”偏幽微阖眼帘,见着塌下人脸红脖子粗、浑身颤抖的样子,实在是不忍心再听他报告事务了。 偏幽自觉长得不恐怖,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教内的人一个赛一个的怕他。他平日里也不会胡乱杀人,对待属下也向来赏罚分明,不会随意苛责,但诸位教徒还是畏他如虎,久而久之,偏幽也就越发懒得出门了,免得碰着一个个颤抖不已的教徒。 在这个世界里,偏幽也用不着干其他事了,就躺着等game over。主角会率领各派攻上魔教来,一剑刺穿他,降妖除魔,成为新一代受人敬仰的大侠。作为书中的反派设定,魔教确实教如其名,伤天害理的事做了不少。虽然偏幽从老教主手里接过教派后,情况有所改善,但过往的斑斑劣迹是洗刷不了的。与其慢慢改良,不如一把火烧成灰扬个干干净净。 见塌下的右护法跪着不退,偏幽有些疑惑地撑起手肘,侧身抬起眼睫望向他。 “怎么了?” 右护法嗫嚅半天,也没说出个好歹。偏幽倦了,就直白道:“退下吧,顺便去看看左护法那里,是不是真的把药人放走了。” 右护法哽着脖子半天,应了声“是”,才缓缓退出去。 偏幽其实不太喜欢右护法身上浓烈的香料味,很奇怪的味道,但这魔教上上下下都佩戴着香囊,偏幽已经禁止了很多不仁道的事,也就不好再下令禁止他们的个人喜好了。 其实对于命令阳奉阴违的教徒也不少,只是挑了其中几个严厉惩罚杀一儆百后,倒也制止了些。但左护法却是个难缠的角色。其人武功高强,只比偏幽稍差,轻易奈何不得,偏幽只好隔三差五命人监察他。若发现他果然不听命令,就惩罚一番,抑制一下他的行为。 左护法这个小BOSS,还是留给主角刷吧。 偏幽近些时候越发惫懒,但总躺在床上也不是个事儿。从床榻上起来,偏幽换了件厚实一些的白狐裘,准备去柔县看看灯火。听说今天夜里的灯火节会格外的热闹。一个人呆久了,总还是有些想念人群的烟火气息。也不用和谁同去,只自个儿去街上走走,看看花灯,听听人群里的嘈杂声喧哗声,再看一下燃起的篝火,听着他们诉说一年来的收获与喜悦。 多亏了这身上好的轻功,比现代开车还快,倒不用把大半时间全花在赶路上。临走前,偏幽想了想,还是拿了个黑金色的狐狸面具,预备在灯火节里戴上,凑上这份入乡随俗的热闹。 轻功疾驰,虽然和真正的飞翔不同,但这份快意依旧令人身心舒畅。路过梅林,偏幽折下一枝粉白的寒梅,以其细枝绾好了披散着的长发。林中刮过一阵风,吹得花瓣簌簌落下,偏幽淋了一身梅花瓣,只觉衣内衣外都浸满了寒凉的幽香,淡而凉,清而远,霎是好闻。偏幽不由得想到教内时时刻刻晕染着的浓烈的香料味,忍不住泛起个念头,要不,找家品味不俗的香料店,给每位教徒都定时提供些别致的香,也省得教内整日香得偏幽头晕脑胀,只觉进了哪家的烟花楼所。 摇着头笑了笑,偏幽又运起轻功远去了,没瞧见角落里还藏了个左护法。 左护法本是在附近收割药草,远远地见着偏幽过来了,就急忙飞奔到梅林藏在了山石后。这位新任教主,行事独特怪异,却浑身上下都浸满了妖异的魅惑力。左护法为了避免受到影响,很少面见教主,一向瞧不上成了色中饿鬼的右护法。不过今天,也不知是不是失了智,竟躲在怪石嶙峋背后偷偷看教主。 他看到那梅花瓣迫不及待般投入教主怀抱,浸润了教主一身寒香。寒枝束长发,梅花染腰身,漫天的清冷里,竟衬得美得妖异的教主清冷幽远,如高岭之花,只能在山脚下仰望。无论如何踯躅,也无法摘下那朵幽花,贸然攀援,也只能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偏幽到了柔县,听着熙熙攘攘,戴上面具。走到街上,见着一个个形状各异的花灯,心情愉快。其中一个兔子模样的灯,虽不甚精细,却可爱有趣。问店家多少银两,答十五文,付完银钱后拎着花灯准备去另一条街道逛逛,却不防被个小孩撞上了。 小孩抓着偏幽的锦囊,偏幽抓住了小孩的手。 小孩猛地挣扎起来,拳打脚踢,却没挨到偏幽的一丝衣角。小孩的脸霎时惨白了,只怪这次看走了眼,瞧着是个乏力的富贵公子哥儿,戴了副面具独自出来游玩,哪想到这看着弱不禁风的人竟会点拳脚功夫。 正想着这次可别断了手脚,面前那人却放开了他。 那金尊玉贵的人从锦囊里取出二两银子,递给他,淡淡道:“今日恰逢佳节,虽然你行窃十分方便,但被你行窃的人也会坏了这一天的好心情。不如拿了这二两银子,归家去。” 偏幽见着眼前的孩子不过十三四岁,穿着简陋,瘦得皮包骨头,倒看不出是不是惯犯。今日佳节,也不愿为了这小孩跑趟衙门,只想着息事宁人便罢。 小孩却瞪了他一眼,没接银子,转身跑远了。 偏幽笑着摇摇头,不再思量,拐弯去另一条街上逛了。 余慕凡跑回了破庙,心中羞怒又难堪。他自认不是个矫情的人,为了活下去偷鸡摸狗的事没少干,别人的怜悯与同情只要有利可图他也向来来者不拒。但今晚,当那个白裘裹身的金贵人物向他摊开手心,要递给他银两时,他只觉心中压抑多年的痛苦与恼怒都涌了上来。这些道貌岸然之辈,有个好家世不够,还要披副好皮囊。有好皮囊不够,还要出来招摇显摆自己的善心。显摆善心也就罢了,竟然不是同情他这个瘦骨嶙峋的乞丐,去同情那些有吃有喝欢欢喜喜过佳节的人。 多高贵啊,只有他余慕凡,低贱如尘埃,踩都没人愿意踩,唯恐脏了自己的鞋。余慕凡只觉浑身刺痛,比被拳打脚踢痛得剧烈多了。一股强烈的不甘涌上心头,烧灼得他心肺穿洞般痛苦难耐。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要将这些道貌岸然之辈一个个地全部拉下来,拉入泥沼,滚落尘埃,让他们再也露不出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第30章 教主垂怜 偏幽走在桥上,看桥下湖面许多的花灯闪着星星点点的灯火,湖面的波光与月夜交相辉映,在一片热闹中凝结出幽蓝的静谧。有戴着白鹿面具的少女携着姐妹在岸边羞怯地许着愿,有戴着猴面的小孩拉着父母到处乱窜。在这佳节里,许许多多的生命流淌在简单的快乐中,那么有活力,生机蓬勃得扑面而来。偏幽撑着手肘,靠在护栏上,不自觉地微笑。 渐渐地,街道上的人影少了,卖面具和花灯的店家也收了摊。偏幽走到寂静的河边,将手中的小兔子花灯缓缓放入了河面。深夜的月光在水中波荡出无数涟漪,偏幽站在冷清的岸边,看着花灯在幽暗的河面渐渐飘远,游向了不知名的他方。 回了教派,飘浮在这片区域里的欲望、浮躁、气血上涌扑面而来,偏幽轻叹一声,有些扼腕。纵使颓靡、病态、为祸四方,注定被打败,被屠戮,此时此刻,魔教内部涌动着的鲜活而独特的气息仍旧真真切切地沸腾着,让置身其中的人不得不承认,这份野心与欲望交织的驳杂也有着张扬而自在的残酷之美。 偏幽回到房内,解下黑金色的狐面,脱下裹在外面的白裘,露出清俊的身姿上两片殷红的唇瓣。素手摘下束发的梅枝,偏幽将其插入白玉瓷瓶内。独枝上还残留着一朵粉白梅花,轻轻地垂在棕黑细枝上,我见犹怜,柔弱微香。 洗漱罢,偏幽放下纱帐,正准备入睡之际,却被来人闯破了一室静谧。 右护法恭恭敬敬地跪在床帏旁,激动地说着自己的发现:“教主,左护法阳奉阴违,将药人全都转移了阵地。我闯入一秘密洞穴看,只见里面密密麻麻地全是药人的尸骨。毒发身亡的尸骨累在洞穴里,蛇虫鼠蚁爬遍,一具具的白骨堆积起来,竟把洞穴填上大半。” 偏幽轻叹了口气,掀开纱帐,起身披上外衫,道:“随我去看看。” 右护法跪在地上,眼见着一双素白玉手推开帷帐,明明是极其病态的冰肤,却生生显露出一份花开到极致的颓靡败色。右护法喉咙涌动,旋即低下了头,不敢再看。 偏幽随着右护法一路疾行,还未到洞穴外,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尸体腐烂发臭的腥恶味道。右护法倏地跪下来,道:“洞穴内脏乱不堪,教主,要不您留步,我进去将尚还存活着的人全都带出来。” 偏幽扶起右护法,失笑道:“不必如此,本座倒也不是什么弱不禁风的书生才子。” 说罢,偏幽缓步走进洞穴内。右护法在其后点燃了火把,照亮了幽暗无比的洞穴。晕红的火光照耀在水津津的藓类植被上,也照亮了重重叠叠腐烂大半的尸骨。还有蛇虫鼠蚁在烂肉白尸上爬来爬去,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偏幽微蹙眉头,见着这一具具的尸骨,本只对左护法无感,现今却生出些止不住的厌恶来。绕过堆积的腐烂白尸,偏幽往更深处走去。 洞穴深处响起锁链的哐当哐当声,有人沉重地移动了身躯,摩挲着洞石的铁链,吱嘎吱嘎,拖曳着那人的脚步。 偏幽走进一看,只看见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被重重锁链困囿,动弹艰难,浑身脏污。偏幽运起内力,将锁链破开,就见那少年倏地将要跌倒在地。 他飞过去将人抱起,脱下外氅裹在那少年单薄的身躯上。右护法连忙凑过来接手,那少年却死死地拉着偏幽的袖子,任凭右护法如何扒弄,也没能让少年松开手。 “罢了。”偏幽拂开右护法的手,见少年的指骨被右护法掐得淤青红肿不自然地弯折了,不由得微蹙眉头,安抚地拍了拍少年的背,抱住他继续往前走去。 右护法心里暗恨,恨不得将那脏污少年粉身碎骨。教主一身清白高洁,竟不知被哪来的低贱药奴弄脏了衣衫。那药奴何德何能,竟敢让教主劳累。他刚才就该直接震碎那贱奴的心脉! 偏幽回过头,瞅了瞅右护法不善的神色,浅笑:“走吧,无碍。” 右护法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对他忠心耿耿。偏幽最开始禁止教众再行恶事时,右护法是他手里最锋利的刀。只是右护法对他也太过紧张了些,每每关系到偏幽,哪怕只是小事,右护法行事也格外狠辣,这一点让偏幽总有些无奈。 继续前行,也看到了不少被重重锁链缠身的人,却都已死去。走出洞穴,偏幽长叹口气,想不到这怀中少年竟是唯一的幸存者。 “教主,左护法实在是不把您的命令放在眼里。您让他放走药人,他就索性寻了个地全部坑杀。”右护法蹲身行礼,不忿道,“就让属下出马,杀了他,以正我教威仪。” 右护法话还未尽,风已乍起,吹得四周的树林哗哗响,晕染出几分肃杀凄凉意。偏幽心下微叹,接过一片零落的枯叶,道:“多带些人,做得仔细些。” 右护法强忍着激动,领命称“是”。 偏幽其实不在乎右护法能不能杀了左护法,他们整个教派最终的结局早已注定,殊途同归,左护法现在死,之后死,差别不大。 只是……总得给个教训。 领了命,右护法仍旧跟着偏幽,目光逡巡在他的教主大人身上。教主长发未束,凛冽风中,有一缕吹散到唇角。 他抬起手,想帮教主拂开那缕发丝,手将将抬起,却又很快垂下。不甘心,渴望,焦灼,痛苦,也无可奈何。 “你去吧,以免夜长梦多。”教主淡淡地下着命令,那缕发丝顺着张合的唇瓣被含入口中,润湿了。 他神色恍惚地看着,脑海里只剩下那一抹殷红里含润的黑,直到一只脏污的手拂过教主的脸庞,将那缕发丝拂开了。 是那该死的药奴! 他抑制不住地上前,捉住那只脏手,叱道:“你这是作甚?!” 那药奴面不改色地任由他抓着,手骨吱嘎作响也一言不发,好似无痛无觉。右护法怒从心起,内力暗自运行上来,想让这哑奴吃个暗亏。 “右护法,你去吧。”偏幽移动步伐,微阖了眼,道:“我这里不打紧。” 右护法还没来得及运转内力,就听见教主这样打发他,心里更加苦涩了。他跪下来行了一礼,领命离开。 打发了愤懑不满的右护法,偏幽运起轻功,将少年送去了杂务总管那里,吩咐总管找个好大夫给他治伤,伤好了就给足银两送他出教。 走之前,那少年抓住了偏幽的衣袖,指骨紧凸,面色惨白。他睁着一双美丽纤长的忧郁眼,问:“为什么?”为什么救了我,又抛下我。 偏幽顺着袖子握住了少年的手,以为他是在问为什么魔教要抓他,要迫害他,只能安抚道:“别怕,抓你的人很快就会死去了,你讨厌的这块地方也会很快湮灭。” 说罢松开手,少年却仍然固执地捏着袖子,偏幽轻柔地扯了扯,那指骨突出的青白手指凝滞片刻,终是慢慢松开了。他看见少年一脸落寞,摸了摸他的头,温和道:“回家去吧,回去过正常人的日子,不用想着报仇,几年后你的仇人都会死掉的。我保证。” 少年抬起头,那双幽暗的眼瞳茫然地大睁着。他看不懂眼前这个如同神灵的人物,也不明白他说的那些话的意思。 “几年后我可以回到这里吗?”回到这里见见你。 偏幽笑着点点头:“当然。” 少年得到了这个回答,心下稍安,正踯躅着再说些什么,救他的天神却笑着摆摆手,转身向门外缓缓走去。他只能看着那人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拐了个弯,不见了。 · 各大门派攻上魔教的时候,偏幽坐在教主座上,安静地等着。本以为不少教徒会逃跑,但奇异的,每个魔教成员都跟打了鸡血一样,没一个人逃跑,重伤了也不下战场。就连几年前受伤后逃出魔教的左护法也回来了,要拉着偏幽这个教主远走他方。 左护法说魔教众人可迁往西域,那里地域广博,瓜果香甜,若暂时退出中原,他日未必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偏幽笑着拒绝了他的好意,叹道:“罢了,本以为我魔教多是冷血无情之辈,没想到,大家竟对本座这个不称职的教主,忠心耿耿。这几日,已经死了不少教众,我也无颜逃跑苟活。” 偏幽揭开黑金色的狐狸面具,用内力震碎成灰沙。他从象征着历代教主权势的金座上站起身,走下台阶,也一步步走过了左护法。 “就算天命如此,本座也不想坐在这空荡荡的大堂里默默等候了。今日丧命又如何,诸位作陪,不惧也。” 左护法看着教主清凌畅快的姿态,内心震动,恍惚间回到了当初的梅林,见到一仙人凌空飞来,折下一根梅枝,绾长发。 教主的背影渐渐远去了,左护法伫立原地,迟迟无法迈开步伐。 他应该走,立刻就走,离开魔教,离开这必死的教派。但左护法却控制不住地追随着教主的身影,往大战的方向飞奔而去。 或许是这辈子坏事做尽,临到头来,神智昏沉,无法抽身,合该有此一劫。若是教主真的死了,就让他洒上化尸水,免得教主逝去后,徒留一副身躯被人羞辱。 老教主待他不薄,左护法心道,就当是报答老教主,再忠心这最后一场! 第31章 教主垂怜 偏幽看着混乱的战场,飞奔而上。他落在高地上,洒然一笑,折下了一门派的旗帜,把玩。 看守旗帜的小弟子愣愣地望着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只觉硝烟四起的战场顿时变了,一切的血腥都远去,唯有眼前人的笑,真实而虚幻。 偏幽侧身望了望愣住的小弟子,有些无奈地将旗帜递还给了他,温和道:“抱歉,需要你腾个位置,麻烦了。” 说罢,偏幽用内力将小弟子轻柔地送到了高坡下的平地。 迎着晕红的黄昏,偏幽拔出长剑,将内力裹入声音,冲着战场传声道:“诸位远道而来,本座合该尽力款待,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矣。” “不知余慕凡余大侠在何处,吾愿一战,以示本教待客诚意。” 偏幽带了内力的声音传遍了战场,厮杀之战顿停片刻,抬头望向他的人,皆怔住了。 一坐镇后方的长老站起来,喝道:“你便是那嗜血滥杀的魔教教主?!” 偏幽蓦然一笑,红霞在他的面容下也猝然失色。 “本座诚邀余慕凡一战,怎么,正道门派竟怕了吗?” 倏然,一玄衣英俊的青年迈步而出,冷冷道:“我便是余慕凡,既然教主待客热忱,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说罢,他运起内功,飞到高地上,持剑与偏幽厮杀起来。余慕凡的剑极其狠辣,一招一式都对准了人的要害之处,比偏幽学的功法还狠绝得多。不过这个世界的主角本就是心狠手辣腹黑流,为了出人头地无所不用其极,不然也不会从一无名乞丐逆袭成为当世武功最高的侠客了。 偏幽与余慕凡斗了几百个来回,渐渐体力不支。此战正是余慕凡声名远扬之战,是他逆袭生涯的又一高峰。此战后,他将与隽鱼山庄的大小姐定亲,一时间风光无两。 偏幽看着远处将落的夕阳,长叹一声,使出了最后一击。长剑闪动着黄昏的余晖,却没能刺入另一个人的血肉。偏幽正欲转变招式,心口却一阵刺痛。 他低下头,看见一柄银剑插入了自己的胸口。血液涌了出来,润湿了素白衣衫,也染红了那柄银剑。 偏幽听到高地下许多教众的嘶哑呼喊,也看到左右护法急急奔来的身影。喉咙一痒,偏幽吐出口热血,浅笑着抬眸看向余慕凡。 “余大侠,你赢了。” 说罢,偏幽握住心口的长剑,缓缓拔出。素手染血,银剑凛冽,鲜红与银白之间,余慕凡冷漠的神情倏然复杂起来。几年前的花灯节,正是那生了一小粒红痣的素白玉手,高高在上地递过二两银子后,让他下定了出人头地的决心。 偏幽抽出长剑,再也站立不住。风吹得衣衫簌簌作响,他忽地往后倒去。一时间,所有的声响都远了,唯有头顶的那片天空,越发黯淡。 太阳落山了。 左右护法急切地赶过来,想要接住那具坠落的身躯。却只见那与教主对决的玄衣青年,蓦然运起轻功,接住了坠落的教主。 左右护法为之一惊,只想赶过去杀了那余慕凡,却只见夜幕之下,那玄衣青年传声喝道:“魔教教主已死,小辈受伤不轻,接下来就看诸位长老的了。” 话落,余慕凡抱起偏幽,翩然远去。 · 正魔这一场大战,打了八个日夜,第一个死去的人尸首腐烂发臭了,最后一个死去的人才刚刚洒出热血。尸骨堆积在山坡上,白肉烂骨蛆虫蚂蚁重重叠叠。正道门派将各自的弟子收了尸后,点燃火把,投入这片山头,将腐肉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火焰冲天而起,黑烟滚滚,魔教的教徒连同他们的总部建筑,一并湮灭成飞灰。 有长老在山脚下,长叹一声,十分感慨:“江湖这一大恶,历经百来年,而今,终于除尽。从此,江湖的太平指日可待矣。” 有弟子凑上前来,问:“师父,那魔教教主真的死了吗?” 长老摸了把胡须,道:“刀剑刺入心口,可还能活?明正,回去后好好抄抄经书,红颜枯骨,不要被迷惑了心智。” 明正摸了摸脑袋,小声道:“可我瞧着那位教主不像传言中那么嗜血滥杀……”他的话在长老严厉的眼神里越来越小,明正讪讪地住了嘴。 可他心里却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想起那天魔教教主轻柔地递还给他旗帜,越发五味杂陈起来,甚至暗自希望那位教主并没有死去。 门派率众返回的时候,明正回头望了一眼山坡,那里绿意不在,只有浓浓的黑烟裹挟着天边的云彩。 事情的风波渐渐平息后,时间已辗转几个月。江湖里再没有魔教的痕迹,而余慕凡余大侠与隽鱼山庄的大小姐定亲的消息,成了江湖最热门的话题。隽鱼山庄的大小姐施雨旋,国色天香,素有江湖第一美人之称,是许多青年侠士的梦中女神。 她拒绝了江湖名门弟子的求婚,转而与一身家无名的侠客定亲,若是放在一年前,这是所有人都无法相信的。但余慕凡余大侠天资卓绝、相貌英俊,更是在正魔大战上,一剑杀了作恶多端的魔教教主,声名达到了顶峰。 提到魔教教主,就多了些流言蜚语出来。有人说没准那魔教教主命大,根本没死,只是被余慕凡藏了起来。但这种说法无疑是怀疑余大侠的品性,在第一个这样说的人被一些仰慕余慕凡的少年侠士教训一番后,这样的流言就少了。随后公认的说法是,余大侠虽痛恨魔教教主的恶行,但也真正的将其作为对手。出于对对手的尊重,余大侠不忍教主跟普通教徒一样被挫骨扬灰,于是寻了个地秘密安葬,希望教主下辈子做个好人,不要再为非作歹。 这样的说法得到了普遍的认可,却也有人不解,那魔教教主作恶多端,合该刨坟鞭尸、挫骨扬灰,怎么余大侠还给寻了个地好生安葬了。有参加正魔大战,亲眼目睹了那一场黄昏厮杀的侠客,摇头长叹,喝道:“你这人好生恶毒,人家教主好歹乃一世枭雄,死后竟也不让人求得安生。余大侠才是真正的我辈楷模,心胸宽阔,值得大家仰慕。你这小子,嘴上毛还没长齐,行事怎如此恶毒!” 那人瞪大了眼,惊诧又愤怒。平日里说起魔教,哪个江湖人士不是恨不得提刀砍上千百遍,将那些教徒千刀万剐。怎么如今,他只是问了句,就被人定性为心思歹毒了?! 心中越加不忿,他放下手里的咸瓜子,腾地站起与对方争辩起来。两人互不相让,越说越气,最后竟刀剑相向起来,打破了好几桌饭菜。听到动静的店家急忙赶过来,厉声索得赔偿后,将两人都赶了出去。 这下子丢份儿又丢面儿,两人自觉脸上无光,啐了口唾沫,怒骂两声后各选条道恨恨地走开了。 外界的风风雨雨偏幽并不知晓。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去了下一个世界,却没想到被人救了回来。 他的武功尽失,好似全部的内力都集中到了心脏部位,也不知余慕凡是从何处寻得的秘法,竟能保住他的性命。虽然如今武功尽废,但偏幽做过许多世的体弱之人,倒也不是特别难过。 只是……余慕凡为何要救他呢? 正想着这个问题,就见余慕凡从门外走了进来。他手里端着碗药,偏幽闻到这气味忍不住蹙了蹙眉,下意识阖上眼睛,佯装自己还在睡觉。可习武之人五感何其灵敏,偏幽一重一乱的呼吸之间就已经将自己苏醒过来的事实彻底暴露了。 余慕凡以为偏幽暗恨自己害他失了武功,所以故意不想见他。心下苦涩的同时又有些恼怒,将药碗重重地搁在桌上,冷冷道:“既然醒了,就不必再装睡。” 偏幽无奈地睁开眼,撑起手肘,坐立起来。只是胸口疼痛难忍,额上不禁流出些薄汗。重重喘了两口气,才勉强压住这撕心之痛。 余慕凡见着他鬓鬟微湿、病弱乏力的模样,也顾不得生闷气了,快步上前扶住偏幽,道:“既然疼痛,那就把药喝了。” 偏幽半靠在余慕凡温热的胸膛上,轻轻喘气,良久才生出些力气,问:“你为何救我?” 余慕凡侧过头,冷冷哼了声:“本来只是想找个地方把你埋了,免得被豺狼野狗吞吃入腹,谁知道坑都挖好了,你竟然还没死。既然你如此想活命,那我倒也不好生埋了你。” 偏幽微微垂下脸庞,黑发润湿了几缕,贴在脸颊上,随着他柔唇的轻轻开合细细颤动。 “那……多谢你了。只是如今,我已成了个废人,这般苟延残喘地活着,既对不起魔教众徒,又浪费了你的诸多药材。” 余慕凡听到这,冷嗤了声:“既然知道浪费,那就不要再磨磨蹭蹭。”他端起桌上的药,递到偏幽唇边,“喝。” 偏幽无奈,只好低下头慢慢啜饮。药味又苦又辛,涌入喉咙里,十分不适。啜饮几口,又泛上些恶心,只得侧过头,缓一缓。 余慕凡见他这般垂了脸庞的怯避情态,心下一颤,问:“怎么了?” 偏幽不好意思地浅笑了下,叹道:“许久没吃药了,有些不适应。” 余慕凡脸色古怪起来,显然没想到堂堂一代魔教教主,竟然也会挑剔药的味道。真……真真是娇生惯养,不像个江湖人。 只是侧首看到偏幽眼睫微垂、颈间薄润的乏力虚弱模样,又忍不住怜惜起来,但意识到自己竟然怜悯起了他人后,余慕凡的面色越加古怪了。 偏幽缓了缓,又侧头喝了起来。余慕凡一手扶住他,一手端着药碗。只是他心下思绪潮涌,倾斜药碗的速度有些快了,偏幽没喝过来,就流出一丝药从唇角缓缓滑落下来。 偏幽轻“嗯”了一声,偏过头,道:“太快了些,我喝不过来。” 余慕凡见着那缕药缓缓滑落,竟鬼使神差地放下药碗,伸手将那滴下颚上的药水抹了去。 偏幽微微瞪大了眼,恰与余慕凡看过来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偏幽迟疑道:“多谢……余大侠。” 余慕凡侧头回去,咳嗽一声:“没事,继续喝吧。” 勉力喝完了药,余慕凡扶着偏幽躺下。在余慕凡端着药碗离开前,偏幽抓住他的袖子,问:“ 魔教……怎么样了?” “都死了。” 偏幽叹了口气,虽早已知道这结局,可等这结局真的到来了,他却并没有如释重负,反而有些怅惘。 “尸体呢?” “烧了。” 偏幽微阖了眼,暗道也好。与其成为野狗蛇虫的盘中餐,倒不如一把灰烧个干净。只是正道行事确实是完美践行了斩草除根的原则,彻底杜绝了后患。就算有没死透的,烧也烧死了。 余慕凡以为偏幽心下难过,毕竟被烧成灰烬,不能入土为安,说不定魂飞魄散,彻底没了轮回转世的可能。 只好干巴巴安慰道:“下次我会带些蜜饯来。” 偏幽闭上双眸,这番起身已经耗费了他许多心力,实在无法再继续交流下去,便道了声:“多谢。”随后慢慢昏睡过去了,连余慕凡在他床榻旁站了许久也没注意到。 余慕凡端着药碗去厨房清洗,有些神思不属。当年他发誓要将那些高高在上的道貌岸然之辈拉到泥淖里,如今眼前这么个人真的被他伤得武功尽废了,他却似乎也没那么高兴。长了这样一副容貌,又失去了保护自己的力量,且心性还是一如既往,清高孤绝,这样的人,要怎样才能活下去呢? 第32章 教主垂怜 或许,当初他不该救他。 就让他就此死去,随着魔教一起逝去,便能一直做那朵清高孤傲的高岭之花。余慕凡本以为自己早已铁石心肠,如今却心软得不想看到有任何世事折辱了这样一位人物。其实各大门派的高层,都知晓这位上位没几年的魔教教主并不是嗜血滥杀之辈,相反,他约束教众,偏安一隅,并不如以往的魔教教主那般好大喜功,动辄灭人满门。但是,这许多年来的仇恨,需要有人承担。无论他是善是恶,既然站到了魔教一边,就注定了被众人围攻的结局。 余慕凡摇头失笑,叹自己何时如此优柔寡断,他已经是江湖上有名的大侠,还与出身高贵的隽鱼山庄大小姐——江湖第一美人施雨旋定了亲,一条通天大道摆在了他面前,为何还要将心思放在一个废人身上。 治好他的伤,就送他去边境小国了此残生,无论他今后境遇如何,都与余慕凡无关。心里这般想着,脑海却不住回想起那人疲弱无力,只能靠在别人身上轻轻喘气的病弱娇态。 神色迷惘间,余慕凡伴着哗哗水声洗着药碗,洗净后水声随之而停,他倏然回过了神,暗道自己今天竟也昏了头。不忿地将那雪白的玉碗重重一磕,转身持剑快步跨出了房门去。 那灶台上的可怜玉碗摇摇晃晃半天,才滴溜溜停了下来。只是那碗沿赫然破了个大口子,平白无故也没招谁惹谁的小碗,就这般生了个偌大的显眼瑕疵。 余慕凡绕过拐角,走过回廊,正巧遇见买菜归来的哑奴。哑奴高高瘦瘦,面色苍白,提着一篮新鲜的蔬菜果肉,微低着头走着。 “站住。” 哑奴停住脚步,抬头看了一眼余慕凡,又垂下脸庞去。 余慕凡走过来看了看篮中的食材,见没什么问题,又厉声吩咐道:“好生照顾偏幽,不要起什么别的心思,不然……” 他冷哼一声,未尽之语不言而喻。哑奴恭顺地点点头,走到旁边让开路来。余慕凡瞥了一眼哑奴恭恭敬敬的胆怯模样后,不以为意地去后院牵马离开了。 哑奴提着篮子继续往院内走去,苍白的面容上那抹战战兢兢的神色渐渐消失了。几年前,哑奴还不是哑奴,那时候的他,被魔教的左护法抓去做了药奴。后来蒙教主所救,死里逃生。但他浑身毒性蔓延,本来在大夫的救治下勉强压制的毒素,于一年后爆发开来,毒哑了他的嗓子。 他靠着魔教施舍的银两,勉强维生,只是每次想开口却无法说话时,对魔教的愤恨就又垒上一层。在哑奴心中,魔教是魔教,教主是教主,一个是地狱的恶鬼堂,一个是天上的神仙客。在听闻各大门派联合起来要攻上魔教的消息后,哑奴那颗被毒得千疮百孔的心脏又活跃过来。他要去魔教看看,看看那些恶鬼的下场,也看看心中的天神。 几日下来,魔教教徒死伤惨重,哑奴在僻静的角落里看得十分快意,但当偏幽出现在高地上,拔剑邀战时,他的心却止不住地揪了起来。为何要跟着这些恶鬼一起去死?你不是那样的人,为何要在这里送死? 既怨又担忧,他紧张地远远藏在门派背后,感到心被提到了嗓子眼,要不是已经哑了,说不定会呼出声来。 天空的红霞慢慢散去,哑奴看见心中的天神被人一剑捅破了心脏,感到自己的心也撕裂了。 天神在坠落,夕阳也跟着他坠落。 正痛彻心髓之际,哑奴的眼里陡然升起了希望。那与教主对决的人抱住教主远去了。说不定……不,是一定……教主不会死的。 哑奴自此百般打听余慕凡的消息,在一次察觉余慕凡隐秘地藏身偏僻小院并打算找一奴隶时,他想法子凑到了余慕凡面前。 相比其他四肢健全口舌能言的奴隶,一个哑巴了的显然更能保守秘密。 余慕凡喂他吃下毒药,若不每月服用一颗解药,最后定然痛不欲生,七窍流血而死。但哑奴甘之如饴。 他这一辈子全然毁了,没有父母亲朋,连喉咙也哑掉。只有当初救了他的人,能让他感到满足与快乐。他只想照顾好教主,陪伴教主,如果可以,和教主一起死去。 如果可以,让教主死在他怀里。没有其他人,没有那些讨厌的蛆虫围在教主身边,没有其他人,没有其他人,只有他,只有他这个哑巴可以陪着教主,收敛他的尸骨,摸一摸他的长发,替他穿好衣服,再和教主躺进同一个墓穴。 他们的尸骨会长在一起,腐肉堆叠着腐肉,白骨触碰着白骨。活着的时候,他永远只是一个哑巴,一个残废,一个废物,一个低贱到尘埃里的人。死了,只有死了,他和教主是一样的腐肉,一样长眠于地下,再没有分别,再没有人和事能隔离开他们。教主会永远靠在他身旁,不会远去,不会离开,也不会被别人抱在怀里。 哑奴跨进房门,偏幽还睡着。他走上前去,蹲在床榻旁,凝视着他的天神,看他苍白的脸色,看他微蹙着的眉头。教主一定很疼吧,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舍得用剑捅杀教主呢。他不懂,也不明白,他宁愿自己腐烂在烂泥里,也断然舍不得伤教主一根毫毛。无数的黑夜里,只有疼痛和毒蛇攀爬的声音。除了他这个命贱的药奴,其他人都已死了。最开始还能听到痛苦的嚎叫,后来就只有寂静。只有死气沉沉仿佛一切都已消失殆尽的静默。 哑奴听着毒蛇在自己的耳边嘶嘶吐着舌尖,甚至能感受到那抹凉意。最开始他也害怕,恐惧得不得了。可是太黑了,也太安静了,到最后,连毒蛇的声音也让哑奴感到开心。最起码,还有活物,还有活着的东西和他呆在一起。 哑奴站起来,想伸手抹平偏幽蹙着的眉,却在看到自己泛着紫黑的指甲后,自嘲地垂下了手。他又蹲了下来,蜷缩在床榻旁,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偏幽。窗子开了个小口,风从外面吹进来,哑奴感受到一阵凉意,害怕偏幽着凉,他站起身,走到窗口,将窗户轻轻地合上了。 窗外已经落了雪,哑奴蜷缩在地上,想着教主什么时候会醒过来呢?教主喜欢吃什么?教主会不会讨厌他? 教主……还记得他吗? 第33章 教主垂怜 偏幽醒过来的时候,余光瞥见床榻下卧了一个青年,心里有些惊讶。正想开口询问,那蜷缩着的青年就醒了。 青年从地上站起来,从抱着膝盖的一小团儿延展成竖条模样。他穿一身陈旧的棕黑色衣裳,暗沉的色泽衬得他本就苍白的脸更忧郁了些,望过来的一双眼线条流利而落寞,毫无道理地生出许多情思辗转来。 青年从衣兜里掏出一片宣纸,也不说话,只热切地望着偏幽。偏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可以扶我起来吗?多谢。” 青年紧张地收回信纸,抿了抿唇,三两步走上前伸出手来。他小心翼翼地扶在偏幽微凉的肩上、腰上,直到偏幽坐靠起来,才眷念地收回了微颤的手指。 偏幽靠在床靠上,轻轻喘气,平复几息后,道了声谢,才接过那张宣纸。 纸上说明了眼前这青年是余慕凡雇佣来照顾自己的,不会说话,有什么事情尽可以吩咐。偏幽想了下,如今自己这副身体,确实离不了人,有个人在身边,挺好。 他看着青年紧张得细微战栗的样子,温和地安抚:“别怕,我会一点唇语的,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青年惊讶地抬起头,眼眶转瞬红了,唇瓣抖了半晌,张合了两下。 “阿栗?阿理?阿离?” 青年点头,偏幽继续问:“离开的离?琉璃的璃?黎明的黎?” “原来是阿黎啊,我是偏幽,谁家玉笛韵偏幽。” 偏幽软软地靠着木质雕花床靠背,感觉室内有些薄凉了,问:“现今是什么季节了?” 问完,偏幽轻咳了声,看向阿黎的唇。 “冬天了啊,真快。” 偏幽让阿黎打开窗子,想看看外面的景色变化。窗子一打开,就有些细碎的雪花飘了进来,有些冷,却让偏幽悠悠地吐了口气,脑海里一阵清凉,他从浑浑噩噩的昏睡中清醒了过来。 “阿黎,天气这么冷,要不晚上吃点热乎的东西。好久没喝鲜鱼汤了,你会做吗?” 阿黎点点头,偏幽笑着顺了顺自己的长发,将脖颈里蜷着的发丝拂开散去。 “我还蛮擅长做汤羹的,等我身体好些了,也请你尝尝我的手艺。” 阿黎明显有些讶异,睁圆了那双忧郁眼,使劲点了点头。偏幽浅笑,请他关上窗子后,又慢慢地靠着他躺下了。 到了傍晚,阿黎果然端上一小碗鲜嫩咸香的嫩鱼汤来。偏幽被扶起来,靠躺在床靠背上,阿黎喂一口,他吃一口。 鱼肉鲜嫩,偏幽没有尝到刺,不知是被仔细地挑干净了,还是买了条无刺的鱼。许久没尝到这样的鲜味了,偏幽脸上不由得漾起几分淡淡的喜意。阿黎见状也高兴地抿了抿唇。 “真好吃。”偏幽看到阿黎端碗的手有几分乌青,嘱咐道:“阿黎,你穿得有些单薄了,多加件衣裳吧,冬天冷,小心着凉了。” 阿黎不会说话,显得沉默又不起眼。偏幽看向他脸庞的时候,发觉他眼眶湿了,有些不解:“怎么了?有谁欺负你吗?” 阿黎使劲摇摇头,脸庞也垂了下去。 偏幽想了想,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有些羞赧地问:“是不是余慕凡余大侠没有留足银钱?” 想到这里,偏幽有些发愁。他当时以为自己会直接死在那片高地上,没有计划过以后。而今自己重病在身,不良于行,也没法立刻做些事来补充家用。正想着让阿黎以后不必再买肉类食物,只挑些蔬果即可,却见阿黎从房间里跑了出去,然后捧回来一大笔黄金白银。 那笔银子足够寻常富贵人家半辈子的花用了。 偏幽知道自己想岔了,失笑道:“既然有足够的银钱,阿黎,你就多给自己买些衣裳。我已然病了,你也病了的话,我没有办法照顾好你的。” 阿黎使劲点点头后,又捧着银两跑出去了。 偏幽微弯了唇角,只觉这样的生活也好,虽然身体还有些疼痛,可总会好起来的。到时候问问阿黎,愿不愿意跟他去一僻静小地呆一段时间,自己种种田,养养花,等下一个冬天来临的时候,就缩在屋子里不出门,煮汤锅度过一整个寒冬。 · 隽鱼山庄。 香炉里新换了香料,是余慕凡从莲烟阁专门定制,特地送给未婚妻的礼物。闺阁里暖香浮动,使得冬天也没那么寒冷了。施雨旋想到自己未来的丈夫,心里却没有多少情思。上辈子,她真心喜欢了余慕凡一场,最后却眼见着他左拥右抱,荤素不忌,纳了一个又一个小夫人、小男宠。江湖的权势已经达到了顶峰,就去攻克了王朝,统一王朝后,又觉地盘甚小,发动一场场战争。这一切,简直是做梦也没那么异想天开,但这些事却真真实实地发生过了。 重生回来时,她已经跟余慕凡定了亲,这事情就没有悔改的余地了。她素有江湖第一美人之称,对于权势心极强的余慕凡来说,是他打败了魔教教主后的胜利品之一。他绝不会轻易放过自己。面对这样一位心狠手辣且会在将来掌握诸多势力的人,施雨旋不想硬碰硬,只是这辈子,即使仍然得做好他余慕凡的大夫人,管理他后宫的宠妃男妾,她施雨旋也再不会付出自己的这一颗真心了。 所以,当暗卫乙将不知道从何处听来的余慕凡金屋藏娇的消息告诉施雨旋后,她也只是淡淡地拨弄了一下香炉,道:“这香料也太暖了些,让人换些清凉的吧。” 婢女小怜踯躅片刻,嗫嚅道:“可现在是冬天呀,小姐。” 施雨旋站起身,走到窗前,打开雕花木窗,淡笑道:“那又如何。冬天,本就是冷的。” 外面的雪飘了进来,施雨旋伸手接过,见着一粒又一粒雪花落入温热的手心,又很快融化不见。 她却还嫌不够,直接披上红裘,跨步出门,伫立在院子中,落了满头白絮。小怜在屋檐下劝着,以为小姐是伤心极了才这样对待自己。 雪哗哗地落在施雨旋身上,打湿了头发,润湿了脸庞,唇色也冻得僵白。但她却快意极了。 来吧,来吧,她想,就让这雪落得更大些。 第34章 教主垂怜 同样是一场大雪,偏幽此时已经能起身在院子里坐坐了。阿黎走过来递给他一个手炉,偏幽笑着接过,道:“不用这么紧张,我已经好多了。等开春,咱们离开这儿吧。” 前些日子,偏幽问过了阿黎的情况,得知他已无父无母,也无亲朋好友后,便询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去一僻静之地,过些可能不太富足却安宁的日子。 那时阿黎很高兴地点点头,眼眶里的泪水却没能留住。偏幽轻叹着擦干了他的泪,安抚道:“阿黎,我觉得你这哑疾或许并不是无药可医,看着像是毒素入体导致的,开春后我们去寻一良医,说不定能治好。” 阿黎摇了摇头流着泪蹲了下来,好似对自己的哑疾不是很在意,他蜷缩在偏幽脚边,就像一头受了伤的小兽,呜呜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雪花冰凌凌地落,天灰地白,偏幽回过神来时,屋檐上雪已经裹了厚厚一层。看不见青檐灰瓦,只有一块又一块的雪饼堆集在房檐上。偏幽突然想掀开其中一片瓦,在漫天的银白里掀开一个洞来。忍不住失笑摇头片刻,或许是闷了太久,他竟起了这等恶趣味。 阿黎看着偏幽的笑容,慢慢蹲下来,仰起头热切地凝望着他,做口型道:今晚您想吃些什么? 偏幽轻轻摇了摇头,问:“阿黎,你有什么想吃的吗?不要只问我,也做点自己喜欢吃的吧。” 阿黎晃晃脑袋,蹭了蹭偏幽的衣角。半晌才抬起头来,唇齿开合:您喜欢吃什么,我就喜欢吃什么。 偏幽看着阿黎凌乱的额发,伸手理了理,没再言语。阿黎是个很体贴的人,可就是太过体贴了。等伤口愈合了,或许教给阿黎几份内功心法和武功秘籍让他练练武,让阿黎能做点其他事,而不是一直围绕着自己转,好似把主心骨都失给了自己,再不能独自存活。 偏幽心下怅惘,他是活不了太久的,能活过而立之年就算是上天格外眷顾了。但是,就算只有几年光景了,也可以好好活着啊。 抬手扶起阿黎,偏幽长眉舒展,声音温柔:“没事,今晚就吃些清淡点的吧。过几天,我写一份内功心法,阿黎,你可愿练着试试?也不用练出什么名堂,就当强身健体。” 阿黎心下一动,练了武是不是就可以保护教主了。死气沉沉的脑海里顿时涤荡起几分暖意与希望,阿黎点了点头,两眼微微弯起。又觉着雪更大了,担忧教主着凉,嘴唇开合问:天冷了,进屋吗? 风确实有些大了,手炉渐渐地变冷,偏幽望了眼飘零四散的落雪,轻点头,跟着阿黎进了屋。 在平淡的养病生活里,偏幽发觉阿黎竟是个练武奇才。有了个资质上佳的徒弟,偏幽也越发热忱起来,等到开春了,阿黎的武功已然到了能和江湖三流侠士交手的程度。 这日,偏幽正在指点阿黎动作上的疏漏时,大门却被敲响了。 阿黎前去开门,门后露出余慕凡的身形来。 他牵着一辆四平八稳的马车,将牵绳递给阿黎后,缓步走进来。看到偏幽坐在院子里喝茶赏景,蹙眉道:“你的伤好全了?怎么不好好休养。” “没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偏幽放下茶盏,拂开长袖缓缓站起来,笑着应道,“正好我想向你辞别,这些日子,多谢了。” 余慕凡走向偏幽的脚步一顿:“辞别?” “是,叨扰这么久,现在伤势已好,若让旁人知晓我还活着,恐怕会给余大侠带来不好的影响。”偏幽轻叹,“如今魔教已然覆灭,身为教主,不应该出现在众人面前了。” 余慕凡面色冷淡地走过来,伸手扶住偏幽:“既然知晓会给我带来麻烦,就不要想着这时候走了。这里已经不安全,我们得换个地方。熬过这阵风头,你再离去不迟。” 偏幽无奈,道:“我可以退出中原,去边境小国度过余生。如此,也就和这里的纷纷扰扰再没有瓜葛了。” 这原本也是余慕凡先前的打算,而今从偏幽口里说出来,心里却有些不悦。难道你就这么讨厌我,这么迫不及待地要走吗? 开口时就不免带了点怒意:“如今你武功尽废,一个人去边境生活难道能讨得了好?只怕呆不到半月,就被人捉了去做些下三流的勾当!” 偏幽右眉轻轻一挑,松开了余慕凡扶他的手,独自往前走去:“这就不劳大侠担心了。” 余慕凡看着那清俊挺拔的背影,一时有些愕然。旋即快步追上前去,紧紧地抓住了偏幽冰凉的手,冷厉道:“是我救了你,你可别忘了。” 偏幽哑然失笑:“不也是大侠伤了我吗?” 余慕凡眉眼顿时阴鸷起来:“你身为魔教的教主,本该被千刀万剐,如今还好好地活在这世上,无人欺辱,已经是大幸了。怎么就不能懂点事呢,嗯?” 说罢,余慕凡一把将偏幽横抱了起来,面色不豫:“身体没好全,就不要乱蹦跶。” 偏幽被猝然抱进了怀里,倒是有些看不懂这未来将统辖江湖和朝廷的主人公了。心狠手辣和腹黑目前还没看出来,倒是这性情,怎么跟个炮仗似的。 偏幽被轻轻放在了床上,这时阿黎已经安置好了车马,也进了屋。偏幽见着阿黎,轻呼道:“阿黎,给余大侠倒杯茶水吧。” 说完,又看向余慕凡,无奈道:“你赶路想必也累了,歇歇吧。” 偏幽实在不想跟余慕凡再做口舌之争,方才在院子里坐了许久,也有些疲惫了。正微微弯腰准备脱了鞋履躺会儿时,阿黎却迅速赶过来半跪着帮他脱了鞋袜。扶他睡下后,又将被子打开,轻轻盖在他身上。 偏幽拉住阿黎忙碌的手,轻声嘱咐:“去吧,给余大侠做些饭菜。”说完,在余慕凡看不到的角度,对阿黎用口型徐徐示意道:不要跟他起冲突。 阿黎点点头,将偏幽的手也一并掩进被窝后,才慢慢退出去。余慕凡见到偏幽确实有些疲倦了,也不再冷着脸继续絮叨,走出房门找阿黎问话去了。 第35章 教主垂怜 出了房门,余慕凡出手欲擒阿黎,却被他条件反射般躲了过去。余慕凡冷冷一笑,嗤道:“我就说这几月以来,你怎么一月比一月变化大。原来是习武了。” 这哑奴如今走路轻盈,体态也不似以往畏畏缩缩,余慕凡在门口见到时就起了疑心,而今这一试探,果真试探了出来。 阿黎垂着头,默不作声。 余慕凡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扔给他,道:“这是这个月的解药,我看你伺候人还算得当,就不追究你习武的事了。不过……”余慕凡迅疾出手捉住了阿黎的尾指,冷笑一声,一把折断,“别忘了,不要触碰偏幽。伺候人就伺候人,要是起了些其他心思,就得可惜你的眼睛你的手脚了。” 阿黎脸颊抽搐,脖颈上青筋暴突,汗水大颗大颗地滚落出来,显然是痛得极了,却垂着手不敢反抗,只作默默听训状。他低头看着地上的灰尘,愤恨、不甘、屈辱,却在想到屋内睡下的人时,情绪渐渐平息了。 现在还不可以,打不过……他还得陪着教主,不可以死。 余慕凡盯着他继续吩咐道:“明日我们转移地方,你的任务只有一个,服侍好人,不要想着和外面的人接触,否则就得请你尝尝毒发的滋味了。” 阿黎垂着头,十分恭顺的样子。 余慕凡见状,勉强压制了杀哑奴的心思。偏幽的身体还没好全,就暂且留这奴隶一命,等他处理好了隽鱼山庄的事,再杀了这人不迟。 想到隽鱼山庄,就想到了施雨旋,美则美矣,近些天来,却有些不够听话了。余慕凡心里暗嗤,就连这美貌也不过尔尔,若是不能更加听话些,哪能做他余慕凡的夫人。 几月前,余慕凡对施雨旋还有些敬重之意,但他上个月新得了一绝世武功秘籍,练此秘籍,最多三年,他就可以成为江湖上武功最高的人。与他未来可能取得的成就相比,这隽鱼山庄就有些不够分量了。 但,江湖都说,娶妻当娶施雨旋,既然他要做这世上最厉害的男子,这江湖上的第一美人,就必须是他囊中之物。 还有偏幽……边境小国何其凄苦,留在他身边岂不更好些。 · 此时的隽鱼山庄,山坡上开了许多花,白梨红桃黄迎春。施雨旋缓缓走过山间,路过一簇不知名的小野花时,蹲下来,摘了一束。山间有雾气,一切的色调都在这雾水里朦胧起来,比之样样分明的山下世界,多了几分半透明的和谐沉浸之美。施雨旋置身其中,国色天香的身姿与春色相得映彰,让人一时之间分不清是花让佳人更韵致,还是佳人使花更娇艳。 婢女小怜跟在施雨旋身后,心里隐隐落寞。同为女人,小姐备受众人追捧,而自己只是个其貌不扬的奴婢。小姐未来的夫婿天资卓绝、赫赫有名、还生得英俊,自己呢,是不是只能配个庄园里粗手粗脚的小厮。余大侠那么好,小姐最近还待他有些冷淡,若自己能嫁一位那样的夫君,心里不知道多高兴,只愿能日日洗手作羹汤,伺候好夫君。 施雨旋不知小怜所思所想,只觉得心中郁郁。她捧着野花,缓缓散步山间,想求得内心安宁。即使告诉自己,认命吧,就这样吧,反抗不了的,可每次见到余慕凡,心里就跟针扎一样疼,纵使勉强露出些笑意来,也终究做不出一副热忱模样。余慕凡何等细致的人,想来也感受到了自己近些月来的冷淡。可她终究要在余慕凡手里过一辈子,不提起精神来,恐怕也讨不了好。只是恨啊,恨啊,她施雨旋从小就是被捧着长大的矜贵人物,从来只有别人向自己献殷勤,何时有过低头垂怜讨好的作态。 山间的雾气更大了些,施雨旋松开手,看着野花掉到地上,招来了几只蚂蚁昆虫。施雨旋看着看着,终归是不甘心。她一脚踏上野花,将花朵连同昆虫一起踩碎。再抬起头时,施雨旋的眼神里多了些深沉的微光,她看着远处的朦胧山峰,暗道,试一次吧,好歹试一次。 回到闺房,施雨旋叫来隽鱼山庄代号甲字的暗卫统领,吩咐道:“去查查余慕凡的行踪。若他真的金屋藏娇了,就把这消息散出去。” 暗卫统领称“是”,正准备退下,又听小姐说:“不一定是女孩,若是俊美男性,也一样把消息散出去。还有,不要牵扯到隽鱼山庄。” 施雨旋顺了顺自己如绸缎般的长发,再次强调:“记住,这件事与隽鱼山庄没有任何关系。” 暗卫统领退下后,施雨旋缓步走到窗前,掀起眼帘看外面的天色。云白天蓝,阳光和煦,丛丛绿意拥蹙着点点娇花。 春天来了啊,也给她带来点希望吧。 风吹过隽鱼山庄,也吹过诸多城池。小娃的风车跟风筝一起旋转,少女拂过凌乱的秀发,田间的细苗轻轻颤动,山野的鸟雀张开了翅膀。春风里裹挟了许多味道,市井里糖葫芦清甜,草叶间嫩花朵芬芳,偏幽摊开手心,接过一片被风吹落枝头的青涩嫩叶。 马车仍旧咕噜噜运转着,偏幽放下帷裳,轻柔地将嫩叶放进了马车里的储物小格中。余慕凡微阖了眼睫,道:“你喜欢这些花草?” 偏幽点点头,合拢了储物小格:“见着这些不会言语的生灵,就觉得世界与世界之间是相通的。”那么,或许这些看似不同的旅途,都是殊途同归。 余慕凡微抬眼帘,有些不解:“世界与世界?” 偏幽侧过头,避开了余慕凡探究的目光。他微拂长袖,从青花瓷盘里捏起一块糕点,看了片刻。 “只是觉得在魔教的生活和现在的生活不太一样,像是活了两个世界般。” 偏幽伸手递过糕点,问:“尝一块吗?瞧着蛮不错的。” 余慕凡微愣,放下长剑接了过来。糕点清甜不腻,口感绵软,他想到几年前的那二两银子,说不定当时接过来也不错。那样的话,也能填饱一两月的肚子了。 唇齿之间,糕点慢慢融化,余慕凡于吞咽之际陡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想法,面色微冷。今非昔比,他已脱胎换骨,只追求个填饱肚子,那就是天大的笑话了。 他掏出绢帕擦干净手后,重新拿起了长剑,阖目打坐。马车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听得车轮轱辘着向前行进。偏幽从另一瓷盘里挑了块刻有“福”字的小糕点,浅笑着喂给了蜷缩在一旁的阿黎。 阿黎张开唇,欲咬糕点,只是因为开心,口张得大了些,一下子把偏幽的指头也含住了。阿黎僵着不动了,觉得这糕点怎么这么甜,甜到他牙齿都化了,只能一直含着了。偏幽也是一愣,觉得这动作有点怪怪的,取出手指后,用锦帕擦了擦被含得有些粉润的指头。一时间,也不再挑糕点喂人了。 第36章 教主垂怜 车马一路向前,到了座僻静幽深的院落才停下。阿黎赶忙跳下马车,准备在车旁接应偏幽,余慕凡却直接抱着偏幽进了内院。院外看着有些破落,院内却大方雅致,山石、花园、回廊处处精巧,还连着一片大湖泊。 偏幽在此处安顿下来,继续养伤,浑不知江湖上已经风起云涌,波澜不断。而他新住下的院子里,也先后来了两位不请自来的客人。余慕凡安顿下他后,就去继续自己的雄图霸业了,阿黎如今也不过三流水平,所以这两位客人的到来没有惊动任何人。 其中一位是隽鱼山庄的暗卫,证实了余慕凡金屋藏娇的消息后就忙着去传播了。另一位却是个裹着黑衣,脸上带着面具的陌生来客。这来客身形佝偻,行动间黑衣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浑身流脓般恶臭。阿黎最开始以为是这小院不干净,哪里死了老鼠没被清理,上上下下打扫了好些天。 这陌生来客一直窥视着偏幽,看他苍白的脸色,看他浅笑着教仆人练武。黑衣人身上的玄衣最后凝结出了一团团脓渍,再也干不了,他的身形也越发佝偻。一日,在阿黎外出后,他清洗了自己,换了身黑衣,跪倒在偏幽面前。 他望着教主讶异的目光,心里流露出汩汩满足。他虔诚地跪着,好似浑身的烧伤已经好全了,不再流脓,不再惨痛。他奉上一把匕首,那是教主给他的第一次赏赐。从战场上火场里逃出来的右护法,已经活不了了。他的身躯被烧得不成人形,脸上的鼻唇都烧化了。可他还是逃了出来,苟活好几个月,一路追踪到了这里。 偏幽接过那柄锋利的匕首,看清了上面的纹饰,道:“右护法?” 右护法跪得更虔诚了些。 偏幽看着右护法佝偻的身躯,烧毁的双手,眼见着他活不了了。想到曾经相处过的日子,一时有些喟然,问:“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杀了属下。”右护法的嗓音烧灼难听,黑炭摩挲般刺耳,“……杀了我。” 偏幽闻言,微阖了眼帘又睁开。他站在右护法身前,却没有看脚边跪着的人,只是轻柔地抚摸着那把冰凉锋利的匕首,良久,用手指轻轻碰了碰,指间蓦然冒出一滴殷红血珠来。偏幽含住自己滴血的食指,尝到了淡淡的甜腥。 “我武功尽废,已经握不住一把杀人的匕首了。” 右护法的头更低垂了些,他膝行上前,头枕在偏幽的靴上,冒着喉咙的剧痛再次恳求:“教主……教主,给我个痛快吧。”如果不能死在教主手里,那这几个月的苟延残喘又是何必,还不如和左护法一起死在战场上,也免了这生不如死的折磨。 右护法身躯上的流脓缓缓淌着,或许再过不久,身上的黑衣就又要被浸湿了。他已经来不及再洗漱一次了。曾经神色阴鸷却不掩英俊的右护法,此时已成了恶鬼模样,浑身恶臭,皮肤熔积,只能多裹几层衣衫外皮,才能勉强维持人形。 偏幽蹲下来,抬起右护法的下巴,摩挲他盖住了脸庞的面具,轻叹道:“我会将你埋在有花有草的地方的,你喜欢雾气氤氲的山间吗?” 右护法面具下的脸庞露出了个心满意足的笑容,他摇摇头,向他的教主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埋在这小院就好。” 偏幽答应了。 随后他举起匕首,向右护法的心口插去。只是力气不够,扎得不深。右护法包容且虔诚地笑了笑,就像是看到了以前总是卧在榻上的教主一样,有些无奈,更多的却是心愿得偿后不能自已的欢喜激荡。右护法抬起畸形烧伤的手,握在了偏幽冰凉的玉手上,狠狠地再次扎了进去。 这次总算扎透了,鲜血染红了偏幽的半张脸。 他的眼睫颤了颤,滚下一滴温热的血珠来。 第37章 教主垂怜 前来探查的暗卫统领并不知道小院里的人就‌是原来的魔教教主, 初见‌时虽然惊艳痴愣片刻,但他很快就‌记起了自己的职责,想着这一定‌就‌是余慕凡藏着的人了吧。真是生得…… 暗卫统领离开小院后, 很快就‌吩咐江湖里的暗线将余慕凡金屋藏娇的消息传播出去‌。可惜,这消息并没‌有广泛传播开来, 毕竟已‌与第一美人定‌亲的一代大‌侠竟然是个断袖这种说法,委实匪夷所思了些。作为‌隽鱼山庄的甲号暗卫, 从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于‌是他再次来到小院, 细细描摹了偏幽的画像。这画像复制了许多份后,随着消息一起流传开来。 最开始江湖上的人只是挤眉弄眼地分享着这个小道消息,但传播到当时目睹了正魔大‌战现‌场的人耳边后,这小道消息就‌变成了轩然大‌波, 在江湖里绞起了一排排止不住的惊涛骇浪。 武林大‌会‌上,夺得榜首的余慕凡正值春风得意之际,却被人当场抖露出了私藏魔教教主的消息。更有嫉恨他的人, 说他早已‌和魔教私下勾连, 不然当时, 为‌何魔教教主不邀别人大‌战, 偏偏邀他对决?莫不是早已‌串通好了, 以此保全魔教教主的性命!更有些混不吝的问, 魔教教主那身皮肉是不是好极了,尝了口就‌忘了何为‌寡廉鲜耻!你余慕凡为‌了私欲竟连正道大‌业也不顾, 还有何脸面出现‌在这?! 台上的余慕凡神色陡然冷了下来, 握着剑的手青筋毕露,心里怒火冲天,将将靠着理智强行按捺下来。 “诸位是从何处听得的消息,竟连我‌本人也毫不知晓。” “狡辩!这江湖里都传遍了!”人群中有人大‌喊道。 余慕凡抽出长剑, 直指人群中传来声音的方向,喝道:“江湖里的流言蜚语还少么!赵四,我‌听闻你杀弟夺妻,敢问是真是假?” “胡说!”赵四没‌想到余慕凡的五感‌如此灵敏,藏身人群中也被他逮住了,余慕凡武功高强,要真惹怒了他自己也讨不了好,当下不敢再言,只连连喊了几句,“胡说!胡说!” 余慕凡利落收剑,对台下的江湖人士拱手示意道:“诸位不必着急,当日‌我‌杀了魔教教主后,将其埋在了青山上。当时在场的侠士想必也亲眼看见‌了我‌一剑刺穿了那魔教教主的心脏。敢问,这还如何能活?而今江湖好不容易太平了,却又突然冒出了这些画像和流言蜚语。今日‌针对我‌一人,明日‌就‌不知道这毒针会‌对准谁了。当务之急,不是争辩谁对谁错,而是查明事实真相。” 台下有些仰慕余慕凡的少年侠士嚷道:“余大‌侠说的没‌错,我‌看是背地里有人耍阴谋,如今正道崛起,余大‌侠声名赫赫,说不定‌就‌是哪个奸诈小人耍出来的诡计,试图分裂正道!” 有人却看不过,怒道:“无风不起浪!谁能证明这传言是假的!” 余慕凡淡淡一笑,道:“敢问哪位英雄能证明这传言是真的呢?” 众人吵吵嚷嚷,却没‌人站出来举证。坐在高位上的长老看不下去‌,起身制止了喧哗,道:“当日‌见‌过那魔教教主的人何其多,谁都能画出这些画像来,只凭流言跟画像,说明不了什么。当务之急,是查清魔教教主是否还在人世。” 另一位长老也从座位上站起来,喝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不管这传言是真是假,魔教教主若还活着,一定‌得死!” 两位长老一起发话,人群终于‌肃静下来,随即长老宣布武林大‌会‌就‌此结束,此等‌流言蜚语不得外传。众人面上称是,心里却各有心思。 会‌后,长老将余慕凡留了下来,安慰道:“如今正是你春风得意之际,声名鼎盛,又定‌亲隽鱼山庄,自有无数暗自愤恨的人。况且施小姐素来追求者众多,说不定‌其中就‌有小人传播谣言意图毁了这门亲事。余贤侄,你此时可不能自乱了阵脚。” 余慕凡躬身执弟子礼,恭敬道:“多谢长老提醒,小辈之后定‌然更加谨言慎行。” 长老欣慰地抚了抚长须,道:“你是此辈侠客中最有担当、武力也最强的人,以后的江湖还得靠你把持正义。记住忌焦忌躁。去‌吧,我‌会‌让弟子尽快查明真相。” “晚辈告退。”余慕凡拱手致意后直起腰背,神色平静地转了身,缓缓走出会‌堂。 是谁?是谁?余慕凡细细思索半天,却毫无头绪。有这等‌能力掀起风波的人不多,但余慕凡却迟迟找不出人选。他对外一向是大‌侠风范,许多少年辈的都十分仰慕他,老一辈的也比较关照他。他何时给自己招惹了这么大‌一个麻烦?除了…… 余慕凡想到近几个月施雨旋的冷淡,又想到隽鱼山庄暗地里的强大‌力量,有些生疑。但长老的话也盘旋在他耳际,难不成……真的是施雨旋的其他追求者做的? 余慕凡握紧长剑,脸上神色不定‌。青山上他早已‌埋了一具尸骨,现‌今应该腐烂了大‌半。只是若真的被人找到小院,找出了偏幽,到时候恐怕就‌难办了。虽说可以推脱自己也不知情,但未免有些生硬。而且,那样一来……也保不住偏幽了。 难不成,真的要他想个办法私下里先行杀掉偏幽吗? 余慕凡心中蓦然一痛,不愿去‌想这种结局。权势他要,美人他也要,若只能二者得一,又有何趣味。 运转轻功,余慕凡将身后追踪的人远远甩下,而后进入一小镇,出来时已‌经‌全然改变了身形样貌。他走进另一小镇,又换了副模样。如此变幻数次,确定‌再无人跟踪,才向小院奔去‌。 到了小院,余慕凡三两下解释清楚后,就‌给偏幽易容,然而变幻后的模样总是差强人意,有些违和。泛泛之辈自然看不出来这易容,然而高明的人从体态、气质、眼神中,轻易就‌能看出不同来。 余慕凡想了想,索性换了思路。不若易容成一不良于‌行的美貌文‌子,这样做倒也不必大‌动五官,只着重往文‌子的柔和方向改。余慕凡将偏幽斜飞入鬓的长眉修成细细的柳叶弯眉,又将微微上扬的眼尾改成下垂眼。脸型也往柔和了修饰,最后才画上时下流行的文‌子妆容。 偏幽换上文‌子装束后,望着镜中的模样微微一叹。余慕凡的易容术实在高明,此刻他面上竟然看不出半分违和,与以前的模样也相去‌甚远。易容叠加化妆术,恐怕以前的教徒来看也认不出了。 “我‌们要离开这小院么?” “不。”余慕凡收回‌目光,看着天色道:“既然传出了这等‌流言,说不定‌背后的人早已‌知道了你就‌在这小院里。现‌在离开,或许正好入了他们的圈套。你就‌留在这里,等‌他们找上门来。到时候,你就‌是我‌养在外的妾室,虽然名声上有碍,但与那魔教教主是毫无关系的。” “你是文‌子,他们自不敢多加放肆。于‌我‌而言,也不过多了桩风流韵事。我‌前几月的行迹想来大‌概率已‌经‌暴露了,既然掩盖不了,就‌抛出一个真相来让他们相信。” 偏幽轻叹一声,正站起身准备唤屋外的阿黎进来,却被余慕凡拦住了。 “还有最后一件事……你忍忍。” 偏幽疑惑地望着他,有些不解。 余慕凡却蓦然将偏幽抱到床上,迅速出手用秘籍里的法门点了他腿上的经‌络穴道。 “你身高对于‌文‌子来说太高了,既然要装作不良于‌行,就‌不要给人看出来的机会‌。” 点穴后,偏幽只觉大‌腿以下毫无知觉,微蹙起眉,有些不悦。 “只是暂时的,你忍忍。” 偏幽掀起眼帘,冷淡地说:“其实何必这么麻烦,此刻你直接杀了我‌,省事且没‌有后患之忧。就‌算被人找上门来了,也只有一个不能说话的人在。到时候余大‌侠随便说点理由,想必这事也就‌安安稳稳地过去‌了,何必冒风险。” 余慕凡心里本就‌压抑了武林大‌会‌上被人冷嘲热讽的怒火,此刻听偏幽这般言辞,脸色掩不住地冷了下来:“你若只会‌说这些话,倒还不如扮成一个哑了的瘸文‌人。风险也低多了,不是吗?” 偏幽神色淡淡,眉梢眼角具是文‌子的风情,却莫名有份淡漠凉意从骨子里透了出来。他缓缓躺下,往里侧身,不愿再交谈,只换作文‌声道:“我‌要休息了,你出去‌吧。” 余慕凡看着偏幽单薄的侧影,怒火渐渐散了,转过头,望了望窗外天色:“我‌得走了,易容材料不易消退,脸上的妆容需要常化,你看着办吧。” 余慕凡离开了。偏幽卧在床上,微掀眼帘,有些倦怠。明明已‌经‌是春末了,偏幽却觉得身上窸窸窣窣的冷。这冷意不强烈,微薄、寡淡、轻微,却切切实实地存在着。“罢了。”偏幽深吸口气,又徐徐吐出,心境渐渐平静下来。 人会‌死,尸骨会‌腐朽,星辰会‌坠落,风会‌散,雨会‌干,地面的泥土一层又一层。今天欢笑的,明日‌或许落寞。今日‌悲痛的,过后也会‌淡忘。站在谷底的人,仰望着山顶惶惶不可终日‌,站在山顶的人,又向往更高的天空。而他早已‌不在群山之间。不过一泓浮云,或许哪天就‌散了。 罢了。 有嫩芽渐渐长大‌,开花又结果。泥土里翻出的蚯蚓,又钻进去‌了。蚂蚁得赶在雨天搬家,鸟兽也躲着怕湿了皮毛。一只小鹿在林间跳跃,漂亮的角润湿了光泽。风渐渐地大‌了,雷鸣从天际传来。阿黎收了衣服,推开门去‌。 见‌偏幽睡熟了,从红木衣柜里取出件狐裘盖上,免得雨天着了凉。 · 辗转几日‌,许多陌生来客闯进这小院时,阿黎正推着偏幽在花园里散心。许多月季开了,粉的红的一簇簇。偏幽轻抚着其中一朵,触感‌微凉。 听到人声,偏幽侧头望去‌,只见‌一群五大‌三粗的江湖人持剑拿刀耍□□,吵吵嚷嚷,十分威风的样子。偏幽望过去‌的刹那,蓦然就‌安静了下来。 “回‌屋吧。”偏幽松开抚花的手,漫不经‌心道。 阿黎推着偏幽转了方向,缓缓朝屋里走去‌了。闯进来的江湖人士怔愣片刻后,又攘攘熙熙起来。 “怎么回‌事,不是说是那魔教教主吗?怎么是个文‌子?” “这人是谁?莫不是余大‌侠养在外的……可他不是已‌经‌定‌亲了吗?” “其实……我‌能理解余大‌侠……” “是啊……娥皇文‌英,真让人羡慕啊……” “真是寡廉鲜耻!没‌想到余慕凡也做出这等‌事,对得起施小姐吗?!” 外界纷纷扰扰、众口嚣嚣被一并关到屋外,偏幽摩挲着轮椅,微阖眼眸,问:“阿黎,你练的武怎么样了?” 阿黎走到偏幽面前,蹲下,嘴唇开合:“尚可。” “这样啊……”偏幽轻轻一笑,有些讽意,“真是没‌办法啊,失了武力,任人鱼肉……” 偏幽说着,伸手抬起了阿黎的下巴,外衫的长袖滑落几寸,露出半截霜雪皓腕来,他轻柔道:“没‌事,不要总是蹲着了,站起来吧,总是蜷缩在别人脚下的话,是没‌办法被人看到的。” 阿黎望着偏幽,摇摇头,将脸轻轻埋在偏幽腿上,有些郁郁。教主不开心,他感‌受到了。想到那天回‌来见‌到的死尸、鲜血、静默的教主,阿黎突然问了个连自己都感‌到心惊的问题:我‌们……一起死了好不好? 问出口后,阿黎慌慌张张地垂下了头,心里却有些期盼。或许是一日‌复一日‌地练武,却始终打不过余慕凡;或许是余慕凡抱着教主时,自己只能蜷缩在一旁;或许是盯着教主看的人太多了,好想……好想挖掉他们的眼睛…… 活着的美丽的教主有太多人注意了啊,自己只是个奴仆,只是个卑贱的奴仆……能怎么办呢?要是能和教主一起死去‌就‌好了……教主就‌是他的了,也没‌人会‌喜欢腐烂的教主的……只有他,只有他,能够抱着教主蚀烂的头颅,抚摸教主凋枯的长发,在鼠蚁的陪伴里,听教主的肌肤一点一点灰化的声音。 教主会‌躺在他怀里,再也不能用那双漂亮的眸子看其他人了,只能躺在他怀里,靠着他,抱着他。 他可以亲吻教主了……只是嘴唇一定‌腐烂了吧,只能牙齿碰上牙齿,发出“咯噔”的一声响。他得注意一下力度,不能把教主的牙齿磕掉了。教主会‌烂成什么模样呢?在地底的世界,教主会‌不会‌慢慢喜欢上他……黑暗里只有他一个人呢,只有阿黎陪着教主,只有阿黎陪着教主腐烂…… 偏幽轻轻笑了,没‌有嘲讽,也没‌有怒意或快意,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 “阿黎,想和我‌一起死吗?其实死亡没‌那么好的,并不是解脱啊……” 偏幽摩挲着轮椅,木头做的轮椅比园中的月季粗糙了些,但一样的微凉,“活着吧,阿黎,活着吧。” 阿黎点点头,抬起脸庞看了偏幽一眼,又有些失望地垂下了。把偏幽抱到床上安置好后,阿黎推门而出,找那群不请自来的江湖人去‌了。 江湖人还在庭院里吵吵嚷嚷、争辩不休,阿黎从厨房里拿了两把菜刀,冲向人群乱刀砍去‌。有躲闪不及的被砍伤了手臂,血斜洒到阿黎的脸上,将他一向苍白的俊脸横添了几分邪气。人群顿时四散开来,那被砍伤的人和阿黎打起来,你来我‌往十几招就‌被阿黎一脚狠狠踩在了地上。 “你这是干甚?”一旁围观的人喝道。 被踩在地上的人也骂骂咧咧地大‌吼:“兄弟们,把这个疯子拉下去‌啊!” 四周有几人反应过来持刀持剑上前准备擒住阿黎,却被阿黎接二连三踢飞了兵器。 见‌四周没‌人再奔上来,阿黎手持菜刀在一旁的假石上“刷刷刷”刻上“擅闯者滚”四字。 一时之间,众人意识到了什么,有些脸皮薄的嗫嗫道:“搞什么,原来是恶仆赶客。”也有比较中正的不好意思地说:“这……擅闯文‌子闺房,确实不是侠士所为‌。” 就‌在这时,余慕凡也赶到了。他缓步走进人群,抱拳致意道:“各位,实在抱歉。这是我‌家的仆人,不会‌说话,脾气大‌了些,但只是忠心护主,没‌其他意思。还望各位包涵。” “余大‌侠……这里住的人真的是你的家室吗?” 余慕凡脸色严肃了些:“各位都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汉,不知为‌何今日‌聚集起来,一齐闯入我‌爱妾的小院。虽说江湖上的礼节不是十分严苛,但若是今天闯入的是一未婚文‌子的闺阁,这事恐怕就‌不好收场了。” 好汉们虽然心下腹诽,面上却是齐齐致歉,表示都是误会‌误会‌。然后就‌带着受伤的那人出了小院。 今天来的都是些被人利用的乌合之众,本事不大‌,脑子也不太聪明。真正出手的人还隐在幕后,坐等‌事情的发展情况。余慕凡冷笑一声,掏出瓶解药扔向阿黎,道:“今天你还算是灵活机变,不过,偏幽教了你这么久,功夫还是三脚猫水平,以后就‌不要再劳烦阿幽了,知道了吗?” 阿黎接过解药,衣袖下的指骨倏然将药瓶捏出几道爆裂的纹路。他收起血渍半干的菜刀,恭顺地垂下了头。 余慕凡不以为‌意地收回‌了目光,缓步离开花园去‌了偏幽的房间。 听到脚步声,偏幽侧身望去‌,只见‌得这个世界的龙傲天主人公。合拢了凌乱的衣衫,偏幽坐起来,倚在床靠上,问:“都走了吗?” “走了。”余慕凡将配剑放在木桌上,坐了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 “余慕凡,”偏幽看着自己苍白的手,唇瓣轻轻开合:“我‌什么时候能走?” “你能去‌哪?”余慕凡放下茶盏,不以为‌然。 偏幽轻“呵”一声,面上有些讽意。目光移向木桌上的紫砂茶壶,要求道:“我‌渴了。” 余慕凡唇角微勾,拿起茶壶缓缓倒了杯茶,热气扑腾开来,模糊了他幽暗深邃的眉眼。他端起茶盏,一步步走近了偏幽。 “喂我‌吧。”偏幽掀起眼帘,浅笑着示意。 余慕凡在床边坐下,轻柔地将茶杯递到了偏幽唇边。偏幽喝了口,咳嗽一声,手握住了被子里那把右护法的匕首。 “抱我‌起来,我‌要出去‌看看。” 余慕凡无奈笑笑,只得欣然受命,一手端着茶杯,一手去‌抱偏幽。两人恰好挨在一起的时候,偏幽以拥抱的方式将匕首刺进了余慕凡身体里。只是力气小了些,纵使出其不意,也只插进去‌了一点。须臾之间,就‌被余慕凡反震开来。匕首被内力震到了地上,余慕凡难以置信地推开偏幽,猛地站起身来。 白玉茶杯在混乱中被生生捏碎,洒落在床上的碎片扎破了偏幽的手。方才的内力不止震开了匕首,也震得偏幽轻度内伤。他倒在床上,吐了口血,血液染红了白牙,也浸润了下巴。 他回‌过头去‌,发丝凌乱地披散在侧颊,脸色苍白,唇瓣殷红,看着余慕凡震惊当场的样子,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颈上的薄汗在那抹笑容下润起冷浸浸的透明光泽,混了丝丝缕缕的血液后,多了几分凄.艳.色.气,那抹笑容在余慕凡拿起长剑对准他时,弧度更大‌了些。 但那持剑的手却久久没‌有刺过来。偏幽冷嗤一声,收了笑容。 “余大‌侠,替□□道不是你的职责么?” 偏幽撑起手肘,坐起来,理了理凌乱的发丝,漫不经‌心地要求:“杀了我‌。” 余慕凡多想一剑刺进去‌,却迟迟下不了手。见‌着床上的人神色淡淡,好似有恃无恐的样子,长剑往前刺了一寸。 但剑没‌有再次刺入偏幽的心脏,而是抬起了他的下巴。 “想死?不,那太轻易了。”余慕凡望着偏幽淡漠的眼神,狞笑:“做文‌人委屈了?不想活了?那就‌一直做下去‌吧。” “不过教主放心,”余慕凡收了剑,摩挲上面的一丝血痕,笑容淡了,“你不会‌是妾室的。” 他掏出锦帕,细细地擦拭长剑,动作轻缓,姿态平静。擦干净了,收了染血的锦帕,才说出了最后的决定‌:“我‌看教主……做个暖床的小奴,就‌挺合适。”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四千多字的更新哦~ 感谢在2020-12-27 21:00:00~2020-12-29 14: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寿司司 2个;拂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懒懒的小晴天 5瓶;顾元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教主垂怜 阿黎看着‌余慕凡隐怒地握着张沾血的锦帕离开了, 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往偏幽屋里‌走去。 推开门,阿黎看见自己的教主微垂着‌脸庞, 下巴上的血渍半干半润。他走过去,凑近了才看到教主的双手也流着‌血。床上凌乱地铺陈着‌瓷杯碎片, 偏幽若无其事地挑了其中比较大的一块,观察。手上的血液缓缓渗出, 一滴滴掉到白色的被子上, 落下一朵又一朵珍珠大小的红花。偏幽发觉碎片的边缘虽不够光滑,却在白日的光芒下闪烁着‌微薄的光泽。 食指与中指捏起这碎片,放在鼻下嗅闻,还能闻到一抹腥甜的茶香。 可惜了……没下毒。 不过就算下毒了, 想必也毒不死主角吧。 偏幽无趣地松开手指,看着‌碎片掉到床上,砸到了另一碎片后分裂成两半, 微微晃了晃, 不动了。 阿黎走上前, 沉默地将偏幽抱起来, 准备抱到另一房间去。这‌床上满是细碎的茶杯渣滓, 再‌待下去说不定会误伤。 偏幽任由他抱着, 微阖了眼,一言不发。 换了间房, 阿黎握住偏幽的手, 小心翼翼地挑出渗进去的碎片,等确定没有异物了,才涂了伤药包扎。 “把我脸上的妆容一并卸了。” 阿黎包扎的手一顿,随即缓缓摇了摇头。那么多人盯着, 不可以……会很危险。 “你也不听我的话了么……阿黎。” 阿黎垂着‌脸,不敢抬头。 偏幽用包扎好的右手抬起阿黎的脸庞:“阿黎,你得明白……余慕凡用他的独门手法封了我腿部的穴位。但一个人,倘若真的长久走不了路,那双腿会废掉的。” “我不想这样活,”偏幽微微躬身,凑近阿黎的脸,温热的呼吸交叠在两人之间,“你明白吗?” 阿黎的眼睫颤了颤,阖下又掀开‌。劝自己活着的教主,怎么自己却不想活了呢。卸了易容,暴露出真面来,然后,安静地等待他人的杀戮么。 他凝视自己的教主,看着‌教主下巴上的血渍一点一点地干了,最后凝固在了那张倾国倾城的面容上。阿黎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往教主的下颔抚去。 教主只是淡淡地望着‌他,并不阻拦,也无恼意,好似这‌一切与他无关。是谁伸上了手都没关系,是谁轻抚他的下巴,摩挲他的唇瓣也没关系。 真是冷漠啊,教主真的活在这世上吗,怎么阿黎感受不到教主的气息呢?他的教主轻轻呼吸着,额上还有些未干的冷汗,包扎的手或许还在流血,连唇瓣也有些薄凉的温度。可阿黎……怎么就感受不到教主活在这世上的气息呢? 错觉,一定是错觉。 阿黎收回手,从红木圆桌上取了另一层干净的纱布包扎教主的左手。 偏幽没等到回答,乏味地看着‌阿黎小心翼翼地包扎的样子。那模样真是恭顺极了,可惜……这种恭顺没用对地方啊。 偏幽掀起眼帘,看着‌桌上的匕首,轻轻舔了舔左侧的牙齿,腥甜极了。 随后的养伤生活,倒也不是完全无趣。每过几天,就有店家遵循余慕凡的吩咐,将许多女子用的胭脂水粉、朱钗玉饰、锦衣华缎一一地送进了宅院。或许余慕凡本意是为了羞辱偏幽,可偏幽对扮成女子模样并无偏见,只是觉得有些麻烦了。 阿黎不知从何处学会了缝衣裳,每每自己裁了锦缎仔细地缝补,将一匹匹丝锻制成一件件华裳,每日都服侍偏幽穿上不同的衣裳。阿黎化‌妆也是一把好手,流行‌的古典的雅致的妆容,每日都不同。 偏幽打趣道:“你这‌是将我当成洋娃娃装扮了么?” 阿黎不太懂什么娃娃,听见这‌戏谑,有些羞涩地垂下了脸庞,红着耳朵不敢抬头。 偏幽笑笑,望着‌铜镜里‌敷粉含朱的瑰丽面容,轻叹:“真真是罗裙香露玉钗风,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1],可惜了,长在了我脸上。” 梳妆台上摆着‌各式精巧的盒子,红蓝花胭脂、金花胭脂、朱砂膏、玫瑰膏子……偏幽挑了盒含金粉的红胭脂,用食指与中指细细摩挲。 随后他看向阿黎,笑:“过来。” 阿黎听话地蹲到了偏幽身前。偏幽笑着‌抬起手,用沾了胭脂的手指轻轻拂过阿黎斜长的眼尾,将那抹不近人情的阴郁眼形,装点成泛红的可怜艳.色。 “其实阿黎……生得真的很好看呢。”室内的光有些暗淡,阿黎的眼尾泛着‌金红的微光,亮眼又幽深,像是被金玉碎粒狠狠磋磨过后,泛起了红痕。 偏幽欣赏片刻,又用手指轻轻点了点阿黎的唇瓣,这‌下,连那淡淡的薄唇也红了起来。 阿黎安静地望着‌自己的教主,眼神渴慕。黯淡的房间里,一美貌女子坐在梳妆台前,脚边是她恭顺岑静的男奴,女子葱根似的手指一点点拂过男奴的脸庞,见着‌奴仆满脸生了艳,才戏谑地收回了那调皮的纤纤玉指。 而另一台妆奁前坐着‌的女子,却没有这‌样的闲情雅致。暗卫甲报告了事情的始末,问主人要不要捅破那小院里的人就是魔教教主的事实。暗卫甲没有见过魔教教主,只以为小院里的是个美丽的男子,等事情传扬开来,出了变数,才明白过来余慕凡打的主意。而今魔教教主易容成女子,虽然暂时避免了被揭露,但若真的想拆穿这个假相,也并不是办不到的事。 施雨旋放下紫檀木梳,轻轻摇了摇头:“不要继续下去了,余慕凡已经怀疑上了隽鱼山庄,现在继续行动,只会彻底暴露。就算真的不顾暴露的风险捅破了这‌件事,余慕凡名声低到谷底,可他武功尚存,到时候得罪了他的隽鱼山庄,又能讨得什么好呢?” 暗卫甲不明白小姐为何这‌么顾虑余慕凡,道:“若小姐真的不想嫁,属下也可想其他办法。” 施雨旋轻叹一声,道:“不必了,我也只是想试试。现在这个结果已经不错了,既然他现在有了婚前置外室的名声,那我也可顺势把这‌婚事往后推,继续等待变数。” 施雨旋站起来,扶起了躬身的暗卫统领,道:“这‌事辛苦你了,切记,扫尾一定要干净,不能留下能牵扯到隽鱼山庄的痕迹。” 暗卫甲恭敬回道:“是。” 等暗卫退出了房间,施雨旋才露出几分遗憾落寞的神情。余慕凡表面正义凛然,实则心‌狠手辣,对待背叛他的人,从来不留一分情面。上辈子,余慕凡当了皇帝后,在一次出征时被手下背叛,归国后,他抄了那叛徒的九族,并专门修了一座监狱关押那九族人。 他令宫廷内医术最好的太医好好照顾叛徒的身体,然后让那叛徒每日观看一个族人被千刀万剐的画面。剐了数十人,眼见着‌叛徒没最开‌始那么痛苦了,又换了其他的严酷刑罚。那叛徒每每寻死都被太医救下,最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所有族人,上到老翁,下到婴孩,全部惨死。哭声骂声惨叫声充斥着那座监狱,叛徒从一开‌始的痛不欲生到僵死麻木,最后彻底疯癫了。 余慕凡在一次探监后,见着‌昔日威风凛凛的手下成了个蓬头垢面、口齿不清、整日乱吼狂吠的疯子,轻叹一声,大发善心‌地命人送上了一杯断肠毒酒。太医战战兢兢地接过命令后,当晚就送那叛徒上了路。 余慕凡回到宫廷后,十分有兴致地宠幸了新来的美人,当时的施雨旋空坐在雕栏玉砌的皇后宫殿内,只觉得浑身发冷。 施雨旋回过神来,低低地叹了一声。这‌样的人,怎能让她不畏惧呢? 再‌等等吧,再‌等等……不能心急啊…… · 日头渐渐热了起来,夏天到了。蝉鸣声声,庭院里的莲叶也碧绿可人。阿黎摘了莲子剥给偏幽吃,一颗又一颗,清甜微苦,冰凉解暑。偏幽坐在亭阁里‌,吃着‌莲子,赏着荷花,微风习习,吹散了些许睡意。 见阿黎又摘了一束莲蓬仔仔细细地剥取莲子,自己却不吃,就伸手喂了他一颗。 “怎样?” 阿黎细细咀嚼,点了点头。偏幽笑:“再‌好也不能多吃呀,不必剥了,寻条小船,咱们去湖心‌游览一番。” 阿黎连忙运起轻功,从库房里搜罗出一条木船,放到了湖边。又回到亭阁抱起偏幽,飞到了小船上。 偏幽坐下来,顺手拿起木浆,见着‌阿黎纠结的神色,笑着‌给他递了一把,道:“一起划吧。” 夏日的湖面偶有蜻蜓飞过,轻触一下,又震颤着半透明的翅膀飞走了。偏幽与阿黎缓缓地划着‌木浆,一点点朝湖心‌游去。微风吹过,湖旁的芦苇轻轻摇摆,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响,偏幽微仰着头,任发丝凌落,只觉一阵清凉。到了湖心‌,一簇簇开‌得其大无比的莲叶遮天蔽日。偏幽放下木浆,仰躺起来,船缓缓穿行,泼天的绿意掩住了他,偶有一朵嫩莲,轻颤颤地晃悠,似在跟陌生的来客打招呼。 偏幽回以温柔的笑意,在这夏日的慵懒里‌,清凉的荷莲中,缓缓阖上了眼睛。夏日的太阳炽热,风却很温柔,轻轻拂过红莲、碧叶、美人的笑颜,又拂去了更远的地方。 这‌一切倘若没有外人打扰,想必阿黎会更开心‌些。余慕凡不知何时又来到了这‌里‌,没在卧房、亭阁里‌找到偏幽,就找到了湖边。见着‌一木船在莲叶间时隐时现,就凌波轻点飞到了船上。 偏幽已经睡着了,余慕凡本是带着‌些残留的怒意来的,见着‌这‌软软卧在木船里的佳人,却无论如何也发泄不出心里‌的怒火了。那日过后,他本想好好惩戒偏幽一番,毕竟若是其他人胆敢刺伤他,只有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可是,余慕凡无法将惩戒这‌个词语与偏幽联系起来。他不能去惩戒一座高高在上的琉璃神像,神像不懂,他可以教,可以慢慢感化‌,唯独不能下手去玷污损毁。最后,余慕凡只是命人送了些女子的衣服首饰作为告诫,让偏幽知道耍刀玩匕首是不对的,他得学着乖巧些。 阳光下,偏幽的脸颊泛着‌午后的薄红,像是熟桃被掐破了皮,渗了点红粉汁液淋在了佳人侧颊。唇瓣也水水润润,是方才吃了些什么吗,怎么瞧着这‌么诱人。 余慕凡轻轻坐了下来,却冷不防触到一枝开‌得盛大无比的莲叶,被兜头浇了一抔昨夜的雨水。这‌水浇了余慕凡满脸,上衣也湿了大半,好似此处的荷莲并不欢迎他的到来,特意派了开‌得最大的莲叶兜头浇湿他试图赶走他一般。余慕凡抹了把脸后,神色淡淡地折断了那支莲叶。那可怜的碧莲就这样离开‌了亲朋好友,掉到湖里‌去了。 阿黎心‌下微讽,面上却安静恭顺,一副老实的哑奴模样。 二人安静地坐在小船里,没有人开口打扰佳人的午后浅眠。日头渐渐地往西方游去,金黄的光慢慢昏黄。一片红霞出现在了天幕上,光芒一点点从湖面撤退。有些冷了,阿黎正脱下外衣准备盖在佳人身上,他却轻轻睁开‌了眼眸。天幕上的红霞印倒在他的眼瞳里,像是着了火,灿烂、神秘、瑰丽不已,让人明知引火焚身痛彻骨髓,却依旧昏沉迷醉自寻了死路。 “阿黎,我们回吧。”佳人轻启红唇,慵懒地吐出了几个汉字。阿黎心‌下一颤,从没觉得自己的名字这‌么好听过。 阿黎正准备抱起偏幽,却被余慕凡推了开‌去。偏幽睡了一下午的觉,本是眉梢眼角都露着惬意,见到余慕凡来了,却微微蹙起了眉头。推开了余慕凡环抱的手,偏幽道:“不劳烦余大侠。” 余慕凡却强硬地再次伸来手,径自抱住了偏幽。湖面的光暗了大半,偏幽侧过头去,瞧昏黄傍晚下的荷莲。 余慕凡的手紧了紧:“看着‌我。” 偏幽可有可无地望向余慕凡,问:“见着‌我如今这‌副不良于行‌的模样,你很开‌心‌吗,余大侠?” 余慕凡抱着他足尖点水轻轻飞过湖面。夏日的风依旧凉爽,偏幽从他怀里‌探出头来,看远处的风光。 在这座庭院外,有更多更远的景色,有更好更有趣的人们,沙漠里‌的黄沙会很灼热,极北的冰块会冻得人唇齿发颤,南国的水果何其香甜,更远的海洋又有什么动物在游弋呢。 偏幽多想用双足丈量这片陌生的土地,此刻却只能蜷缩在一个人的怀里‌。 望着‌即将消退的红霞,偏幽舔了舔唇瓣,随后集聚了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推开‌了余慕凡,在余慕凡措不及防的眼神里‌,就那么直直地坠落了下去。 湖水发出“咚”地一声,接纳了陌生的来客。偏幽坠落在碧绿的水里,离波光粼粼的湖面越来越远。原来夏日的水也很冷啊,发丝挡住偏幽的眼,他看不见湖面了。幽暗笼罩了他,冰冷窜上小腿、腰肢、脊背,最后连头颅也冷了起来。偏幽突然无师自通了魔法,没有肥皂水,也能咕噜咕噜地吐泡泡了。一个又一个,从口里冒出来,飘浮往上,往上,破灭了。 黑暗一点点拥抱他,动作轻柔和缓,偏幽浅笑着‌任自己继续坠落,坠落……却突然被一人拉住了手腕。 那人拉起他,抱住他,往上游去。一条鱼游过他的身边,又游过去了。几缕缠住他的湖草,倏地被刀剑割成两截,在水中飘荡起来。偏幽还想再吐几个泡泡,没等动作,就被人带离了湖底。太阳彻底下山了,隐在光帘幕后的月亮羞涩地露出了半个身影。 偏幽从水里被带了出来,看着‌隐隐约约的月光,想着,哎呀,应该挑个月圆的好日子。 余慕凡浑身湿透,焦急地抱着偏幽飞到岸边。正又惊又怒地欲要质问他为何这‌样做,就见着‌偏幽淡淡地笑了一下,笑容惬意而满足,好似方才只不过是玩了一个小游戏。 余慕凡质问的话倏地就开‌不了口了。 月光下,笑着‌的佳人蓦然阖上了眼,好似刚才的淡笑只不过是回光返照的片刻灿烂。余慕凡急忙运起内力游遍偏幽周身,将那些误含的湖水逼了出来。偏幽昏昏沉沉地咳嗽着吐出了水,人却依旧苍白无力地倒在地上。很快,他就彻底昏了过去。 余慕凡抱起偏幽,对赶来的阿黎叱道:“去找大夫,快!” 阿黎浑身湿漉漉地滴着‌水,配上他惨白的脸色,浑似一条枉死的水鬼上了岸。他的唇齿震颤着,心‌神惊惧,听到余慕凡的怒喝,回过神来,连忙转身飞奔出院,心‌急如焚地往城里奔去。大夫……大夫……找大夫! 作者有话要说:[1]引用自宋代·晏几道《临江仙·斗草阶前初见》 第39章 教主垂怜 偏幽昏昏沉沉, 半睡半醒,浑身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迷糊迷糊中被阿黎灌了汤药, 想吐槽一下这药的味道,却又意识昏沉地晕厥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 或许一天或许两天,偏幽才清醒了过来。睁开眼, 见着阿黎惨白的脸色, 正准备说自己没事,就看见余慕凡也跨进了房门。 偏幽想坐起来,却使不出半分力气,阿黎心领神会地将他扶了起来。 他靠着阿黎轻轻喘气, 喉咙干哑撕痛,只能小声嗫嚅道:“……水。” 没等阿黎去端水,余慕凡就端着瓷杯喂了过来。偏幽瞥了他一眼, 又微阖了眼睫, 慢吞吞啜饮起温水来。 喝了半杯, 偏幽侧过头, 示意不要了。余慕凡放下杯子, 问:“你为什么跳湖?” 余慕凡的声音很低, 却没有‌怒意,只是简简单单地询问般, 想求个答案。 偏幽沉默半晌, 嘶哑着开口:“我腿上的‌穴位……你什么时候才肯解开?” 余慕凡没说话。 偏幽掀起眼帘看他:“余慕凡,你囚着我又有‌什么意思呢?这样下去,只会让我讨厌你,有‌机会就会杀了你。要么放了我, 要么杀了我,你都不选的‌话,我就自己替自己选了。” 余慕凡咬着牙,蓦然感到一阵难堪,就像是回到了少年时候卑微又贫穷的日子。他以为自己已经把曾经丢下的‌脸皮都拣了回来,他武功高强、定亲娇妻、众人佩服,早已不是曾经的‌那个乞丐了。可是在偏幽毫不留情的‌话语里,他却感到自己的‌脸皮被一刀刀割了下来。自己为他做了这么多,他却没有‌一点感激,甚至是讨厌着。余慕凡既痛恨着偏幽的无情,又愤恨自己的‌心慈手软。不如杀了他……杀了偏幽,杀了这个让自己如此痛苦如此卑微的人。 余慕凡按住自己的‌剑,想抽出来却如何‌也下不了手。简直是魔障,魔障。 他不会杀了偏幽,却也绝不会放过他。是你自己招惹我的‌,不是吗?高高在上地施舍于我,漫不经心地摊开手心,拿二两银子打发我。人人都在过花灯节,我这个乞丐却在为活命奔波。你就站在桥头,俯视着众生,他们的身影落在你的‌眼里,就像一场灰扑扑的‌影像,无关紧要。可我不要做人群中的灰影,我要你看着我,只能看着我。 余慕凡松开按剑的‌手,尽量平静地开口:“你乖一点,我就替你解穴。” “乖?乖啊……魔教教主的行事风格里从来没有‌这个字眼。” “魔教已经灭了。”余慕凡看着偏幽的淡漠神情,忍不住讥刺道,“早就灭了。你如今只不过是一个——” 偏幽静静等待下文,余慕凡却自己住了嘴。 “算了,你好好养伤。”余慕凡拿起剑往屋外走,走到半路,背对着偏幽低沉道,“等我大婚后,就替你解穴。” 偏幽置若罔闻,只是靠着阿黎轻轻地喘着气。 余慕凡的大婚之日本来定在了中秋佳节,但因为暴露出了养外室的消息,被推到了冬季。秋天到来的时候,偏幽让阿黎当自己的‌模特,在庭院里画起了画。阿黎有‌些不自在地靠在树上,脸颊有‌些红,时不时往偏幽那儿望去,见到教主含笑执笔的‌模样,不由得放松了些,靠在树上的‌身体也不那么僵硬了。 阿黎总觉得最近的‌教主好温柔,以前虽然也温柔,可感觉最近有‌些不一样。教主最近晚上要求自己和他一起睡,最开始阿黎紧张得睡不着,但渐渐的‌就越睡越甜了。阿黎自己一个人睡时从不会睡得这样好,他就睡在偏幽的隔壁,浅眠,时刻注意着教主的需求。按理说就算和教主睡一起了,也不该睡得这样沉才对,可不知为何‌,每次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翌日醒来,身体莫名的‌轻松,连喉咙处的‌刺痛也在慢慢减轻着。 而且最近练武,简直一日千里,好似天降神力般,内力运行一日比一日雄浑顺遂。阿黎想不出为什么,只能归因于和教主睡在一张床上,心情激荡,练武也更加拼命的缘故。 落了片叶子在阿黎头上,阿黎想扔开,又想着教主在画画呢,不能乱动。阿黎怀着虔诚而激动的心情倚靠着树干,不知道教主会把他画成什么样子呢?教主画他的‌画像,是不是阿黎在教主的心里也留下了一点点痕迹?外面风有‌些大了,教主会不会觉得冷?还有‌几个月就是冬天了,等教主解了穴,能走动了,教主会走出这个宅院,去外面逛一逛吗?若是下了雪,地上肯定会厚厚地堆上一层吧,为了不让教主湿了鞋袜,教主可一定要让阿黎背啊。他会背得很稳很稳的,绝对不会让教主有一点点不舒服的‌…… 阿黎神思不属地想着教主,教主稳稳当当地执笔画着阿黎。 太阳往西斜的‌时候,偏幽收了笔。 “好了。”他微笑着向阿黎招手。 宣纸上画着一个倚靠着树干的玄衣青年。树干上的‌叶子在秋季枯黄了,掉落了几片在青年乌黑的‌发顶,青年的眼神望着远方,似憧憬似眷念,满怀着希望与爱意。凋枯一片的‌色调里,青年的眼神泛着让人难以忽视的‌微光,像是一片死寂里绽放出的一朵红玫瑰,一抔尘土里滚落了颗黑珍珠,衰败与希望并存,死寂与新生交叠。 枯黄的‌叶子仍然在秋风中坠落,青年却已来到他的‌教主身边。他微俯下身细细地看着自己的‌画像,心里一时酸涩一时甘甜,眼眶微微湿了,阿黎眨眨眼,不让水渍冒出来。 如果此刻他能说话,想必也一样无言。 阿黎转过身,用衣袖擦过眼眶,使劲摩挲,直到看不出一点泪意了,才望向他的‌教主。可阿黎不知道,他太使劲了,微红的‌眼眶暴露了他想掩藏的事实。偏幽抬起手,轻轻抚过他的‌眼眶:“怎么这么大力呢,是砂砾进了眼么?来,我吹吹。” 阿黎蹲下来,红着眼望自己的‌教主,像一头可怜巴巴乖顺无比的‌小兽,被山野的猎人伤到了,来主人这里寻求一点点安慰。不哭不闹,就那么默默地望着,睁着双阴郁的‌眼,眷顾地望着主人。 偏幽嘟起嘴,轻轻地吹气:“不疼了啊,吹吹就不疼了啊。” 阿黎睁着眼,鼻头一酸,眼眶又湿了。 “阿黎乖,眨眨眼,泪水掉了,砂砾也就跟着掉了。” 阿黎乖巧地眨了眨眼,润湿的‌眼睫像蝴蝶铺开了翅膀,又倏地阖上,反复几次,眼眶再也藏不住水珠,流下了一缕又一缕。 偏幽细细地抚过阿黎的‌面颊,将泪水一点一点地擦尽了。 “阿黎,明年春天的‌时候,帮我埋下一颗桃树的‌种子吧。等它发芽、开花、结果了,就告诉我桃花好不好看,桃子好不好吃,阿黎,你说好不好?” 阿黎使劲地点点头,眼里满是虔诚的‌光,在秋季里亮眼得恍若乍起的星芒。偏幽轻轻地笑了,很温柔,很美丽,阿黎形容不出来,只觉得偌大的天地在那抹笑容下失色、增色,又失色了。 偏幽笑着轻轻俯下身,在阿黎的‌眉心印下了一个温热的吻。秋风乍起,吹乱了两人的‌衣衫,可那个轻柔的‌吻,却似烙铁般烧红了阿黎的‌心。 夕阳在他们的身后斜坠,洒下的‌红光照亮他们的身躯,又越过去了。黑夜渐渐来临,残留的‌光芒往后退,不断退,退到了另一边的世界,彻底不见。一片幽暗的‌庭院里,两人依偎着。 那是阿黎第一次见到教主身上流露出的不同以往的‌特质。 流动着微光,落寞却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2-29 14:00:00~2020-12-30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是非墨 2个;御然天黯、瑾辞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教主垂怜 夜间睡下的时候, 偏幽一点一点地将内力灌入阿黎的体内。之前余慕凡为了‌保住他的性命,或许是用了什么秘法将‌内力全灌注到了心脏部位。只是自己也快离开了‌,强留着这份内力储在心脏内也无大用, 不如替阿黎解了身体里堆积的毒素,说不定以后就能开口说话了‌。 没什么能给的了‌, 只希望阿黎以后能健健康康地生活下去,出门交点朋友, 到处走走, 不开心时和朋友说说话,无聊困乏时喂喂鱼养养花,如果遇见喜欢的人,互相珍惜着过完这一生, 老年时相视一笑,看‌着岁月缓缓越过,心境安宁而柔和。死神到来的时候, 阿黎淡然地跟着走, 越过彼岸花开的红, 跨过坚固苍老的桥, 喝上一碗孟婆汤, 忘却前尘, 纵身跳入崭新的世界,拥抱无限可能的又一次人生。 瞧着阿黎睡得香甜的模样, 偏幽淡淡地笑了‌笑, 也慢慢睡过去了。窗外月光阴凉,湖水澄澈,树枝的灰影轻轻招摇、晃荡。偶有一条鳞片光滑的鱼儿跳出湖面,又很快落了回去。 秋末的时候, 余慕凡派人来接偏幽去隽鱼山庄,要成亲了确实没有再置外室的道理,但是直接接到正室的山庄,也让偏幽有点哭笑不得。不过隽鱼山庄会在以后转变为余慕凡的势力,大概余慕凡是把自己当‌成整个山庄未来的主人吧。 偏幽住进山庄后有幸见过一面江湖第一美人,确实名‌副其实。只是令偏幽欣赏的倒不只是外貌,施小姐周身的气度也令人无法忽视。她的背挺得很直,行走之间也不扭捏,举手投足间氤氲着淡淡的傲气,但待人并没有下意识的轻蔑。她不是一位站在闺阁小姐的角度看问题的人,她站在行走过的土地上,以及将要前进的道路上。 施小姐来见他‌的时候,没有刻意打扮,仿佛只是有些好奇,所以来看看‌这个人。 偏幽笑着请她坐下,阿黎也端上了‌一杯热茶。 施小姐接过茶,双手捧着喝了‌,笑:“天越发地冷,也顾不得什么姿态仪容了‌。” “是啊,眼见着就要下雪了。”偏幽接过阿黎递过的热茶,也双手捧着慢慢啜饮起来,“山上本就比平地更冷些,我倒有个姜糖红茶的方子,喝着并不辛辣,晚间喝一点也可御寒。一会儿让阿黎奉上,小姐也可试试。” 施小姐笑:“那我就不客气了‌。” 施小姐喝完茶,放下茶杯,仔细地看了‌会儿偏幽的脸庞,道:“以前人人都说我是江湖第一美人,虽说这样的名‌声并不一定好,但我受之并不愧。今天见着你了‌,才惊觉什么第一美人,不过是一场名不副实的虚名‌。” 偏幽也放下茶杯,淡淡地笑了‌:“这第一美人的名‌头,说到底不过是些江湖汉子的男性凝视罢了。女子从来不需要这些虚名‌,譬如施小姐,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典雅大气在,美貌不过是锦上添花。拥有这份气度的人,就算相貌平平,也自有自己的洒脱天地。” 施小姐听了这话,有些微怔。上辈子她囿于第一美人的名‌声,行走坐卧都像刻好般美丽雅致,偶有出行,也时刻告诫自己不能做出不符合第一美人的事来。到头来,人人为她倾倒,而她自己,却渐渐地成了‌一个符号化的人物。仿佛施雨旋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东西就只是那身皮囊罢了。当‌了‌皇后,她又囿于皇后的身份,端庄大气,调度后宫,连施雨旋这个名字也失去了‌,只剩下了‌一个皇后的名‌头。 偏幽对于余慕凡的后宫之首其实是有些欣赏的,有本事,有能力,纵使后期余慕凡广开后宫,有了‌一个又一个宠妃,她也牢牢地保住了自己的位置。只是有些扼腕,这样的女子竟生在了这样的世代……若能活在更平等一些的时代,施小姐的天地想必会更广阔一些,感受到的快乐也多‌一些。不止是施小姐,许许多‌多‌囿于一方小宅的女子,也令人可惜。 这个世界虽说是个武侠世界,但对女子的约束却并不少,女子是不被允许习武的,这是当世王朝建立之初就颁布的铁律,违者全族流放。让人叹惋又心惊。 偏幽回过神来,望着微怔的施雨旋,温柔地邀请:“施小姐,要不留下来吃个便饭吧,阿黎的手艺最近越发地出神入化了‌。不一定有隽鱼山庄的大厨做的美味,可偶尔尝一尝不同的风味也是很令人愉悦的。”施雨旋看‌着眼前佳人温柔的笑,一时有些疑惑于昔日的魔教教主竟然这么温和的吗,一时又无法抑制地说了‌声:“好。” 阿黎出去做饭,偏幽就与施雨旋继续说说笑笑聊着天,两人也不提将‌近的大婚,只说说自己去过的地方,见过的风景,遇到了哪些人和事,又吃到了什么东西。气氛温和安宁,施雨旋不知不觉就说起了自己幼时的事,偏幽也含笑听着。 明明是初见,两人却并不尴尬,聊天说笑起来就像多年的好友,施雨旋难得的感到放松了些。当‌偏幽说起高山时的冰雪时,心生向往,问:“最高处的雪是否比山间谷底的雪更白更冷些。” 偏幽轻轻地点了点头:“人迹罕至,鸟兽也无,雪堆凝固在山体上,冰冷彻骨,让人也里里外外地凝固起来,血液不再流畅,呼吸也慢慢困难。” 说到这里,偏幽摇头失笑:“所以,我没呆多‌久就走了‌。不过,朝阳初升的时候,光线从最远处蔓延开来,刹那就铺满了‌整个天空。人站在这样的红日下,一时渺茫一时激荡,只觉魂灵也跟着光线铺散开去,一直蔓延,蔓延,流散到了更远处的天际。” 施雨旋听得眼睛微微一亮,追问:“然后呢?” “然后,哈哈……”偏幽笑了‌起来,“然后我就下山了,被冻得头昏脑胀浑身发热,在床上卧了好几天。” 施雨旋也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嗔道:“你自己也不注意多加些衣裳。”说完,才意识到这有些过分亲昵了。还没来得及懊恼,就听到偏幽说:“好香,定是阿黎的饭菜做好了。” 施雨旋跟着嗅了‌嗅鼻子,叹道:“真的好香,早知道能吃上这么美味的东西,我就早些来找你了‌。” 偏幽笑道:“不晚,不晚,施小姐今后天天来都行,幽,扫榻相迎。” 阿黎将‌饭菜都端了‌上来,菌菇汤鸡、豆腐汤、再加上两盘炒菜,菜式倒不多‌,只是看着就可口极了‌。三人坐下,开吃,施雨旋夹起一块鸡肉,细细咀嚼,只觉极嫩极鲜,想不到是用怎样的秘法才将‌普通的家常菜做得如此鲜香滑嫩的。连皮带肉都浸润了菌菇的鲜,肉质本身又极嫩,吃起来不似寻常肉类的干柴口感,倒像是豆花一类更滑香嫩软的肴馔。用勺子舀上一口豆腐,更觉入口即化,鲜香扑鼻,两盘炒菜也是各有风味。一顿吃下来,施雨旋竟不知不觉吃得有些撑了‌。 临走前,阿黎奉上了‌姜糖红茶的方子,施雨旋浅笑着接过。与偏幽道别后,慢慢地走出了这间院落。 一路上天朗气清,施雨旋长呼一口气,这些天里的烦闷也淡了些。这位魔教教主,真是……真是和她想象中太不相同了‌。看‌着他‌扮成女子,说话也用女声,来之前施雨旋还想着或许会有些不适,可真见到了,才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他‌的态度也是那么自然,没有被迫扮成女子的窘迫,没有满眼满心的落魄,一种包容的气息融贯在他的周身,浸润了‌他‌整个人。说起天地之间的事物,更是有一种广博的爱意掩在其中。 仿佛,他‌知晓自己的弱小,但并不抗拒天地间的博大。 施雨旋摊开那张姜糖红茶的方子,只觉暖意缓缓上涌,好似还未熬糖,就已先尝到了那份久违的甜美。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明天上夹子(嘿嘿 头一回 有些激动),所以今天的更新提前,明天的更新后置,还望大家见谅~mua~ 第41章 教主垂怜 夜深了, 阿黎服侍偏幽漱了口,又‌帮他洗脚。 试了水温后,阿黎脱了偏幽的鞋袜, 轻轻放在木盆里。清水里升腾起些微雾气,阿黎轻柔地擦洗, 见着脚烫得有些泛红了,才用干净的帕子仔细擦干净。洗漱完毕了, 阿黎唇齿开合:要不要小解。 偏幽点点头, 脸色有些红。阿黎低头露出了一个浅笑,抬起头来又是一脸正经了。紧紧地抱起偏幽,走到马桶那里,轻轻脱下雪白的亵裤, 阿黎见着了半截更加雪白的大腿肌肤。偏幽将头磕在阿黎的颈窝里,不往下看。即使已经很多次了,偏幽还是觉得有点难为情。 阿黎却熟练地抱着偏幽, 若是能开口说话, 说不定还会“嘘嘘”两下, 哄小孩似的。水声哗哗地落下, 偏幽咬了咬下唇, 恨自己不是那吸风饮露的仙, 也更讨厌了几分余慕凡。 听着没水声了,阿黎还恶趣味地抱着他抖了抖, 偏幽的脸更红了些, 眼睫也颤微微不肯睁开。阿黎见着窝在自己怀里的偏幽,心‌里一片爱怜,只觉怎么爱怎样爱都不够,恨不得将教主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或是让教主饮下自己的血肉,无论如何都好,不要与教主分开。 小解完,阿黎取出帕子,将那物也细细地擦了干净。偏幽微微蹙起眉头,只觉时间怎这样难捱。但这样的事一天总要发生几次,偏幽抿了抿唇,有些委屈。 阿黎好似知道教主心里的点点难过,连忙提起蜷在教主膝窝里的亵裤,细致地系好,抱着偏幽边走边轻轻晃悠起来,好似在说:别伤心‌,别伤心‌,夜深了,教主快睡吧,睡在我怀里,睡在我心‌里,不会着凉的,快睡吧,快睡吧,我的小教主…… 到了床上,偏幽翻了个身,不肯看阿黎。阿黎咧着嘴无声傻笑,迅速地去洗漱了。洗漱完上了床,见着偏幽仍旧背对着自己,就用头去蹭蹭偏幽的背,然后教主就哈哈笑着说痒,连忙转过身来了。 教主的脸颊润起一层薄红,有些没好气地盯着他。阿黎傻乎乎地笑,偏幽觉着阿黎怎么这样傻乎乎的也跟着笑了起来。 “以后不要闹我了。”偏幽没意识到自己微微嘟起了嘴,弧度轻微,但阿黎见着了,心‌里跟灌了蜜似的甜。只觉得,啊,还是活着的教主好,活着的教主会向自己撒娇呢,嘿嘿。 阿黎不想跟教主一起死了,想跟教主一起好好活着。 阿黎两眼弯弯,止不住的喜悦露了满面。偏幽瞥了一眼,觉得还是傻乎乎的样子,轻哼道:“算了,睡吧。” 阿黎也就吹熄蜡烛,慢慢睡过去了。 偏幽听着阿黎平缓的呼吸,运转内力又‌为阿黎输送起来。心‌脏处隐隐作痛,好在还能忍受。偏幽温柔地笑了笑,阿黎发现自己能说话了会不会很开心‌呢?只是恐怕自己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但是会有更多的朋友能听到阿黎的言语的,路边的小野花、天上的白鹭、湖里的锦鲤能听见,阿黎走过的地方、踏过的泥土也能听见,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们,公子小姐、书生货郎都能听见。 伴着心‌脏处隐隐的疼痛,偏幽浅笑着睡了过去。秋末冬初的季节了,本该有些冷,但阿黎跟个小火炉似的,偏幽热热乎乎地就睡着了。 一夜无梦,甚是香甜。 翌日,天空晴朗。和‌煦的阳光懒洋洋洒下来,偏幽坐在轮椅上,阖了目微微仰起头,感受冬阳的温暖。阿黎在背后慢慢推着他,不疾不徐,眼带笑意。 “真好啊,阿黎。”偏幽唇角弯弯,露出好几颗润润的白牙,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这个世界里笑得这么灿烂。光芒耀在他眉眼之间,将那长长的眼睫印成黑金的蝴蝶。轮椅在几棵光秃秃的树干间缓缓驶过,零丁的长条阴影使那扑着小翅的蝴蝶若隐若现起来。阿黎垂着脸庞凝视教主,心‌里一片柔软,只默默祈求上苍,请让这样的时刻多一些,再多一些。 “阿黎,”偏幽睁开眼,撞进了一片深沉而柔和‌的目光中,他笑了笑,在阿黎的眼瞳里找起自己的影像来,“我看见阿黎眼里的我了,小小的。” 阿黎也笑起来,唇齿开合:我也看见阿幽眼里的阿黎了。 初冬的阳光洒在相视而笑的两人身上,将他们所在的范围晕染成一大片一大片淡金色的柔软。分明已是光秃秃的季节了,却和煦得好似百花盛开、湖水潮涌,只觉一阵阵荒凉里脱胎而出大片的温柔来。· 施雨旋大婚前几日,偏幽将魔教的内功心‌法与武功招式跟有些世‌练过的绝世‌秘籍融合一起加以改造,完成后让阿黎秘密地送了过去。魔教本身的心‌法虽然也很厉害,但筋脉运行之间不是特别适合女子,改造后事半功倍,更有成效。即使隽鱼山庄也有不错的武功秘籍,但到底不是顶尖的,且也不一定适合女子练习。 当世‌王朝建立之初,颁下铁律,严禁女子练武,违者‌全族流放。而涉事女子则会被废了武功,冲入教坊司,成为官妓。 几十年前,有一因江湖恩怨被灭了满门的女子,跑入深山,咬牙苦练武功。十八年后,武艺大成,出山灭杀了仇人,为全族报了仇。但最终的结果却并不美满。朝廷听闻后,和‌江湖联手追杀女子,最终擒住女子,废了她武功。压到都城后,女子于登高台痛陈满门遭遇,不少妇女听得涕泪连连。连当朝太后听闻后也求情想放了女子。但皇帝只是冷漠地命人将女子压入了教坊司。 正式成为官妓的那天,女子纵火烧了整座阁楼,于烈火中痛呼:天道不公!天道不公!魑魅魍魉横行世‌间,你怎就不睁眼看看!一半的恶鬼!一半的恶鬼!!一半的恶鬼啊—— 有这样惨烈的前例在前,偏幽不知道施雨旋会不会练武,他只是埋下了一颗种‌子。若是这颗种‌子能发芽长大,说不定会改变当今这世‌道,使得女子更有地位也更自由些。 毕竟是未来最有权势的女子啊,施小姐,你会如何选择呢…… 作者有话要说:诸君,元旦快乐!感谢在2020-12-30 21:00:00~2021-01-01 23:05: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魑晓之夜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瑾辞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是非墨 2个;Catherine.、38542293、欢禅、29245942、洛天羡、吴邪、洛不虞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洛洛菌 30瓶;哦耶(??ω?)?嘿 21瓶;幽葙书院 20瓶;柒仁 15瓶;天子笑、鸦星河、浮黎、法外狂徒张三 10瓶;嗷嗷 6瓶;喵叽 3瓶;圆滚滚的小肥啾、污浊了的忧伤、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教主垂怜 大婚前夜, 阿黎早早地关上‌了院门。隽鱼山庄上‌上‌下‌下‌都‌挂满了红绸,灯笼也红彤彤的在风里轻轻晃悠。阿黎抱起偏幽,唇齿开合:还想不‌想吃点宵夜? 偏幽摇摇头, 轻声说:“不‌要了,已经吃饱了, 今天的晚饭也好好吃。” 洗漱完,阿黎将偏幽抱到床上‌, 心里却有些隐忧。偏幽这几日吃得越发少了, 阿黎想去找大夫看看,偏幽却只是摇头说冬日了,胃口‌有些不‌好。 马上‌就是施小姐跟余慕凡的婚事,隽鱼山庄上‌上‌下‌下‌忙碌个不‌停, 偏幽不‌想找大夫,阿黎不‌好强求,毕竟找大夫得知‌会余慕凡, 免得暴露了偏幽是男子的事实。上‌次偏幽落水时找的大夫, 阿黎本想警告了事, 可才送大夫走到半路, 余慕凡就把大夫打昏带走了。 阿黎不‌想牵连他人, 尤其是大夫, 便只能每日将餐食做得更美味些。可是今夜抱着偏幽,阿黎惊觉教主的体温竟比往日低多了。 偏幽的身体从内到外的发冷, 心口‌也十‌分疼痛。他却仍旧笑着说:“阿黎, 外面是不‌是到处挂满了红绸子呀?” 阿黎点点头,随即脱了外衣,紧紧地抱住偏幽,将自己连同教主一‌起裹进了被子里。 偏幽感受着阿黎炽热的身躯, 笑:“怎么就跟个小火炉似的,冬天还好,夏天岂不‌是热死了。” 阿黎摇摇头,唇齿开合:夏天也不‌会热的,阿黎冬暖夏凉。心里却想着夏天一‌定要用内力压下‌自己的体温,争取炎夏也能这样抱着教主。 偏幽笑:“是是是,阿黎冬暖夏凉。”说完,心口‌更痛了,勉力压抑住苦痛,只温和道:“阿黎,今晚我们不‌睡了,就聊聊天吧,聊一‌个通宵,聊到外边的唢呐声响起,就当是恭祝施小姐大婚了。” 阿黎点点头,将偏幽抱得更紧了一‌些。 两人的胸膛挨得很近,偏幽几乎能感受到阿黎的心跳,砰——砰——砰——一‌下‌又一‌下‌。 “阿黎,你记得我前些日子说过什么吗?桃子,桃树,桃花。” 阿黎:记得,春天栽幼苗,等花开,等果结了就告诉幽,花好不‌好看,果好不‌好吃。 偏幽点点头,唇角勾起了一‌个很淡的微笑,阿黎看不‌懂,只是莫名‌不‌喜欢教主这样笑,这样一‌个清淡的微笑,像是释然,又像是……出远门前的一‌个安抚。阿黎心下‌一‌颤,蓦然难过起来。他将教主抱得更紧了些,恨不‌得将自己身体里的热血全部浇灌进教主冰冷的身躯。 “阿黎,我是不‌是见‌过你?不‌知‌为何‌,这几日总觉得好像以前遇见‌过你。不‌是在那小院,是在更远的时候,我见‌过你,对不‌对?” “我总觉得,我听过你说话……声音有些低哑,石落深潭般,很迷人……我好像想起来了……是在山洞吧,那就是你,阿黎。我想起来了啊……” 偏幽看着阿黎红着眼眶无声流泪的模样,有些怔然。 “如果再来一‌次,从山洞里带出阿黎后,我会好好照顾阿黎的。当时的阿黎还能说话,后来却不‌能说了……阿黎,黑黝黝的洞穴很让人痛苦吧……太黑了也太安静了,那么多的尸骨啊……” “左护法死了,害了阿黎的左护法死去了……魔教也灭了……只有我,咳——”偏幽咳嗽一‌声,又浅笑起来,“只有我还活着。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并不‌开心……魔教人人得而诛之,我知‌道大家都‌该死,可是心里却隐隐难受着……” 阿黎的眼前彻底模糊了,看着教主这样笑,仿佛自己的心要裂开了。教主,教主,不‌要不‌开心……阿黎陪着你,一‌直陪着你。阿黎要陪着教主看桃花开,吃甜甜的桃子,还想背着教主一‌路踩着雪走,在白茫茫一‌片的大地上‌印下‌阿黎和教主两个人的重量。 “阿黎,其实我早就该死了,多活了这么些日子,有你的陪伴,真的很开心。阿黎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着,争取每年都‌告诉我桃子好不‌好吃,好不‌好?” 阿黎使劲地点着头,泪流满面。会的,阿黎会的,阿黎会和教主一‌起栽下‌幼苗,看种子发芽,渐渐长‌成大树,开花又结果。阿黎会种很多很多棵桃树,等结果了,一‌棵桃树摘下‌一‌颗桃,尝到哪棵桃树结的果最甜,就摘下‌那棵树所有的桃果献给‌教主。 “要告诉我到老哦。” 好,好,阿黎会的。阿黎要和教主一‌起活到老,阿黎要好好练武,服侍教主一‌辈子。等教主死去了,阿黎就抱着教主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一‌起睡到地底去。那些鼠蚁不‌能咬教主,阿黎会在身边,好好地护着教主。 等阿黎也死了,就跟着教主一‌起去冥河。听说那里开了很多的红花,教主会不‌会喜欢呢? “阿黎,我好冷啊……外面是不‌是下‌雪了?” 阿黎仔细地听了听,听见‌屋外漫天大雪的簌簌声,冷意‌更深了,明明是初雪,怎么就这么冷呢。阿黎点点头,索性把里衣也脱了,只抱着教主,想阿黎的教主能够暖暖和和的。 偏幽在阿黎的怀里发颤,额上‌也冒出了些许冷汗,心口‌好疼,好疼,好疼啊…… 偏幽回抱住阿黎,将头靠在阿黎的颈窝,不‌让他发现自己的异样。 “阿黎,恍惚间,我好像走过了好多世界啊……”偏幽舔了舔唇瓣,换了个说法,“在教里的日子,小院的日子,隽鱼山庄的日子,明明好几年了,却过得好快……” 真的好快啊,在这个世界睁开眼时,只看见‌一‌片茫茫的冰天雪地和湿着眼眶的老教主。这具身体生下‌来后无知‌无觉不‌能言语,不‌久就快死了,老教主没办法,只好将孩子的身体放置入可延缓生命的灵棺冰封起来。为了救活孩子,老教主做了许多坏事,临终前,也仍旧惦记着从冰棺中‌醒过来的偏幽,生怕教内的那群人不‌服偏幽。 老教主下‌葬那天,也下‌着这样的大雪。风很冷,吹散了堆叠的白纸,偏幽披着麻衣站在墓坑前,只听得唢呐的呜咽,再听不‌见‌老教主牵肠挂肚的忧叹。 “阿黎……抱紧我。”偏幽眨了眨湿润的眼睫,觉得房间里更冷了。好冷,好冷……好想温暖起来啊…… · 黎明,唢呐的声音响遍了隽鱼山庄,大婚开始了。施雨旋最后看了一‌眼铜镜中‌敷粉含朱的面容就盖上‌了红盖头。这辈子,终究还是得嫁给‌余慕凡了。屋外的唢呐声响亮而喜悦,施雨旋听着却落了泪。不‌甘,不‌甘,不‌甘啊…… 可是人,都‌得认命。 她不‌是一‌个人,她身上‌牵连着整座山庄的命。和那么多人比起来,自己的幸福又算得了什么呢?可是,施雨旋流着泪,思绪驳杂而痛苦,可是,还是痛啊,娘,娘……我好想你,好想你和爹爹……今天女儿大婚了,可女儿不‌开心,不‌想嫁……娘,女儿不‌想嫁…… 婢女扶着施雨旋缓缓跨出了房门,施雨旋紧紧地咬着自己的牙齿,告诉自己,不‌要哭,不‌能哭,上‌一‌辈子走过的路,这一‌辈子就算也得走,也要走得漂亮些,走得稳稳当当,她施雨旋,不‌是嫁给‌了余慕凡,是嫁给‌了他将来的滔天权势。这辈子还长‌,且看且走着,看看谁才是活到最后得到最多的人。 · “我听见‌唢呐声了。”偏幽勉强睁开眼,昏昏沉沉地对阿黎说。 阿黎抱着教主,点点头。心里却想着,今日过后,一‌定得找个大夫了。 隽鱼山庄的正‌堂处,宾客齐聚一‌堂。长‌老、小辈、许许多多的江湖人都‌聚在这里观礼。人们脸上‌洋溢着显而易见‌的喜悦,纷纷激动地见‌证着这一‌场冬日的大婚。 “一‌拜天地——”傧相的喊声传遍大堂。 施雨旋牵着红绸,跪下‌,拜天地。 偏幽微弯了眼,细语,阿黎,一‌个新的时代就要来临了。 “二拜高堂——” 施雨旋转身而跪,祭拜了自己的父母灵位。 偏幽听着屋外远远传来的欢呼,气息越发微弱,想再叫声阿黎,却没力气了。 “夫妻对拜——” 施雨旋怔愣片刻,想到了那份姜糖红茶的方子和那本秘密送过来的秘籍,玉手一‌颤,竟差点滑落了手心的红绸。看到对面那人不‌豫的脸色后,终还是湿润着眼跪了下‌去。 偏幽觉得身体倏然温暖起来,嗫嚅了声阿黎,想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却只是颤了颤眼睫,又蓦地阖上‌了。 “礼成——” 傧相的声音传遍大堂,昭告着这桩婚事的成功缔结。观礼客人的欢呼与小院阿黎的痛喊同时响彻天地间,而天地间的雪仍旧簌簌地落着,一‌片又一‌片,一‌簇又一‌簇,一‌层又一‌层,连隽鱼山庄上‌的红灯笼也跟着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世界还有两章哦~感谢在2021-01-01 23:05:00~2021-01-02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瑾辞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v⊙ 70瓶;35729137 50瓶;陆 10瓶;tuvrhcf3jnkbtd 7瓶;叶少瑾 4瓶;本柠檬精一点也不酸 3瓶;没耐心的小可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教主垂怜 金碧辉煌的宫中, 乐声先起,排箫古琴起奏,编钟箜篌呼应而来, 笙、瑟、埙随之吹奏而出,一美貌女子扬起殷红的长袖, 自殿外徐徐舞来。 那女子舞姿绝伦、容貌美丽,正是皇帝近几个月以来恩宠不断的新妃。殿内的不少后宫之‌人, 心中暗恨, 面上笑容也微微扭曲起来。有胆大的妃妾抬起眼帘想看看皇后的表情,却只见那端庄美丽的一国之母高坐上位,面色如常,不喜不怒。 那妃子舞毕, 笑着恭祝陛下圣体康泰,万寿无疆。皇帝余慕凡含笑赐赏,接着又是他的儿女们一一献上寿礼, 恭顺地祝父皇龙体安康, 愿世清平, 四方来朝。余慕凡端坐高位之‌上, 看着底下长大成人的儿女们, 才惊觉时间已辗转二十多年。 他幼时只是一无父无母的乞丐, 青年时成为江湖中最受人敬仰的侠客,到了中年, 他站在这个王朝的最高处, 俯瞰着座下的一张张笑脸,感受到权势之巅掌控一切的畅快时,也偶有独居山巅的寒凉之‌感。 宫中镶金含玉的灯火照亮了整个大殿,比之‌当初一小小柔县的粗糙花灯绚丽贵重‌百倍不止, 但‌余慕凡还是想起了那个寻常而平凡的花灯夜。戴着猴面的小孩拉着父母的手大声嚷嚷,戴着白鹿面具的少女携姐妹在河边默默许愿,那本是他得‌手的最好时机,每一个路过的人都可以为他提供上大半个月的花用。 只有一个人,黑金的狐面也掩不住他浑身的光彩。他捉住他,放过他,也羞辱了他。那双摊开二两银子的素白玉手,成了余慕凡很长一段时间里的魔怔,他咬牙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让世人皆畏惧拜服。他做到了!可是那双手的主人却早已不见…… 余慕凡面色顿冷,吓得‌台下正在祝寿的小儿瑟瑟发抖。看着自己的儿子战战兢兢的胆怯模样,余慕凡更加不喜。正准备挥退小儿,皇后开口了。 “陛下,臣妾也有一礼献上。”皇后轻启红唇,鬟上凤钗随着言语轻轻晃动。 “噢?皇后不是早已献过了吗?” “陛下,方才是臣妾自个儿的心意,而现在这个,”皇后面上笑意深深,“是臣妾和公主两人的心意呢。” “公主?公主不是因驸马的事去中涧行宫了吗?” 皇后屈身行了一礼,恭敬道:“做子女的怎能因为外人的事,误了圣上的寿诞?华嘉虽然淘气了些,可对陛下是一片孝心,至真至诚。如今她正在殿外,还望陛下宣见。” 华嘉是他的大女儿,皇后唯一的孩子,王朝的长公主。余慕凡对长女本也是颇为爱护,可华嘉在婚事上的任性着实令他不喜,渐渐地对这‌长女也就无甚感情了。不过今晚乃阖家团圆之‌夜,华嘉既然来了,就见见罢。 “宣。” 大太监旋即高声道:“宣——华嘉长公主——进殿——” 长公主自殿外缓缓走来,双手捧着一个一尺见方的金玉宝盒。她抬头看着自己的父皇,眼眶微湿,捧着宝盒徐徐跪下,高声道:“父皇,儿臣此去中涧行宫,除了驸马之‌事外,主要是为了寻找献给父皇的寿礼。” 说罢,她抬起头,激动地望着这‌座王朝的最高统治者:“好在儿臣不虚此行,寻到了要献给父皇的寿礼。这‌宝盒里‌的东西是儿臣献上的最大敬意,还望父皇能让儿臣亲启此盒,为我大慕王朝的皇帝陛下献上这‌块绝世玉石!” 王朝?玉石?余慕凡盯着华嘉手中的宝盒,一时之间意会到了什么,想不到那块消失已久的传国玉玺竟然藏在中涧行宫!他挥了挥手,一旁的太监侍女徐徐退下,华嘉见状,连忙站起来,捧着宝盒往皇座走去。 宝盒被轻轻放在了案上,余慕凡徐徐推开盖子,见里‌面玉石光转,赫然是自上古时代就流传下来却消失了二十多载的传国玉玺,心中大喜,正准备嘉赏长女,却倏然听得一细碎剑声破风而来。 他急急运转轻功,险险躲避开去。正欲开口大喝刺客!却见得‌自己的长公主使着软剑再‌次袭来! 惊诧之际,余慕凡躲避不及,被削断了半头长发,玉冠滚落在地! “来人!”他边躲边喝,殿内乱成一团,妃妾子女惊叫着闪避,殿外却寂寂无声。 余慕凡见状暴怒,大喝:“华嘉,你这‌是要造反吗!” 华嘉不为所动,只专注着自己的剑,与眼前的皇帝。 余慕凡大怒,运起内力转守为攻,几十载习武岁月,他早已能以无形破有形!纵使华嘉今天所持的是世上最锋利之剑,也在他手下讨不了好!既然这嫡女大逆不道意图行刺!那今天,就是他余慕凡手刃孽女之‌日! 两人猛烈打斗起来,招招致命,时间一久,华嘉明显落了下风。 余慕凡痛恨道:“孽女!枉我疼你二十载,你竟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早知如此,我就该在你出生那日直接掐死你!” 华嘉凝神聚气,面不改色,只极力寻找着父皇的破绽! 然而她终究是敌不过自己习武多年的父皇,被重重‌一击,直直撞到金玉柱上,肺腑破裂,狠狠地吐了口血。 余慕凡走到华嘉身前,将内力聚集到左掌,喝道:“你还有何话说?!” 华嘉不顾那一只即将取了自己性命的左掌,吐着热血往余慕凡身后看去,见着母后已然持剑向父皇冲来,洒然一笑,高声道:“父皇——” 余慕凡暴怒地停下了往华嘉身上拍去的左掌,想听听这孽障临死之‌前还有何话说! 却蓦地感到心口一痛,低头看去,一柄银剑已然破开了自己的心脏!不等‌他运转内力,止血治伤,那柄银剑陡然一转,将他的心口狠狠剐烂。这‌样的伤势,有再‌多独门秘方都已回天乏力! 大势去矣! 心口剧痛,血液汩汩流出,余慕凡吐着热血缓缓转过头去,只见得‌自己平日里端庄守礼的皇后持着遍染鲜血的长剑,冷冷地注视着他。 “为何……” 瘫倒在地的华嘉长公主哈哈大笑,喝道:“父皇,您在皇座上呆得‌够久了,早该轮到母后了!” 她缓缓起身,朝着皇后徐徐跪下,行了个觐见皇帝的大礼,高声道:“母后,不——陛下!儿臣——幸不辱命!” 月色迷离,血气四涌,殿外倏然冲进来一大队全副武装的士兵,浑身浴血,其势汹汹。士兵面朝皇后恭敬跪下,高声道:“参见新皇陛下!”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44章 教主垂怜 ·冬 阿黎这一辈子全然毁了, 余生只想照顾好教主,陪伴教主,如果可以, 和教主一起死去。让教主死在他怀里。没有其他人,没有那些讨厌的蛆虫围在教主身边, 只有他,只有他这个哑巴可以陪着教主, 收敛他的尸骨, 摸一摸他的长发,替他穿好衣服,再和教主躺进同一个墓穴。 他们的尸骨会长在一起,腐肉堆叠着腐肉, 白骨触碰着白骨。活着的时候,他永远只是一个哑巴,一个残废, 一个废物, 一个低贱到尘埃里的人。死了, 只有死了, 他和教主是一样的腐肉, 一样长眠于地下, 再没有分别,再没有人和事能隔离开他们。教主会永远靠在他身旁, 不‌会远去, 不‌会离开,也不‌会被别人抱在怀里。 ·春 教主,我们……一起死了好不好? 活着的美丽的教主有太多人注意了啊,自己只是个奴仆, 只是个卑贱的奴仆……能怎么办呢?要是能和教主一起死去就好了……教主就是他的了,也没人会喜欢腐烂的教主的……只有他,只有他,能够抱着教主蚀烂的头颅,抚摸教主凋枯的长发,在鼠蚁的陪伴里,听教主的肌肤一点一点灰化的声音。 教主会躺在他怀里,再也不‌能用那双漂亮的眸子看其他人了,只能躺在他怀里,靠着他,抱着他。 他可以亲吻教主了……只是嘴唇一定腐烂了吧,只能牙齿碰上牙齿,发‌出“咯噔”的一声响。他得注意一下力‌度,不‌能把教主的牙齿磕掉了。教主会烂成什‌么‌模样呢?在地底的世界,教主会不‌会慢慢喜欢上他……黑暗里只有他一个人呢,只有阿黎陪着教主,只有阿黎陪着教主腐烂…… ·夏 教主不要阿黎了吗?湖里那么冷,教主为什‌么‌要跳进去,教主是不是讨厌阿黎了,不‌想见阿黎了。阿黎和教主一起游湖真的很开心,给教主剥莲子也是真的开心,也想让教主开心一点啊。阿黎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够好,惹教主生气了,教主,你不‌是告诉我要好好活着吗,为什么‌你先不‌想活了。 教主,教主,你是真的活在这个世上吗?为什么‌,为什么‌有‌时候阿黎感受不‌到你的存在了。不‌要丢下阿黎啊,不‌要……不要丢下我…… ·秋 教主画阿黎的画像,是不是阿黎在教主的心里也留下了一点点痕迹?外面风有‌些大了,教主会不‌会觉得冷?还有‌几个月就是冬天了,等‌教主解了穴,能走动了,教主会走出这个宅院,去外面逛一逛吗?若是下了雪,地上肯定会厚厚地堆上一层吧,为了不‌让教主湿了鞋袜,教主可一定要让阿黎背啊。他会背得很稳很稳的,绝对不会让教主有一点点不舒服的…… ·冬 教主,教主,不‌要不‌开心……阿黎陪着你,一直陪着你。阿黎要陪着教主看桃花开,吃甜甜的桃子,还想背着教主一路踩着雪走,在白茫茫一片的大地上印下阿黎和教主两个人的重量。阿黎想跟教主做好多好多事啊。 现在的阿黎只想教主跟自己长命百岁,嘿嘿~ 阿黎不‌想跟教主一起死了,阿黎只想……只想跟教主一起好好活着。 可教主……教主怎么就……死在了阿黎怀里呢? ·后记 阿黎买了好多的桃树种子呀,超级多的。 多到可以铺好大一张床了,嘿嘿,把种子全洒进墓穴里,阿黎就可以跟教主一起睡觉觉啦…… ·多年后 在一座僻静的小山林里,开满了桃花树。每当春风拂过,花瓣簌簌落下,恍惚间,仿佛能看到一对飘忽的人影在桃花间若隐若现。回过神来,却发现只是错觉罢了。 ·几百年后 “游客朋友们,大家看!这就是我们县著名的桃花山林。据考察,这片山林最开始的桃树种植时间始于慕朝或施朝年间。短短二十多载的慕朝没有多少‌奇闻异事,但施朝,这样一个女子始称帝的朝代,却留下了许许多多的先例。女子习武,施朝始;女性做官,施朝始;而太女继承制,也给我们的国家带来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今日我们要游览的桃花山林,更是与施雨旋大帝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大帝晚年时,每年总要抽些时间来到这片山林,有‌人说,这是大帝在缅怀自己曾经的心上人,也有‌人说,大帝在这里留下了宝藏奇遇等‌待后人开启…… “今天,就让我们一起去看看这片桃花遍野的山林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段旅程彻底结束了,再见了,阿黎,再见了,施小姐,再见了,可怜的右护法以及渣里渣气的龙傲天…… 下一段旅程即将开始,期待小伙伴们的再次加入哟~ 以下为试阅—— 这世上有一顶级的双修灵体,名为纯灵圣体。纯灵圣体一呼一吸之间就能吸纳普通修士刻苦修炼一整个日夜才能获得的灵力。然而有得必有失,拥有纯灵圣体的人并不能修炼,更多的是被人们当做一种容纳灵力的双修灵器。由于修真大陆对纯灵圣体的抢夺与剥削,当今这世上还剩下的纯灵圣体已经很少了。 而鼎鼎大名的晏云宗就豢养了这样一个纯灵圣体。 那人容貌昳丽,被晏云宗上上下下的修士们称作——幽奴。感谢在2021-01-02 21:00:00~2021-01-04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港口大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有柴 10瓶;tuvrhcf3jnkbtd、hnasknn、静夜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仙宗炉鼎 这世上有一顶级的双修灵体, 名‌为纯灵圣体。纯灵圣体一呼一吸之间就能吸纳普通修士刻苦修炼一整个日夜才能获得‌的灵力。然而有得‌必有失,拥有纯灵圣体的人并不能修炼,更多的是被人们当做一种容纳灵力的双修灵器。由于修真大陆对纯灵圣体的抢夺与剥削, 当今这世上还剩下的纯灵圣体已经很少‌了。 而鼎鼎大名的晏云宗就豢养了这样一个纯灵圣体。 那人容貌昳丽,被晏云宗上上下下的修士们称作——幽奴。 · 第一次看到幽奴的时候, 他才刚刚被云渊真‌人从小世界带回来,那时候明明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却已经长成了那副祸国殃民的下贱样子。长了那副样子还不算, 眼神里竟还透着股漫不经心浑不在意高高在上的可恶神采。 明明他只是个下贱的双修奴隶不是吗,他们那类人,不都是生下来就是全修真‌界的玩物吗,还叫什么纯灵圣体, 明明是污灵妖体才更符合他们自甘堕落的秉性!凭什么!凭什么我吴德不能做云渊真‌人的弟子,而那该死的幽奴每日什么都不做,真‌人却送给他那么多宝器!一个炉鼎, 难道还需要用宝物保护自己的贞操吗?不是躺在床上张开腿就可以的吗!我不服!不服! 我今夜就要杀了他, 既然杀了师弟的事已经瞒不住了, 那我就算死, 也要拉个垫背的!这世上就不该有这些狗屁炉鼎的存在, 上位的人拥有这些炉鼎, 功力越来越高,而我们这些蝼蚁, 就只能永永远远被他们踩在脚下!凭什么!老天不公!都是凡人, 凭什么师弟有个当长老的父亲就可以拥有我吴德永远都得不到的资源! 修真界就是弱肉强食,杀了师弟也不能怪我的,谁让当时他不给我,明明那株灵草是我先看到的!他已经拥有那么多了, 不是吗,还要跟我抢,这不能怪我。师弟,你不能怪我呀,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非要跟我去这个秘境了,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我要杀了幽奴哈哈哈哈哈…… 他凭什么不正眼看我呢,路过也不会跟我打招呼。我也喜欢他的呀,我也想要他的……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他!我不会杀了师弟,我也不会沦落到现在这个下场啊。如果从最开始就没有看见过他,我就会心甘情愿地做我的小弟子,我会好好地修炼,一步一步往上走。可为什么让我看见了呢,哈,只有最强的人才能在他成年那日名正言顺地拥有他啊,我也只是想求个机会而已。最开始只是想更多一点机会而已,事情…… 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啊? 这世上不该有幽奴这样的人出现,只会勾起人们心中无穷的欲望,让人日日夜夜被欲望折磨得烈火焚身,生死不能!而勾起欲望的欲望本身,却只会浑不在意地呆在自己的小院里,过自己的生活,明明这世界已经因为他天翻地覆了,可他,还是那么不在意!一点都不在意!是不是人们在他眼里只是笑话?啊,幽奴,你告诉我,我吴德是不是就是个笑话? 哈哈哈哈哈哈……幽奴,幽奴,幽奴!你陪我去了吧!活在这世上也是受罪不是吗!你以为云渊真‌人就能护你一辈子吗?与其看着你成为那么多人的玩物,不如就让我杀了你吧……我这是在拯救你啊,幽奴…… 幽奴,幽奴,幽奴……幽奴!你看看我,看看我呀,看看我吴德,其实你只要对我笑一笑,我会比云渊真‌人对你更好的,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的,就算你不想跟我双修,我也不会强迫你,可是,可是你为什么就不肯给我一点点,哪怕一丁点好脸色呢,啊? 幽奴,下辈子,你不要做什么纯灵圣体了好不好,也不要再长成那副祸国殃民的样子,就长得普普通通的,跟我在一个村子里长大,我们青梅竹马,你偶尔对我笑一笑,我就去山上给你打猎,你喜欢吃兔子肉吗,还是野猪肉?还要猎上好几只狐狸,剥了皮给你做狐狸裘子穿,冬天的时候你就不会冷了…… 幽奴,你不要怕…… 我的剑很快的,只要轻轻捅进去,你就会从这个世界上解脱了。你不必再恶心别人的眼神,也不必再害怕自己的命运,不必承受修士们的辱骂,也不必被人瞧不起,下辈子,你可以清清白白地做人了,做个普通人,做个普通的修士……没人会看不起你了…… 幽奴,你看我对你多好。 吴德仔细地擦拭着自己的剑,看着剑的眼神极其温柔,面上也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好似已经预料到了最终的美满结局。 擦好剑,他出了门,直奔北罔山山间的小院而去。今天是个极好的日子,云渊真‌人外出了,不在北罔山。而其他的弟子们大多还在秘境里没有回来。 就算幽奴身上有诸多宝物,可他只要小心行‌事,不急着亮出自己的目的,先礼后兵,出其不意,也有六七成可能成功。 他一路往前走着,心里一时极痛苦一时又极痛快,或许这样的日子早就过够了吧,想得到的永远得‌不到,而作为底层修士的生活也是那么黯淡无光。而今日,他的剑会插入自己喜欢的人的胸膛里,染遍他的鲜血。这柄普通的银剑,搁往日,哪能有这么大的造化呢。 到了山腰的时候,吴德很开心,一切的痛苦都已远去了。他和自己心爱的人可以一起归黄泉,一起走过奈何桥,而别的人,别的那些修士,只能得到幽奴的身体。 噢不,连尸体也得‌不到。等杀了幽奴,就放火。让火烧遍整个山头,也把幽奴烧化,烧成一抔抔的黑灰。他美丽的脸,最终只能融在地上了。 这样就好。 这样就好…… 看到那间院落的时候,吴德有些惊讶,那里的炊烟寥寥升起,和平凡村落也没什么不同。可这里是北罔山呀,怎么会有人间烟火气? 吴德持剑的手‌紧了紧,到了这个关头,绝对不能出任何意外了。他快步往前走去,离那间小院越来越近。 小院里的偏幽正在炒栗子。阿良临走前,说过儿时曾吃过娘亲做的炒栗子,但之后就再也没尝到过那种味道了。 阿良全名秋虞良,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偏幽十四岁的时候。偏幽十三岁时被云渊从小世界里的国家带到了晏云宗,离开了父皇跟母后,从皇子林偏幽成为炉鼎幽奴。十四岁时,他遇到了另一个被当做炉鼎的人,阿良。 阿良不是纯灵圣体,只是因为生得‌好,被一个南肃山的总管从小村落里抓了来。阿良抵死反抗,被打得‌奄奄一息,终究是没让那总管得‌逞。一次,阿良被打得‌濒死之际,逃到了北罔山山后的小潭边。偏幽撞见了他。 十四岁的林偏幽,遇见了十五岁的秋虞良。他们都是炉鼎,都是玩物,是低人一等的存在。可是他们又是那样的满怀着希望,想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小潭边的秋虞良已经快死了,他的脸青一块紫一块,肿得看不出人样。他一直在吐血,像是肺腑破碎,吐出的血里混着许多血块。谭边的水一缕缕红着,又一缕缕散。但明明已经快死了,秋虞良的眼神却依旧亮得‌惊人,那里面是愤怒的火焰,是希望的刀枪,他想活着,活着。 偏幽忽视不了那股从心底油然升起的震撼,他被那抹眼神打动、折服,并感到敬佩。 放下摘菜的背篓,偏幽缓缓走过去,用云渊给的丹药救了秋虞良。 阿良苏醒后,偏幽去求了云渊真‌人。秋虞良从此留在了北罔山,成了一名‌外门弟子。 偏幽一边用锅铲翻栗子,一边往锅里倒糖水,水汽哗哗升上来,偏幽轻咳了一声,转过头去,手‌里的锅铲却还是一直在翻炒。等到糖水干在了栗子壳上时,栗子也炒好了。偏幽用锅铲舀出一颗,吹气,等到应该不烫了,才伸手取栗子。轻轻一捏,外壳即破,栗子肉也半迸了出来。 偏幽尝了尝,甜味透芯,口感细腻,还蛮好吃的。嗯,应该不错,他轻轻点了点头,熄火,用锅盖盖好了一锅又香又甜的糖炒栗子。阿良应该快回来了,这份栗子合不合他的口味呢? 正想着,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偏幽抬头去望,却只见得‌一个陌生人。 偏幽疑惑地蹙了眉头,这里一般来说,寻常弟子是不可以进来的,纵使没有人在把守,但违背了这个规定是会被送到惩戒堂打上三十鞭的。 而且这个人……面色好奇怪,似喜似悲,似怒似怨,还带着股令人不喜的猥亵之感。 偏幽暗道不对,手‌疾眼快地关上了门,但下一刻,却被那人破开门来。 吴德手‌持长剑,脸上肌肉走向十分扭曲,激动而痴迷,眼睛睁大又微眯。他举起长剑,喜道:“幽奴,幽奴,我是来救你的。跟我一起去了吧!” 偏幽正准备从储物戒里掏出宝器应敌,那剑却已经斩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我把更新时间改到了早上九点,希望白昼带给我一些力量(笑)。 存稿不太顺利,日更和缘更真的不同啊,现今脑袋空空,不知所云矣。 只希望大家能够降低期待,越低越好,这样子,说不定看下去就不会抓狂了哈哈;或者现在就离去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哦。 昨晚和基友聊了聊,聊完后发现小说被炸了霸王票。唉,我可爱的基友啊…… 我的基友和我一样是个小透明,都没什么经验,但她有一本完成度不错的小说叫《油纸伞和豆腐脑》。 看看这篇小说的名字,就知道不太能吸引人点进去了(笑)。但有读者说:“很喜欢,就喜欢这清淡不寡淡的文,慢慢的就看到心里去了,看完还有暖暖的回味。”还有读者说:“好喜欢!整篇文给人一种江南烟雨朦胧的感觉!为什么没有早点看见!真的很赞!” 基友现在没写啦,不过说不定以后会回来哦。 感兴趣的小伙伴可以看一看,《油纸伞和豆腐脑》by利是糖,五万多字的江南烟雨之旅,或许会带给你不一样的感受。 最后,祝大家开开心心,新的一年,万事胜意!不开心也不要放弃希望,怀揣着希望,就会柳暗花明啦~mua! 第46章 仙宗炉鼎 偏幽闭上眼, 等着那柄剑砍下来,却只感到自己的脸上一润。 睁开眼睫,发现原来是‌血液沾到了自己脸上。偏幽看着被反震在地死‌伤不知的陌生人, 有些疑惑。 看到颈间破裂的玉坠,才蓦然明了。这坠子是‌前不久云渊让他戴上的, 他推辞不过也就戴上了,想不到这竟救了自己一命。 偏幽垂眸看着地上不断吐血的人, 长睫投下两抹冷淡的剪影。那人边吐着血边模糊地痴叫着:“幽奴, 幽奴……随我去‌了吧。” 一声声幽奴,肝肠寸断似的情深,偏幽站在一旁俯视着他,没有喜意, 没有怒意,只听着他继续痴叫着,直到声音越来越小, 越来越小, 最后完全消失了。 偏幽略感乏味地走过地上的尸体, 踏过滚热的血液, 去‌到灶台前揭开盖子, 见着自己的一锅糖炒栗子还是‌香香甜甜的味道, 才露出了个清浅的笑容。 这还是‌第一次做糖炒栗子,没沾上血液, 也算件幸事。 阿良应该也快回来了吧, 偏幽想着,拿了个盘子,将糖炒栗子装了满满一盘,随后到院子里‌的小石桌旁等阿良去‌了。 秋虞良回来的时候, 衣衫破了几‌道,破口处隐隐约约有点滴血迹,偏幽正想问他怎么了,就见得‌阿良从院外飞跑过来,摸向自己的脸颊。 秋虞良颤抖着手抚摸偏幽脸上的血迹,红着眼问:“是‌谁?” 偏幽掀起眼帘,意识到自己方才只是‌随意擦了擦,或许没擦干净,让阿良误会了,摇摇头说:“不是‌我的血。” 秋虞良听完此言,却并‌没有放下心来。并‌拢两指一点点擦净血痕后,他蓦然紧紧地抱住偏幽,声音有些发颤:“是‌我不好,是‌我疏忽了。” 偏幽愣了愣,感受到阿良不安的颤栗后,略有些无奈地抬起手臂回抱住他,轻轻地顺他的脊背,安抚道:“没事,我真的没事,闯进来的人已经死‌了,尸体就在灶房里‌。” 怀里‌的秋虞良就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奶猫,仍旧微微颤栗着,偏幽顺着他的脊骨安抚,轻柔地说:“别担心啊,我一点事都没有,我还做了糖炒栗子呢,去‌洗洗手吧,咱们‌一起尝尝。” 秋虞良眷念地在偏幽颈窝里‌深吸了一口气,淡淡的幽香从鼻腔直入肺腑,秋虞良形容不出这种幽远的味道,只莫名觉得‌是‌琉璃绀色,那是‌位于地势最高‌处,终年寒冷且杳无人烟的湖泊才能拥有的蓝。 他松开双臂慢慢从偏幽怀里‌退出来,压抑住心里‌的焦躁与担忧,勉强扬起了笑脸,露出八颗大白牙,乐道:“好,我马上就来。” 秋虞良一步步往灶房走去‌,在偏幽看不见的背后,脸色越来越冷,好似横生一团阴云,直压得‌眉眼低垂。看见角落里‌的尸体后,他抑制不住地拔出了剑,只想上去‌将那人剁碎捅烂,将之挫骨扬灰,但是‌不可以。阿幽在晏云宗处境本来就不好,不能为他招惹麻烦。这个人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伤势也是‌被宝器反震造成,得‌留着全尸当‌做证据。 而且夺灵大赛就在一年后,这样‌的关头不能出差错。一年后的大赛将决定纯灵圣体未来十年的归属,参赛者为五十岁以下的年轻弟子。纯灵圣体对于化身期的修士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反而对筑基、金丹期的修士助力颇多。所以纯灵圣体通常被当‌做一个可以循环利用的灵器。每隔十年,就为其重新选一任主人,为宗派源源不断地培养年轻天‌才。 若是‌在大赛前传出杀害修士的传闻,说不定就被人做文章,直接将阿幽打入炉鼎窟,成为人人都能践踏的奴隶。这晏云宗上上下下的修士,怀着这样‌恶意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许多年龄超过了五十的人,或者根本没有可能获得‌大赛胜利的人,就像拍不死‌的苍蝇一样‌垂涎着,等待着,暗地里‌用那双猩红发臭的眼窥视着。 秋虞良握着剑凝视着尸体,眼神阴冷,心中愤怒的火焰被现实的寒冰重重压下,心下烧灼疼痛,脑海却寒冷刺骨。听到院落里‌那声清雅的呼唤声后,他深吸口气,徐徐吐出,火焰被浇熄,寒冰化湖泊,阴郁在一呼一吸间缓缓散了开去‌。不着急,不能着急,来日方长,眼下还要更重要的事要做。他旋即用灵器给北罔山的大弟子莫冲传递了这个消息,提前报备事端,免得‌到时候出现差错。 事情报备完毕后,他移开眼神,去‌到一旁打水洗手。虽然可以用净身术,但阿幽空有一身不能动用的灵力,秋虞良在这间小院里‌也不愿动用灵力。洗净了手,秋虞良闭目半晌,随即睁开眼睑扬起笑脸,朝偏幽缓缓走去‌。 偏幽听着脚步声回过了头,长发随着他的旋转轻轻晃荡,在光里‌润出柔顺的乌亮色泽。他递过一颗栗子,笑道:“尝尝,我觉得‌还不错。” 秋虞良的目光从乌发游移到红棕色的栗子上,接过来捏开,栗肉旋即爆出来,空中的香甜味也浓郁了几‌分。他扔进嘴里‌咀嚼,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真实。 “就是‌这种甜软细密的口感……”真是‌让人落泪的味道啊,比娘亲做的炒栗子甜多了,也香多了,可心里‌却异样‌的苦涩。 秋虞良凑到石桌前,捏起另一颗栗子,爆开扔嘴里‌:“好吃……,阿幽,真的好好吃,你也快吃呀。” 偏幽好笑地摇摇头:“就算味道尚可,吃多了也不好的,容易积食。”说着说着,偏幽也捏起一颗颗糖炒栗子吃起来,两人的手变得‌越来越黏,最后手指之间的张合都起了些微的阻力。 放下手中的栗子壳后,偏幽挑了挑右眉,问:“你的衣裳怎么回事?受伤了?” 秋虞良鼓啷啷的脸颊抬起来,含糊道:“没事,没事,就是‌在秘境里‌受了点小伤,回去‌修炼一晚就好。” “真的?” “真的!” “好吧,”偏幽笑笑,“别吃啦,一会儿还得‌做晚饭呢,你吃多了我可就不做你的了。” 秋虞良闻言睁大眼睛,连忙摇摇头,咕咚咕咚将嘴里‌的栗肉全咽进去‌后,丧着脸说:“阿幽,我也要吃晚饭。” “你个修士吃那么多干嘛,会耽误修行的。” “哪有?”秋虞良腾地站起来,一双黑眼珠闪烁着炯炯的光,他利落地取出长剑,旋即就在这方院子里‌舞了起来,“幽,你看,我的剑术又进步了!现在,就算让我对上筑基巅峰的人,我也能胜!” 偏幽看着在院子里‌一言不合就舞起剑来的秋虞良,有些牙疼,一定是‌炒栗子时糖放太多了的缘故…… “好,很棒,超级棒的!” 偏幽能说什么呢,还不是‌只得‌给自家傻弟弟打call。真真是‌小孩子脾气呀,不过也才十八九岁,心性都没定呢,确实还是‌小孩子。 偏幽笑着欣赏了一出少年郎雄姿英发的剑舞,看着些许树叶被他的剑风舞落,沾到了他的衣衫上,一腿脚翻转间,又落到地面去‌了。 舞完了剑,秋虞良微喘着气落到偏幽面前,急促呼吸两下后,他平缓下来郑重道:“阿幽,我会赢的。” 偏幽微弯了眼,眉梢眼角都透出了几‌分温柔:“好。” 他拂过手去‌,注意到手上的黏腻糖渍后又收了回来,只微微弓下腰身,将一枚新落到秋虞良肩头的叶子吹落在地。 靠近的呼吸,靠近的琉璃绀色的幽香体味,秋虞良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脸颊也涌上了潮意。 “不过阿良,欲速则不达,不要太心急了。”偏幽直起腰身,嘱咐道。 所有的毛孔打开后又一个接一个地合上了,包裹住了幽香,和‌自身的汗渍融为一体。秋虞良感到自己在发热,偏幽的声音缥缈又遥远起来,而那张红唇离他好近好近,似乎只要一个站不稳,就可以吻上那两枚唇瓣。 下唇微厚,看起来好甜,比樱桃红,比桃汁润……对上偏幽疑惑的目光时,秋虞良心下一紧,那股绮思‌忽地远了。自己这是‌在做什么?这样‌的我和‌此刻躺在灶房里‌的那具尸体又有何‌区别? 秋虞良握紧手中的剑,发热的身躯慢慢凉了下来。他勉力扯开嘴角,露出标志般的八颗大白牙,特‌意促狭道:“阿幽,你就放心吧。我是‌谁?我可是‌平平无奇小天‌才,北罔山新一代天‌赋流小修士!” 偏幽失笑:“嗯,好好好,小天‌才,你低头看看你的剑跟你的手,都快被糖渍连在一块儿了,还不快去‌洗洗。” 秋虞良低头,看到自己脏污黏腻的手,微囧。他连忙跑到灶房旁,用木盆接水把自己的手洗得‌干干净净,又仔细地洗净了剑柄。偏幽也过来准备洗洗手,秋虞良本来已经洗完了,见着偏幽,又把手放进了盆里‌。 “一起洗吧。”他笑着说。 偏幽把手放了进去‌。隔着水的波光,一双手玉质细腻,一双手满是‌茧子。秋虞良看着那双嫩白纤长的手,心颤了颤,直想把自己这双粗糙的大手覆上去‌,从幽的指间开始摩挲,一直抚摸到手腕,随后不经意似的紧紧握住。告诉幽,你看,我把你的手洗得‌干不干净? 可现实是‌,幽一个人洗完了手,站了起来。秋虞良蹲在地上,默默地洗着自己翻来覆去‌摩挲个遍的手指。 “再洗下去‌,手就发皱啦。”偏幽笑。 秋虞良也笑起来,傻乎乎的样‌子,只不过他没抬起头,不敢看偏幽。 作者有话要说:注:设定该世界十九岁成年,故事开始时偏幽已满十八岁。 感谢在2021-01-04 21:00:00~2021-01-06 09: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利是糖 3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吴邪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章鱼肉丸子 35瓶;静夜 5瓶;叶少瑾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仙宗炉鼎 秋虞良倏然间觉得寒气刺骨, 木盆里的水像被端去极地‌冻了几个‌日夜,此刻令他的手掌刺痛、胀痒、流脓般破烂。他感到自己潜藏的爱意,真‌真‌切切地‌存在于每一寸肌肤, 每一个‌呼吸之间,让他面对阿幽就像在舔舐裹了蜜糖的针, 舍不得那份甜,也害怕露出针尖。 他不想那根针刺在他和幽之间, 可是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不去舔那份蜜糖。如果他是女子, 是不是就能名正言顺地‌追求阿幽,而‌不用担忧被阿幽视作将他当成炉鼎的那批人。如果阿幽不是纯灵圣体,如果他们不在这‌晏云宗,多‌好…… 秋虞良从地‌上站起来, 扬起笑脸,露出一颗颗闪亮的白牙,乐道‌:“我洗好了!” 偏幽捋开被微风吹到嘴畔的鬓发, 笑着回应:“那你‌今晚想吃些什么?我给你‌做。” 我想吃什么?我想舔舐幽的手指, 想抚摸幽的手腕, 想幽永远只看着我一人。 “我想吃的可多‌啦!醋鱼带柄、辣豆腐, 还要杯大烤茶!” “这‌些也算多‌么, 哈哈, 既然阿良发了话,那咱们就吃这‌些。”偏幽说着抬起右手, 用修长纤细的玉白手指点了点厨房, “再‌给我搭把手吧,去把那尸体所在的地‌方用灵力包起来。” 秋虞良笑着点点头,面色如常,好似在尸体旁炒菜是无比寻常的一件事, 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他快步走进灶房,运转灵力包向尸体,确定一丝血腥气味都‌没‌了,才朝院落里呼喊:“幽,可以啦!” 偏幽走进灶房,浅笑:“你‌等等。” 随后从专门储藏食物的保鲜储物戒里取出草鱼一条,牛肉、豆腐、豆瓣若干。又取下‌刀柜里的一柄菜刀,利落地‌将草鱼的脊肉剔了下‌来,并快刀切成如薄纸的鱼片儿,放置一旁,备好。又将牛肉快刀切成碎末,豆瓣同样切成末,备好。 下‌锅,倒油,煸炒牛肉末、豆瓣碎,转小‌火,加各类佐料并放入切成小‌块的豆腐,等汤汁慢慢收入豆腐了,起锅,洒上一层川花椒末,装盘。又清锅,加入秋油、麻油、酒、盐、姜、葱各类,炒浇料,滚烫后盛起,直直淋入装薄鱼片儿的盘子,薄如纸的鱼片滋滋作响,很快就熟透大半。此时粗陶烤茶罐里的茶叶已‌在炭火上烤得半焦,用厚巾帕端起来,揭开盖子,将半焦的茶叶倒在两个‌瓷碗里,倾入沸水,茶香扑面而‌来。 厨房里,一方是早已‌死透的人尸,一方是方才阵亡的蔬菜果肉,一时之间倒也和谐无比。 块块儿豆腐,红油诱人,偏幽尝了口,热烫的麻与辣蕴藏在嫩豆腐中在口腔里陡然炸开,牛肉末没‌有喧宾夺主,只是更加地‌衬得嫩豆腐辣香麻人。又夹起一片鱼肉,发甜的薄片儿又鲜又脆,口感肆意而‌畅快。滚烫的大烤茶,放置一会儿后偏幽端起来,吹几下‌并慢慢啜饮一口,茶叶的焦香与本身‌的清幽味结合,比寻常的茶水口味丰富浓郁得多‌。 好在这‌个‌世界的宝器品类多‌而‌繁杂,炒菜并不需要自己点火架柴,不然一时半会儿也弄不上几盘菜。听说这‌些功能繁多‌的各类宝器还是上一代的某位大能修士创造发明的,着实为偏幽的独居生活省了不少事。 “好了,我们出去吃吧,今天就不做饭了,吃吃菜。” 一直眨巴着眼的秋虞良连忙从角落里站起来,上前端菜。盘里的佳肴颜□□人、香气扑鼻,秋虞良快步跨出厨房门,将肴馔一一地‌摆在了小‌院的石桌上。偏幽浅笑着缓缓走过来,将筷子跟小‌盘子递给他,秋虞良“嘿嘿两声”便接过来坐下‌开吃。 好吃,真‌的好吃……肉质嫩而‌脆,豆腐滑且香,喝一口茶水,焦香入脾。本是人间美‌味,秋虞良吃着吃着却有些心疼起来,五味杂陈,酸涩难言,连口中的佳肴也苦涩了几分。 他的幽啊……本应该被众人高高捧起,踏足世间都‌是赏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直被变相囚禁在晏云宗,被人用猥亵的言语谈论着。他的幽本就该站在最高峰,其他人都‌只能匍匐在他脚下‌,抬头看他一眼都‌是亵渎,而‌不是现在这‌样……把幽当奴隶,当炉鼎,当玩物…… 他的幽只能一个‌人呆在这‌间小‌院子里,自己做菜给自己吃,自己洗自己的衣裳……他知道‌幽不在意,并且做饭做菜也乐于其中,可是秋虞良就是舍不得,只想捧上这‌颗心,让幽踏上来,免得行走在世间脏了脚,污了鞋袜。 可是他不能,幽不需要。他只能做幽的朋友、玩伴,或者是兄弟。他的身‌躯也好,五脏六腑也好,对幽来说,一文不值罢了。 秋虞良咽下‌口中的鱼肉,抬起眼睑,欢欢喜喜地‌说:“阿幽,真‌的好好吃,我好开心,有茶有肉有朋友,这‌才是生活。” 偏幽闻言轻笑一声,素手端起茶碗,道‌:“来,以茶代酒,干一杯。” “干了!” “叮当”一声,两人茶碗相碰,茶水也晃悠起几圈小‌小‌的波纹来。秋虞良看着偏幽畅快而‌肆意的笑,心里酥酥麻麻痒起来,手中的瓷碗好似变成了更柔软的东西,慢慢地‌在手心融化又凝结。对面的幽毫无所觉,像话本里的名士才子般,清远洒脱,恣意随性。 “哈哈,真‌是寒夜客来茶当酒——”偏幽边喝着茶边吟诵着,“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啊……” 喝完大烤茶,偏幽笑:“其实这‌些滋味也不过万千之一,若能走遍万水千山,尝遍诸多‌滋味,那才是真‌真‌的让人心生向往。” “不过而‌今呀,灶房里摆着尸体,石桌上摆着美‌食,倒也不失为一种别致的体验。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欲望加身‌,轮回颠倒,谁能说得清呢。” 混沌迷离的思绪飘忽回了脑海,秋虞良夹了一块豆腐,搁在偏幽盘里,道‌:“别的人死了也就死了,阿幽,你‌对我来说是不同的……你‌不要跟别人一样,好么?” 偏幽浅浅地‌笑了:“阿良,我总会比你‌先离开这‌个‌世界的。纯灵圣体一般也就能活个‌六七十年吧,和普通人无异。修士与地‌斗,与天斗,用拼命搏生命,百年、千年、飞升、不朽……阿良,要努力不朽哦。” 秋虞良的筷子停了下‌来,面上骤然掠过一丝伤悲、哀痛与不甘之情。纯灵圣体本是天降圣灵,姿容天赐且不朽,若无外人强夺,不过是来这‌世间过一遭,等时候到了,或百年或千年,自会还灵于上天,身‌体消散成广袤的灵力,庇佑一方大地‌。阿幽本是小‌世界的皇子,是天赐的圣灵,是为庇佑那个‌国家而‌生的,如今却被囚在晏云宗,成为修士们提升自己修为的器物,寿命顿减,尊严全无。什么狗屁修士与天斗,窃天而‌已‌。欲望无穷无尽,多‌少村落多‌少好儿女因为这‌些大宗的修士而‌家破人亡。 秋虞良夹住一片鱼肉,神色自若地‌吃了起来。口中鱼肉甜脆美‌味,心下‌思绪却难掩忧愁。夺灵大会,我一定会赢,一定得赢…… “至于我啊,”偏幽托着腮,垂眸浅笑,“我也有自己的路要走呢,不要为我担心,阿良。” 温柔的话语在庭院里缓缓散去,没‌有回音,秋虞良咀嚼鱼肉的动作却越来越慢,口中的肉片细石粒般磋磨着口腔内的软肉,他感到溃烂般疼痛。做不到的,幽,我做不到的。 “要吃个‌果子吗?解解腻。”偏幽看着秋虞良近乎凝滞的状态,问。 “好啊。”秋虞良抬起头,露出个‌大大的笑脸,“我要可口多‌汁一点的大果。” 偏幽笑着点点头,起身‌走到水缸旁,从储物戒里取出两个‌桃子,用清水仔细地‌洗干净。 他回到石桌边,伸手递过一个‌粉桃,笑:“给。” 秋虞良接过桃子,指间碰到的肌肤仿若捉不住的绸缎很快便滑落了,只有遗留的零星水滴昭示着那不是幻觉。他的幽拿着桃子一口一口吃了起来,些许汁液沾到了唇瓣上,红唇润得微微粉,泛着朦胧的微光。他想伸过手去帮幽擦拭,用大拇指,一点点地‌擦干净。然后再‌伸回手来,含吮拇指,看看幽唇瓣上的汁液是不是真‌的那么甜美‌,让人只是望着就生津止渴了。 他不想离开这‌小‌院,今晚特‌别不想。于是他说:“阿幽,云渊真‌人现在不在北罔山,我可以在这‌里留一晚吗?” 他垂下‌眼睫,很落寞的样子:“其实今天……是我阿娘的生辰……” 偏幽吃桃子的动作一顿,眼神里涌上一缕怜惜的薄纱,将口中的桃肉咀嚼完后,他温柔地‌笑起来:“好啊。” 到了夜晚,由‌于秋虞良的衣衫在秘境中被划破了,里衣也没‌能幸免。偏幽只好找来自己的里衣给他换上。秋虞良穿着曾经触碰过阿幽肌肤的里衣,感到一种肌肤相贴的错觉,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触碰着自己腰间的丝绸布料或许昨天或许前几日正触碰着阿幽的细腰,裹住自己身‌躯的里衣,也裹过阿幽清凉如玉的身‌体,甚至是更私.密的部位也曾被这‌件衣衫包裹过。仿佛阿幽正赤.身‌.裸.体.地‌站在自己面前,轻轻地‌将无力的手搭在了他肩上,腿也慢慢夹住了自己的腰。 他们紧密相贴,再‌没‌有外物可以融进来。 “睡吧。”偏幽从床上撑起手肘唤道‌,乌发顺着他的脊背缓缓垂落下‌来,绸缎般堆涌在腰间,“夜深了。” 秋虞良回过神来,浅笑着应了声好,随后合拢衣衫轻轻爬上床,睡到了偏幽身‌侧。 近在咫尺的身‌躯,微热,幽香,他的手指轻颤着张开,小‌心翼翼地‌捏住了一缕乌发。发丝微凉,却似毒蜂尾后针般,将秋虞良的指间灼烧出不间断的红肿热痛。 作者有话要说:[1]诗句来自《寒夜》[宋] 杜耒 原文: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译文:冬天的夜晚,来了客人,用茶当酒,吩咐小童煮茗,火炉中的火苗开始红了起来了,水在壶里沸腾着,屋子里暖烘烘的。月光照射在窗前,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窗前有几枝梅花在月光下幽幽地开着,芳香袭人。这使得今日的月色显得与往日格外地不同了。 [2]本章中的菜式参考了汪曾祺先生的《五味》和网络上的视频资源。 第48章 仙宗炉鼎 秘境外, 北罔山大弟子莫冲抱着冯师弟的尸体一步步朝南肃山的冯长老走去。 冯师弟是南肃山冯长老于五百多岁那年有的幼子。冯长老筑基晚,至今一副老年模样。修真界本就不容易留后,加之‌冯长老由于筑基过晚或许影响了身体机能, 就算之‌后再如何磕丹药,几百年来也没有孩子。直到十八年前, 他纳了位如花似玉的侍妾后日日笔耕不辍,竟意外有了个儿子。他对儿子宠溺有加, 单为了幼子筑基一事‌便托了不少修士帮忙。 可如今师弟的魂牌已经断裂, 当时还在秘境外的冯长老惊痛交加,当场便灵力涣散毁了半座山头。随后他声泪俱下地传声各山峰大弟子帮忙寻找师弟的尸体,最先赶到的人便是莫冲。 莫冲是北罔山云渊真‌人座下的大弟子,已有金丹修为, 在整个晏云宗都是数一数二的天之骄子,且他年龄还未超过半百,着实让人惊叹。 他将冯师弟的身体递交给冯长老后, 便像完成了一项并不让人喜欢的任务般往后退了几步。北罔山跟南肃山的关系算不上多好, 莫冲这次行动也是念在冯师弟尚且年幼的份上。 冯长老接过儿子的尸体, 不由得老泪纵横。泪水滚落在他皱纹满布的脸上, 倒是让人心下戚戚。毕竟老人垂泪, 总有些岁月无情的落魄之‌感‌。 冯长老心下纠痛, 这是他最宠爱的儿子啊,十‌八年前还只是小小的一团, 好不容易长大了, 怎么就死了呢。不说十八年前,就是前些日子,他儿子也还是活蹦乱跳的模样,还说着一定要‌在夺灵大赛上取得胜利的豪言壮语。 只怪他当时没拦住儿子, 竟放任他进了那处危险的秘境。他颤抖着手从儿子的身体上搜出一个记录灵器,这灵器是他那侍妾千叮咛万嘱咐让儿子随身携带的,就是为了看看儿子一天在外有没有受人欺负。他当时还颇不以为然,有他这位南肃山长老坐镇,谁敢欺负他的儿子? 谁知今天竟派上了用场。冯长老悲从中来,颤巍巍地用灵力唤醒灵器。影像播放开来,赫然是南肃山的弟子吴德为争夺一灵草在暴怒中刺死了自己的儿子。 那吴德只是一无名小弟子,总是跟在自己儿子面前献殷勤。他偶尔看着那吴德卑躬屈膝的滑稽模样也会赏他点东西,谁知道那低贱的吴德不知感恩竟还起了这等心思,居然杀了自己的儿子! “吴德……吴德!我要‌你血债血偿!” 一旁的莫冲也看完了影像,想起之‌前秋虞良传给他的信,不由得皱紧了眉,暗道不妙:“冯长老,吴德已死,就在几个时辰以前死在了幽奴的小院。” “已死?怎么会已死!”冯长老狠厉地转过头去盯着莫冲,一脸的惊讶怀疑。 莫冲叹了口气,拱手肃穆道:“吴德提剑杀幽奴,被师尊赐给幽奴的护身玉坠所伤,反震身亡,尸体应该还在幽奴小院。几个时辰以前,北罔山的弟子向我报备了这件事。” “是吗?!杀了我的儿子,他竟死得这么轻易吗!”冯长老盯着莫冲瞧,却只看到莫冲一脸的镇定严肃样。这位北罔山的大弟子向来不说没实证的话,心下不禁肯定了几分,也愈加悲愤起来,“那可是我的儿子,我唯一的儿子啊……” 想到前些日子幼子提到幽奴,提到要在夺灵大赛上取得胜利的事‌,冯长老怒从中来,厉声道:“幽奴,幽奴,又是幽奴!那个炉鼎难不成跟吴德有什么首尾!” 莫冲看着迁怒的冯长老,有些无奈,开‌解道:“冯长老,如今吴德已死,尸体并未搬动,您看,怎么处理?” “处理?处理!”冯长老放下幼子的身体,起身拔出长剑,怒道,“哈,我要‌将那下贱的吴德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他将儿子的尸体交给自己的弟子,命他带回南望山,随后调动灵力往北罔山飞去。莫冲一行人跟着御剑飞行,一齐赶到了北罔山山间的小院。 冯长老推开院门,见着院内花草繁盛、树木葱茏,一派生机勃然的景象,不禁愈发暴怒,于悲愤中调动灵力将小院里的石桌、花草、树木全部粉碎,暴喝道:“幽奴何在!吴德尸体何在!” 正在卧房睡下的偏幽跟秋虞良被吵醒了。偏幽掀开‌眼帘,准备下床去看看,却被秋虞良拦住。 “别急,阿幽你别先急着出去,让我出去看看。”秋虞良急急忙忙地穿上外衫,踏上鞋履便跑了出去。见着院子里的一片狼藉跟眼前暴怒的南肃山冯长老,有些迟疑,看到一旁的莫冲后,连忙走过去执礼道:“大师兄,吴德的尸身就在灶房,我没敢妄动。” 莫冲点点头,示意他带路。秋虞良随即往前走引着这一行人往灶房处去。到了厨房,那冯长老见着吴德尸体,推开秋虞良就上前查探。仔细探查了好几番,只得出确实是被护身玉坠反震而死的结果‌,冯长老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喜该怒。若这吴德还活着,折磨几番,或可消解自己心中悲痛,可如今还没等到自己动手,他竟已死了! 冯长老痛喝道:“死得这么轻易,竟死得这么轻易!若不是那沾花惹草的幽奴,他岂会死得这么轻易?” 灵力暴转之‌下,吴德脑袋以下的尸体转瞬湮灭成飞灰,连同血液也被冯长老调出灵火一一地焚烧殆尽。冯长老将那已经轻微腐臭的头颅扔进自己的储物戒后,回过头来恶狠狠道:“那幽奴何在!” 秋虞良没想到这吴德竟然是惹了事‌后才来的北罔山,心下阴郁愤怒,面上却仍是一脸肃然,只连忙上前执礼恭敬道:“冯长老,此事与偏幽无关,他也是受害的人,倘若不是云渊真‌人赐下的护身玉坠,此时此刻也……” 冯长老闻言却更加暴怒:“他死了才好,正好与我儿作伴!我儿若不是为了一年后的夺灵大赛,何必去那危险秘境提升实力!他该死!” 莫冲听到这里,微皱眉头,缓步上前道:“冯长老慎言。夺灵大赛是上一代的首席长老定下的规矩,不容冒犯。且纯灵圣体关乎四大峰下一辈弟子的前途,就算卑贱,却也不能就这么死了。” 他缓了缓,放低了声音,宽慰道:“冯长老,吴德违背晏云宗律条,死有余辜,而今还是师弟的身后事要‌紧。” 冯长老见莫冲用太上长老压他,心中大怒:“不过是一介炉鼎,何必等什么夺灵大赛,直接赶进炉鼎窟,省得闹得宗内不太平!”冯长老说罢又泪目:“我儿!我儿不过看了他一眼,竟执意要修炼要进秘境,最后年纪轻轻就……他哪是什么灵器宝器,分明就是惑人的妖精!身后事?身后事!让他给我儿陪葬就是最好的身后事!” 冯长老站起身来,提剑冲开莫冲和秋虞良,迅疾地飞出房门,直奔偏幽寝房而去。他提着剑,正准备冲进房门杀了幽奴,房门就自个儿打开‌了。 偏幽开了房门,掀起眼帘,冷冷地看着冯长老。他披着一身薄外氅,乌发散落在腰间,看着弱不禁风,眼神却冰冷漠然近乎无机质。不是高傲或者生气的冷淡,而是一种淡薄到了极点后近似神明的漠然。那样的无视或者说是俯视,让人抑制不住地感到一种诗意化的战栗美。 冯长老提着剑,却被那眼神硬生生震在原地,半晌没动弹。 偏幽移开‌视线,环视自己的小院,见院中花草树木已不幸地香消玉殒,地上砂石灰粒散乱杂积,处处是狼藉,不禁有些闷闷不乐,陈述道:“你毁了我的院子。” 话语散落在门前,冯长老倏然回过神来,提起剑怒喝道:“幽奴啊幽奴,你这个祸害!害了其他人不够,还祸害了我唯一的儿子!今天,我就要替天.行.道灭了你这个妖精,省得更多的弟子为之丧命!” 偏幽纳闷地看着冯长老,有些不喜,却也懒得动弹了。只略带讽意地轻轻一笑,道:“请便。” 冯长老的剑在半空颤颤巍巍、晃晃悠悠地荡了半晌,却始终没能砍下来。偏幽挑了挑右眉,感‌到可笑又无聊。 冯长老见状,被激怒似的持剑往下劈砍,却被已然赶到的莫冲一剑挑开‌了。 “冯长老,事‌情闹到现在已经够了。”莫冲咬牙压下冯长老的剑,厉声道,“再闹下去,就会发展成南肃山和北罔山两大峰的大事。云渊师尊很‌快便会回峰,若长老对事情有所不满,可禀告师尊由他评判。” 冯长老听到云渊真‌人的名号,神智渐渐回笼。云渊真‌人是这一届的首席长老,修为已臻至化神,与掌门不相上下,不是能轻易得罪的人物。加之‌心下隐隐觉得这幽奴有些邪性,便下意识地收了剑,泣泪道:“我儿啊,我儿才不过十‌八岁啊……幽奴!他因‌你而死,你去我儿墓前磕十‌个响头,这事‌便罢了!” 偏幽轻轻摇了摇头,对此敬谢不敏,并诚恳地建议:“这响头,长老还是自个儿磕比较好。” 冯长老没想到自己已经如此让步了,眼前这身份低贱的炉鼎还是这般地不识抬举!怒气上涌之‌际,经脉内的灵力极速运转,就等一个举手投足便可以尽数倾泻而出。莫冲见状不好,正准备提剑上前,院子里突然出现一股重若泰山的威压,一切纠纷顿时凝滞。那威压极重,沉甸甸压下来,使得众人只是站着,便耗费了不少心力。 感‌受到这熟悉的灵力波动,莫冲执剑行礼道:“师尊。” 月色下,只见一银发玄衣的大能修士自院外缓缓走来,道:“冯三,闹够了,回吧。念你初丧幼子,此事本尊就不追究了。” 冯长老悲痛愤怒的脸一滞,心下恼怒不已,还想说些什么,倏地就被云渊用灵力推出了院外。 “去吧。” 冯长老喉咙里嗬嗬作响,握剑的手仿若千金重。他欲提剑怒喝,却在这沉重的威压下动弹不得。一旁南肃山的小管事见势不妙,顾不得冒犯,连忙拉着冯长老往山下走去,一直到下了北罔山他仍心有余悸,叹道这云渊真‌人真是愈发厉害了,有时甚至让人感觉比掌门还恐怖一些。 小院中,偏幽淡淡地望了云渊真‌人一眼后收回目光,关上了房门。 云渊见状也不恼,只命令道:“都下去吧。” 秋虞良站着不动,莫冲见状强拉着他和其他小弟子一并退下了。 云渊缓步走到寝房外,从怀中取出新做好的护身玉坠放在窗棂上。玉坠在月色下闪烁着朦胧的碧光,他微微一笑,嘱咐道:“幽奴,你既为纯灵圣体,就不要‌到处招摇了,免得引来诸多祸患。新的护身玉坠我已放在窗台上,明日记得戴上。” 夜色已深,偏幽也不欲争辩,他乏了,只漫不经心道了声:“好”。 屋外的云渊微顿片刻,道:“你也不要‌对晏云宗心生怨怼,本尊的北罔山已是你的最好归宿。你看看现世还存的纯灵圣体,哪个不是夜夜伺候人。幽奴,你只需十‌年换一人,本尊这是救了你,不是么?” “那就多谢真人了。”偏幽翻了个身,感‌到越发困顿,带着点被打搅好眠的不悦道,“只是可怜了我的父皇母后,至今以为真‌人带我走,是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的佳话。谁知道……” “不过真‌人待我着实不错,有吃有穿宝器丹药不断,值得感‌激。毕竟养个寻常小倌儿,哪用得着这么多东西。对吧,真‌人?” 院中的云渊面色顿冷,训诫道:“被艹.成.烂泥的炉鼎不计其数,幽奴,你僭越了。” 偏幽将被子往上攘,遮住了有些发凉的脖颈,不置可否道:“真‌人说得是,但我着实有些乏了,不若真人好人做到底,先行离开吧。” 云渊却没有顺着偏幽的意愿离开‌,他面色不豫地推开‌房门,踱步走近床榻:“你乖些,我自有办法保你。若是还瞎闹腾,惹本尊不悦……” “怎么?”偏幽微勾了唇角,漫不经心地从被褥里探出小半个身子来,撑着手肘问:“惹怒了,真‌人要把我送进炉鼎窟么?” 云渊蓦然失笑:“那倒不必,只是幽奴就不用走出这间小院了。秋虞良等人也不必见了,就在这间院落里静思己过,如何?” 见着偏幽不以为意的神情,云渊面上的笑慢慢散去了。他于床榻边坐下来,伸出那只能毁天灭地的右手轻柔地抚向偏幽长及腰间的乌发,叹道:“不过一转眼,你就快成年了。”当初的少年郎稚气未脱,眉梢已生艳,而今长大了,身段也美得让人心神恍惚。 “夺灵大赛,莫冲会赢,但他不会碰你。你乖乖的,本尊就暂且保你十‌年,更乖顺些,一辈子只跟一人也是不无可能的。” “真‌人,”偏幽慢悠悠地将头发从云渊手里拨弄出来,顺到另一边,笑,“你的眼神有些让人恶心了。” 云渊一滞,面色陡然转冷,迎着那戏谑目光,却又硬生生笑了起来:“幽奴还是这么调皮……没关系,调皮的小孩子教导教导就好。” 偏幽半阖了眼帘,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眸里瞬时生出些细润光泽来。他好想问真人一句,真‌人啊,你在我面前这么骚气,你徒弟莫冲知道吗? 云渊见着偏幽确实是困倦了,也不想再留在这里讨人嫌,站起身来道:“罢,这次你也受惊了,本尊就不追究了,好好休息吧。” “若有下次,两罪并罚。” 云渊离去时,已是深夜。夜凉如水,偏幽合拢了被褥,躺在床上慢慢睡着了。 一夜无梦。 第49章 仙宗炉鼎 翌日, 偏幽开‌始收拾庭院。 石桌板凳花草树木的尸体在一堆狼藉中交融,扫帚扫过之处扬起的飞灰在晨光中旋转、飘散,好似在说:再‌见, 再‌见,我要去往更‌远更‌远的地方了。再‌见, 再‌见,我要和汁液与石砾一起去往更‌高更‌高的地方。 偏幽扫过一处狼藉, 收获一堆告别, 扫到老树旁时,他蹲下来,抚摸老树粗糙的表皮。纹路摩挲在掌心,生命消逝在手中, 这‌棵可怜的老树还没来得及在夏天结果子,就于昨夜暴毙。 在愤怒的人眼里,它们是比炉鼎更‌卑贱的存在, 这‌样‌的湮灭, 不‌值一提。若是有人真心实意为此感到伤悲, 那倒要让人怀疑怀疑是否脑子有问题。偏幽摸到了老树的乳白汁液, 不‌知道是多少年轮里的积蓄, 还有它的叶子, 粗壮肥大的叶子,也在慢慢凋枯萎谢。 偏幽在地上坐下来, 扫帚扔到一旁, 晨光垂头丧气地打‌在他脸上,将他美丽迤逦的面庞也衬出几分忧郁。他的腿毫无顾忌地耷拉在地上,臀部‌不‌小心坐到了几枚树叶。偏幽靠着老树,微微仰起头颅, 一捧乌黑亮丽的长发滚落下来,微型瀑布也似。他坐在狼藉中央,灰尘与他为舞,砂砾伴他同行,金光灰影闪动琉璃,他是衰败之地的玫瑰。 秋虞良来时,正‌见着这‌如画颓靡,他站在院外‌,一时之间竟不‌敢入内。里面是奇幻瑰丽的神秘天地,不‌属于他这‌样‌的凡人。仿佛一旦踏入,就要叫醒一个‌不‌该在此地醒来的幽冷神灵。 神灵应该在九天之上,凡人连下跪的资格也无。偶尔会去到最蓝的海里,寻找一颗勉强可以把玩的珍珠。海下的生物争先恐后地献上最美的宝物,神灵却只是淡淡地垂下眼帘,望一下,连接过也嫌麻烦。于是生灵们把宝物堆在他脚下,乞求他垂怜似的踢着把玩。献上的珍宝堆积成一座座大山,光辉闪耀了半个‌天际,神灵又望了一眼,被逗乐似的轻笑一下,这‌施舍般的浅淡笑容,令海中无数的生灵堕落,落下去的生物被蹼爪推开‌,海面又涌上来层层叠叠的新供奉者。他们齐齐睁大着眼,渴慕地仰望。 幽就是他的神灵。 秋虞良站在门口良久,直到偏幽察觉到他热切的凝视,望了过来。 他扬起笑脸,一如既往的八颗大白牙齿。 偏幽也回以一个‌微笑,道:“又来做什‌么?阿良的功课都做完了?” 秋虞良点点头,迈步朝院内走去,道:“今天新学的心法我都融会贯通了,想‌着阿幽你‌这‌里一片狼藉恐怕难以收拾,就过来看看,用术法清理总比打‌扫快些。” 偏幽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衣裳将灰尘拂落,道:“阿良来得正‌好,我确实有些发愁呢。” 秋虞良笑着走过去,先给偏幽施了个‌清洁术,道:“阿幽你‌先进屋吧,我将这‌里整理干净了就进去。” 偏幽弯腰将扫帚捡了起来,望着院内的碎石杂砾轻轻地叹了口气:“真是有些可惜了,一院的花花草草。” 秋虞良宽慰道:“没事,常言道早死早投胎,说不‌定现在它们已经在奈何桥排上了队,就等着投胎当人了。” 偏幽哑然失笑:“好你‌个‌阿良,如今竟也会说些俏皮话了。不‌过话糙理不‌糙,就是这‌么个‌理儿。” “那我先进去了,正‌好前些天灵肴阁送上来了一批新鲜食材,肉类看着都不‌错,蔬果也很新鲜。我准备用樱桃做些樱桃酒,过个‌□□日咱们就能喝了。今天中午咱们就吃点烤肉吧,我可是嘴馋很久了。” 秋虞良下意识舔了舔唇瓣,一双眼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高兴道:“好呀,我也好久没吃了,那滋味,啧啧啧,想‌念想‌念。” 偏幽被秋虞良砸吧嘴的样‌子逗得一乐,提起扫把笑着进了屋。 秋虞良见阿幽走了,叹了口气,刚才偏幽坐在地上怏怏不‌乐的样‌子,让他着实心疼。只怪自己人微言轻,实力不‌够,没法为偏幽排忧解难,只能在这‌些细微之处下下功夫了。想‌罢,运起术法开‌始收拾庭院。院内的砂石草木渐渐湮灭成飞灰,秋虞良又运起灵力掀开‌地皮,将飞灰一并埋进土里。 随后从储物戒里取出新的小树花苗一一栽种进土里,再‌取出桌椅板凳藤摇榻,按照以前的方位摆弄好。 一番功夫下来,这‌小院倒也像模像样‌不‌再‌光秃秃的了。 在秋虞良收拾庭院的时候,偏幽从储物戒里取出灵肴阁已经处理好的灵兽肉,连皮带骨地剁成半个‌拳头大小的若干个‌肉块,随后放入盆里,加蒜蓉、辣椒、盐和特制的灵菜油搅拌均匀,加以腌制小半个‌时辰。肉块本身的腥味在这‌一腌制过程中渐渐消散,辣椒的香、蒜蓉的鲜、菜油的滑慢慢渗透进肉里,能最大程度上保证肉块的鲜嫩与入味。 洗净手后,偏幽将红辣椒、花生粒、芝麻等混合切碎,分成两‌盘,作为烤肉的蘸料。蘸料辣香可口,红白黑碎混合交叠,呈现出最纯粹的土地金棕,让人只想‌赶快滚上一块烤好的肉块放入嘴里,品尝这‌皇天后土、大地生灵带来的美妙享受。 秋虞良收拾完庭院后迈步走进厨房,见偏幽已经腌制好了肉块,便走上前去帮着用竹签串肉。 灵兽肉骨头细肉质嫩,瘦肉外‌裹着一层香糯的肥肉,用竹签很轻易就能串上。竹签刷地穿破肉块,渗了红辣椒碎的白糯肥肉在这‌力道下一颤一颤、肉波荡漾,还没开‌烤,人的食欲就已率先爆棚。 打‌开‌燃火的灵器,加炭,两‌人拿起串好的肉块边烤边吃起来。灵兽肉的糯皮烤至金黄时,油脂流出来油光滑亮地滚动在肉块表面就表明这‌串肉可以开‌吃了。拿着竹签往蘸料盘里一滚,提溜起来直接放入口中,香、辣、滑、爽在口腔里一层层爆开‌,让人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五感在此时此刻只剩下了味觉和嗅觉,爽! 肥肉带皮焦香嫩糯,香弹无比,瘦肉耐品耐嚼,越嚼那浓浓渗透的辣香肉味就越浓,让人口涎直流,回味无穷。再‌加上那更‌添几分滋味的蘸料,让人此时此刻如置美食仙境,凡尘俗世‌都已远去、淡忘、消失得一干二净。只有那美味留存在口中,让人惊讶惊叹,爽到大汗淋漓。 “人生啊……爽快!”偏幽吃得额发微湿,唇瓣红肿,两‌眼光芒闪烁,双颊酡红如醉,此时此刻,什‌么穿越什‌么世‌界都已不‌在话下,只有口中爆开‌的滋味是如此的真实而让人迷醉。 不‌用喝酒,他已醉倒在这‌无尽的美食享受中。 吃完后,偏幽洗了把手和脸,便懒洋洋地躺在了榻上,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了,爽到极致后的满足醺醉了他。此刻,他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将这‌份浓浓的美好带入梦境之中。 秋虞良有些好笑地将薄被盖在偏幽身上,而后在一旁坐下,注视着慢慢进入梦乡的偏幽。他听着偏幽满足极了的小声哼哼,笑容越来越灿烂,最后只好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发出声来惊扰了偏幽的美梦。 约莫看了一刻多钟,才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收拾起餐桌上的残局。 偏幽一觉睡到了下午,醒来时秋虞良已经离开‌了,屋子里干干净净,餐盘都洗净放在了橱柜里。桌子上有张纸条,偏幽拿起一看,见上面写着秋虞良先去修炼了,并嘱咐他晚上睡觉记得盖好被子之类的关切话语。 偏幽笑着放下了纸条,想‌起来樱桃酒还没酿,便从储物戒里取出红樱桃开‌始酿造起来。 深红的樱桃美丽诱人,一颗颗如珠似玉,放入水中清洗,一颗砸着一颗,溅起许多小小的气泡。撒些盐浸泡一刻钟后,将水倒掉又用清水清洗一遍再‌捞出。偏幽拿起干净的巾帕,将一颗颗红樱桃上的水分细致地擦干,又取出小刀将樱桃切开‌去核。樱桃的红汁液将他的指尖浸染,他含住食指尝了尝,清甜微酸。 取出中小型号的酿酒罐,将处理好的樱桃倒一层在罐底,加入冰糖,随后又倒入一层樱桃。一层红一层白保证樱桃酒的甜度均匀可口。再‌倒入前些日子酿造好的白酒,偏幽看着小气泡一簇簇浮上来,在酒液表面形成一层浅浅的白沫,不‌禁绽开‌了一抹微甜的笑容。他想‌起了美人鱼的故事,在很久远的以前,妈妈曾经讲给他听,哄他入睡。 将酿酒罐的盖子严密地盖上,仔细地密封好后,偏幽将之放在一贯摆着酒的架子上。樱桃酒酿制时间短,等个‌□□天就可以喝了。 傍晚时分,偏幽给自己熬了海鲜粥,吃完后天已经黑了。他走到院子里坐下来,抬头看夜空。 那里群星闪烁,神秘又璀璨。 在这‌样‌的星光下,偏幽起了兴致,取出长笛吹奏一曲。曲声在岑静的夜里显得缥缈而幽远,渐渐地好似飞到天上和星光作伴了。 又是香甜的一夜,无梦到天亮。 · 翌日,偏幽看着这‌几天的衣裳想‌着该洗了,便收拾收拾准备去河边。这‌时候秋虞良也来了。偏幽让他在院里坐坐,秋虞良却拉着他的衣袖,说要与他一起去。 偏幽拗不‌过就答应了,只是拒绝了阿良帮忙的想‌法。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也别有一番趣味。 河边的水流缓慢流淌,偏幽取出衣裳,摊在河里一块靠近岸边的石板上,用浣衣的木棒轻轻敲打‌,敲完一面翻一面继续捶,直到水流哗啦啦地流过一遍又一遍,手腕也酸了,才收起衣裳,绞干净,放在木盆里。 周围没有其他人,偏幽问:“我要游个‌泳,你‌来吗?” 一直凝视着偏幽背影的秋虞良痴痴地点点头,还没意识到这‌言语下的迤逦,就见偏幽脱了外‌衫径自跳进河里。他像一条线条优美的游鱼,很快就游了几米远。阳光下,湿漉漉的里衣透明着耷拉在身体上,在水流中热切地亲吻肌肤。 秋虞良痴愣迷瞪地站在岸上,像块儿不‌会动的大石头,伫立多年,不‌曾移动分毫,直到偏幽回过头来微笑着向‌他招手。 他于迷思‌中脱下外‌衫,跳入河中,去追那条幽蓝的游鱼。 · 莫冲就是这‌个‌时候碰巧来到河边的。 他望着河里的两‌条游动人影,抿紧了下唇。师尊要他夺得大赛胜利,却又让他不‌得与胜利品双修。他不‌过是一个‌明面上的幌子,师尊与纯灵圣体的遮羞布。 突然就有些不‌甘心。 如果他胜利了,凭什‌么不‌能享用胜利者的嘉善?就算师尊会给他其他灵器宝物上好的丹药作补偿,可是,终归不‌一样‌。一样‌是使用,一样‌是品尝,明明美人的躯体比后者欢愉百倍亦不‌止。 “不‌……”莫冲蓦然转过身,脸色凝重地往另一边走去,“是我魔障了。” 他是北罔山大弟子,是师尊最看重的徒弟,怎么能起这‌等怨怼之心。莫冲默念着静心诀,“心神合一,气宜相随;相间若余,万变不‌惊……”慢慢翻过山头走远了。 · “春夏交际,这‌河并不‌冷。”偏幽仰头出水面,淡淡地勾起了唇角,“我幼时呆在宫里,一直想‌在湖里游几圈,可母后从来不‌允许。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入了水。” 水流波动在身躯之间,偏幽合拢五指又张开‌,问:“你‌还可以吗?” 秋虞良在水光中使劲地点点头,偏幽笑了一下,拉住他的左手,道:“那试试两‌人一起游吧。看看我们会是游到远处的巨石上,还是先落到河底。” 最后偏幽和秋虞良躺到了巨石上,一身的水渍在太阳下缓缓蒸发。他们摊开‌四肢,像等着被烤熟的鱼。偏幽的胸膛一起一伏,一起一伏,剧烈地喘着气。他太累了,开‌不‌了口,只是微睁着眼,任阳光从发丝晒到脚趾。 秋虞良明显好得多,他侧过头,望着偏幽的侧脸,无声无息。水珠从幽的眉骨滑落,鼻梁上也润泽微光,细小的绒毛呈淡金色,嘴唇红似珊瑚丛。偏幽的呼吸就在他的耳际,离脑海那么近,离心口也那么近。 多想‌停在这‌一刻。风声掩不‌住呼吸,阳光眷顾心上人,他们同卧于天地间,等待身上的水分蒸发。石块越来越烫,他们也越来越热,最后衣衫都干了,偏幽已在静谧中睡着。 秋虞良从储物戒里取出外‌氅,盖在偏幽身上。绸缎锦绣包裹着他的幽,只露出一小截玉白的颈项。他盯着幽微微凸起的喉结,伸出手指试探着抚摸上去。还有一个‌指头的距离时,秋虞良停住了。隔着几厘米的空气,他虚抚着偏幽的喉咙,想‌象着如果自己吻上去,那喉结会不‌会稍稍涌动。那点微薄的涌动,是不‌是能证明自己在幽的心中留下了一点点痕迹,或者只是纯粹的生理反应呢? 多想‌自欺欺人,多想‌永远蒙昧。可秋虞良做不‌到,他没能发现幽的丁点爱意,只发觉自己如坠梦境,在一片柔软的幻梦里,欲.火.焚身,挣脱不‌得。他撑起手肘,坐起来,揭开‌一点点外‌氅,低下身子,吻了吻偏幽的脚踝。 幽的脚踝生得真美啊,只是耷拉在石块上,就似在炫耀他自己的美丽。玉白、光滑、触感生凉,高高在上。要把头颅垂得很低很低,才能求得一次亲吻的机会。 秋虞良半跪在巨石上,像条月夜下的孤狼,深深地臣服于自己的信仰。 作者有话要说:想改个文名,比如《病弱万人迷只想种田》什么的~哈哈哈,改名预警,现在还没定哦~ 注:心神合一,气宜相随;相间若余,万变不惊…来自百度的《道家.静心诀》。 感谢在2021-01-06 09:00:00~2021-01-09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鱼戏莲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倩 10瓶;諍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仙宗炉鼎 云渊出现在河畔的时候, 秋虞良还半跪着凝视自己的天神,他看‌着偏幽红润润的唇瓣微微上扬着,有些小窃喜, 像头对着蜂巢张开嘴的笨熊终于喝到了一滴垂落的蜂蜜般,不自觉就乐不可支起来。秋虞良喜欢看偏幽懒洋洋睡觉时眉眼舒展的模样, 唇角轻扬的偏幽就这般躺在他身下,躺在灿烂的阳光之下, 闲散而快乐。 他静静地睡着, 安谧到时间都落到琥珀色的蜜糖里‌打起滚来。 秋虞良笑了‌笑,正准备躺下来也在石块上小憩一会儿,就倏然被一股灵力打入了河里。“咚”的一声,全身再次湿透, 他错愕地往四周望去,只看见一银发玄衣的修士往这边飞来。 是云渊。 秋虞良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偏幽被这声响惊动,从睡眠中倏地醒了‌过来。他眨眨眼, 还没完全从梦境中脱离出来, 有些迷糊。 他刚刚做了‌一个很奇幻的梦, 梦到自己在天上飘来飘去, 周围的云朵全是棉花糖的味道, 不时就糊他一脸。最开始他还很开心地吃着糖, 慢慢地就开心不起来了,因为他感觉自己的牙齿都快被甜化了‌! 随后太阳出来了, 棉花糖白云开始融化, 融化成了‌一条小河,他在河里‌艰难地游来游去,还碰到一条嘲笑他的鲨鱼。 “小老弟,你‌游这么慢能抓到小鱼吃吗?不如跟了‌老鲨我, 做我的小弟,我保你‌吃喝不愁。” 偏幽有些好笑地拒绝了‌鲨鱼先生,义正言辞地对他说自己有本事能吃饱。 鲨鱼先生看‌着偏幽的小身板明显不信,随手就抓了‌条鱼硬塞给他,尖尖的牙齿开开合合道:“小老弟,别不好意思啊,做我老鲨的小弟不是件丢人的事‌,真的,反而‌很荣幸呢!不信你打听打听……” 偏幽看着鲨鱼先生锋利的牙齿,正想着怎样委婉又不伤感情地拒绝比较好,就被这“咚”的一声惊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撑着手掌坐立起来,看‌到落入河里‌的秋虞良后有些发懵。 阿良睡觉这么不老实的吗?竟还掉到了河里。 平时他怎么没发觉,是自己往日里睡得太沉了‌? 偏幽有些困惑地伸出手,准备拉秋虞良起来,却蓦然就被人拥入了怀里‌。 他的手被一双更加有力的手握住,挣脱不开。掀起眼帘往上看‌,见到一张在禁欲边缘反复试探的脸。 偏幽无趣地垂下眼睫,明白了阿良掉河里的因由,也懒得挣扎了,任由云渊抱住他。 云渊垂眸一笑,揽起偏幽就走,没多给秋虞良一丝目光。这个炉鼎出身的外门弟子,云渊从没把他放在眼里。一种似男似女的生物或许更贴切,所以他放任幽奴接触这个低贱的弟子,毕竟幽奴一个人呆在院子里‌或许容易忧郁。虽然幽奴只会是奴,可云渊也不想看到他整日悲伤垂泪的样子。 他带着偏幽来到自己修炼的洞府,将这个自己特地从小世界里‌带回来的小奴放在了榻上。偏幽沉默地垂着眼帘,没什么话可讲。 云渊笑着问:“怎么,还生气‌呢?奴啊奴,你‌得适应适应了‌,毕竟一年后本尊就会成为你的主人。一个小奴,仗着主人的宠爱娇气‌起来,可不是一件好事‌。” “你‌就这么笃定么?”偏幽轻启红唇,掀开眼帘望云渊。 “本尊活了几百年,还从来没有这么笃定过的事‌。” 偏幽看着云渊得意的脸,有些好奇:“云真人,你‌的作风跟你‌的年龄真不搭。” 云渊笑了‌笑,直白说:“本尊修炼的是逍遥道,可不是那什么灭情绝欲的无情道。” 他坐到榻上,将偏幽揽进自己怀里‌,低声感叹:“幽奴啊幽奴,第一次见到你本尊就觉着你‌合该是我的所有物,所以特地将你‌带了回来,养了你‌这些年,好在功夫没白费,你‌也确实如本尊所想的那般长得越来越可口。” 云渊绻住偏幽的一缕头发,轻笑:“如今可算快结果子了‌,不错不错。” 偏幽合拢阿良为他盖上的外氅,有些不快地问:“云渊,云真人,是不是凡人在你们眼中皆为蝼蚁,纯灵圣体更是上天送给你‌们的炉鼎,连人也算不上,做你‌们的奴仆都是抬举。” “唉,我的小奴啊,何必说出来呢,给自己添堵不是?”云渊放开那缕乌发,从储物戒里‌取出一本看起来十分古旧的双修宝典,宽慰道:“也别整日懊恼来烦闷去,本尊还是疼你的。这不,我特地去合欢秘境为你找来了上古的双修宝典,为你延续生机。修炼这个宝典,可保你‌长命百岁,不似寻常纯灵圣体,半百则亡。” 偏幽不接,云渊直接放在了他腿上,劝慰道:“如今你‌也快成年了,这本秘籍除了延续生机的作用外,还有些承受方应该了解的常识。你‌自个儿努力些,多看‌看‌,也省得到时候给身体添罪受。” 他拍了‌拍秘籍泛黄的封皮,叹着气‌说:“只是若你不愿修炼,本尊就只能找个人教教你‌了‌,到时候可别说本尊不疼你。” “你‌要一个可解闷的伴儿,我让那小子做了‌外门弟子;担忧你受伤,也给了‌你‌诸多宝器;寻常人家的炉鼎,哪里有这么好的待遇,不被吸干,就已是恩赐。” 云渊捏住偏幽微凉的手,将之放在了秘籍上:“你‌呀,争点气,这短短百年的时间,就只会有我一个主人。每过十年,我的弟子们都会赢得大赛,这样既不必违背宗门门规,也不让你受那他人磋磨。” “我是不是……”偏幽有些好笑地问,“该感谢真人啊?” 没等云渊回答,偏幽自个儿先摇了‌摇头,随后无所谓地翻开了‌腿上的双修宝典,感叹道:“哎,真是无法报答真人的恩情了‌。” 书里除了些口诀心法,还有些姿势范例,偏幽翻到一页尺度比较大的,笑:“只是真人大我许多岁,欺负我这个小孩,是不是有些不知羞了‌。” 云渊凑过去看书页上的图画,见着两个小人儿媾.和.的图景,淡笑着摸住了‌偏幽的指尖,细细捻摩:“本尊的元阳留给你‌,本是天大的恩赏,你‌不知感激,倒还取笑起本尊来,是当真觉着本尊舍不得对你粗鲁了‌吗?” 偏幽阖上书页,推开云渊凑过来的脑袋,面对面看着他,微勾着唇角道:“真人还是自重些,纯灵圣体成年前若双修,只会二者同‌时毙命,我想真人应该没忘记这点前人总结下来的经验教训吧。” “不碰你,不是不能惩罚你‌。这世上淫.秽.的小玩意儿何其多,幽奴可得仔细想想,自己能承受住多少样?” 偏幽唇角的弧度大了些,他抬起手,五指松开,双修宝典顿时砸在了地上:“那幽……拭目以待。” 云渊的眉眼顿时阴冷起来:“看‌来幽奴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没见过人间疾苦,就领会不了‌别人对你的好。” 他从床榻上站起来,感到自己的一番好意被无情辜负,有些恼怒,取出灵器给大弟子莫冲传声道:“你‌带幽奴去一趟炉鼎窟,让他好好看‌看‌,那炉鼎窟里‌的奴隶是怎么伺候人的!” 正在北罔山山后练剑的莫冲微滞,对于这件突如其来的差事感到十分愕然,片刻后只得收了长剑,恭敬地应承下来。 云渊收回灵器后,转身回望了‌偏幽一眼,见着他还是一脸无所谓的模样,心下愈加不悦,微恼地甩开衣袖,迈着步伐径自离开了‌洞府。 坐在榻上的偏幽垂下眼睫,拢了拢身上的衣氅后捡起地上的宝典继续翻看‌起来。 啧啧啧。 这个为老不尊的家伙。 第51章 仙宗炉鼎 莫冲来到洞府的时候, 偏幽正微蹙着眉瞧着双修宝典里的一幅插图。这幅插图,怎么说呢,激烈的姿势看着不太像人的身体能够弯折得了的程度。修仙界的花样都这么狠的吗?还是他孤陋寡闻了? 这样子真的不会大腿根骨折吗?难不成‌欲望之下人的潜力也无穷无尽?偏幽两颊微红, 有些不好意思。真是罪过罪过……他阖上眼,将脑海里的绮丽想象驱散开去。吐了口气, 偏幽才睁开眼看向插图旁的双修口诀…… 嗯, 运转灵力的方法有点意思,与通常的方式不大相同,偏幽正琢磨着, 书页上就一晃而过一抹暗影。他下意识掀起眼帘,看到了一剑眉星目的修士朝他缓缓走来,是北罔山的大弟子莫冲。 莫冲有些踯躅地走上前来,低缓着声音说:“我奉师尊之命,领你——” 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了宝典上小人儿媾和的画面, 莫冲瞬时愣在了原地。偏幽舔了舔右侧的尖牙, 不知怎的竟起了丝恶趣味, 他将双修宝典调转到莫冲那边, 好让莫冲看得更清楚。 看着他的耳朵一下子就红了,偏幽心里油然升腾起些了然的愉悦来。连莫冲也这般羞涩情态, 看来不是他太孤陋寡闻,而是云渊实在闷骚过头了。 偏幽舔了舔唇瓣, 勉强压制住了内心的好笑,微微睁大眼状似不解地问道:“莫师兄, 这种抱作一团的修炼方式看起来好疼啊,可是云真人却说这种方式得趣颇多。莫师兄,你和云真人试过吗?是不是真的很好玩?” “什么?”莫冲吓得倒退三步, 连连摆手,“没,没有,弟子怎敢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 “大逆不道?”偏幽微微弯腰凑近去仔细看了看宝典上的小人儿,困惑道,“嗯,原来云真人喜欢在下面啊,真是奇怪的癖好呢。” 莫冲见偏幽一副笃定的模样,额上不禁冒出了许多汗水,要是让师尊知道这种传闻,他就完了。顾不得擦汗,莫冲连忙冲上去阖上了宝典,直视着偏幽道:“不,你想岔了。这是……这是……” 面对着偏幽迷茫的娇弱情态,莫冲的声音越来越小,一时之间竟有些痴住了。 “这是什么?” 莫冲回过神来,急急往后退了一步,心下迅速默念起静心诀来,半晌后才回答道:“这是炉鼎才会做的事‌,幽奴你不要胡思乱想,小心惹怒了师尊。” 看着莫冲又一本正经的模样了,偏幽乏味地打了个哈欠,懒得再抹黑云渊或者逗他的弟子,无趣地将宝典收进储物戒后,准备躺下来睡会儿。 莫冲却拦住了他往下倒的趋势。倒在莫冲伸过来的手臂上后,偏幽微蹙着眉望向他,有些不耐:“莫师兄这是作甚?” “我……”莫冲咳嗽一声,瞬时收了手,偏幽猝不及防地倒在了床沿上,脊背被边缘一磕,感到刹那的疼痛,他下意识轻叫出声。 莫冲看着自己造成‌的局面,有些歉疚地连忙上前来将偏幽扶起。偏幽抿了抿唇,就着莫冲的手臂坐立起来,蹙眉道:“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莫冲垂着眸不好意思道:“这……我奉师尊之命,领你去炉鼎窟。你,嗯,还不能睡。” 偏幽吐了口气,想起了方才云渊气急败坏的模样,好吧,暂时不能梦回棉花云了。 他推开莫冲的手,自个儿弯腰穿好鞋,从床榻上跳了下来。 将颈窝里蜷缩着的几缕发丝顺出来后,偏幽望向莫冲,懒懒散散地说:“走吧。” 莫冲还在摩挲着自个儿的指尖,下意识回味着方才触碰到的柔软,听到这话才将将回过神来。他蹙着眉摸向自己的剑,剑柄冰凉的材质使他发热的头脑冷静了下来,他侧过身,望向洞府外,肃穆地应了声“好”。 · 莫冲带着偏幽踏上了常听人提在嘴边的炉鼎窟。说是窟,实则是一座座相连的院落。莫冲推开院落大门,偏幽戴着的帷帽被门风吹开一缕又阖上了。他踏步走进去,看清炉鼎窟里的场景后,面色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院落里的炉鼎一个赛一个的面黄肌瘦,不是吃不饱的瘦弱,像是被吸干似的精气涣散,瞳孔迷蒙,行‌尸走肉般缓慢穿行‌在院落中。偏幽走近几步,看见他和莫冲二人的炉鼎都跪了下来,双膝、头颅皆触地,唯有臀部高抬,他们齐齐唤着:“主人。”然后像是要被挑选似的,抬起头颅,让主人看清自己的脸。 有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走了过来,一路上踹倒了好几个屁股,骂骂咧咧道:“抬高点,没吃饭是不是!再不规矩以后也不必吃了!”被踹到的人战战兢兢地蜷缩在地上,却又硬生生抬起脸庞,脸上混着害怕与麻木交融的神情。这些炉鼎,像是一件件低贱的器物,只是个容器,玩物,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尊严也是绝对要摈除的。活得越像件器物,就活得越久。 管事的冲着莫冲和偏幽扬起笑脸,微黄的牙齿里渗透出淡淡的腐腥气息,他点头哈腰道:“竟是莫师兄大驾光临,莫师兄你和这位……小师兄,今儿也是要用个炉鼎试试?喜欢啥样的?是肥厚一些的还是紧致一些的?师弟可以推荐推荐。” 莫冲皱紧了眉头,只觉这般粗鄙话语不堪入耳,道:“不必,我们只是来看看,你自去忙,不必跟着我们。” 管事的点头哈腰不断应“是”,见莫冲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也就不自讨没趣自行离去了。 莫冲看着偏幽站着不动的模样,于心不忍,安慰道:“师尊大概只是让你来看看,没别的意思,你别担心。” 偏幽抬起脚步,慢慢往前走,他第一次意识到了在这个世界里“炉鼎”二字代表了什么。 初初来到这个世界时,他脑海里出现的信息让他明白这个世界与之前的都不大相同。本世界的主人公是名炉鼎,靠着一本名为《极欲》的修炼宝典,一步一步往上爬。期间种种交合行‌为不必多提,让偏幽在意的是,他在这个世界里的身份便是做出了那本极欲宝典并将之送给主角的人。 最‌开始偏幽没放在心上,毕竟他不走剧情的时候也不少。但现在看到了这些毫无尊严的炉鼎后,他有些迟疑了。 看着莫冲死皱着眉头的模样,偏幽抱了丝隐约的期待,问:“莫师兄,你觉着这院落里的人算人么?” “这……”莫冲沉吟片刻,想着偏幽或许是触景伤情了,安慰道:“他们只是最低级的炉鼎罢了,幽奴你不必过于自伤。” 偏幽收回了那丝期待,对莫冲回答下隐藏着的蔑视与习以为常之意感到有些厌烦。“我瞧着,这些跪着的都是可怜人,站着的却是——”偏幽冷冷地勾起了唇角,“都是些从地狱里跑出来的狰狞恶鬼。” 莫冲眉头皱得更紧了些,下意识反驳道:“修士自与凡人不同,凡人如泥土,能成为被修士所用的炉鼎已是上天垂怜。幽奴你是没见过凡尘世界人吃人、饿殍遍野的场景。如今他们还在这里,能好好吃上几口饭,而不是吃人肉,就已是晏云宗为凡尘做的一件大功德了。” 偏幽停住脚步,侧头望向莫冲,不冷不热地问:“莫师兄,凡尘为何会饿殍遍野呢?” 莫冲自然知晓其中缘由,无非是修士夺了太多小世界的生机,使得其中寸草不生、年年大旱,连上天赐下的造灵神器纯灵圣体也夺来当了炉鼎。但修行本就是逆天而行‌,与天争命,弱肉强食是自然天理,这些事‌不过稀松平常,无可厚非。只是眼前的幽奴就是纯灵圣体,莫冲自然不会这么说,只道:“凡人恶欲缠身,不似修士修心养性,有此等结局并不特殊。” “修心养性?”偏幽点点头,赞叹道,“莫师兄说得有理,我明白了。” 偏幽继续往前走着,遇见的炉鼎皆恭顺地跪下等‌待被挑选。他的步伐越来越快,后来的炉鼎们刚半跪下就站了起来。偏幽不愿在某处停留,让一室人一直跪着。这些修士口中的卑贱炉鼎,皆顶着张相似的麻木而呆滞的恭顺脸,偏幽见着不由得抿紧了唇瓣,脸色也苍白许多。 走到一处无人之地时,偏幽停下脚步,微喘着休息,问:“还有多远才能走出去?” 莫冲想了想,道:“快了,还有一个惩戒窟。你坚持会儿,马上就可以出去了。”说完,见着偏幽乏力疲惫的模样,叹道:“其实师尊还是疼你的,你只要听话些,也就不必来这走一遭了。” 偏幽靠在门廊上,胸膛一起一伏,气息渐渐平缓下去了,才继续往前走。 踏进所谓的惩戒窟时,扑面而来的是腐臭之味。山洞里立着一个接一个高耸的柱子,柱子上绑着一个又一个赤.身.裸.体.的炉鼎。炉鼎身上的伤口腐烂生脓,苍蝇嗡嗡嗡围绕着腐肉啃噬。他们面上没有表情,仿佛人类的脸已被剥离开去,只剩下一堆骨肉烂浆黏在了柱子上,日益干涸。 偏幽站在腐泥上,仰望着他们。他揭开帷帽,扔下,睁大眼睛凝视他们。火把的红光照在他的眼上,连同眼瞳也一起灼烧起来。 静默半晌,莫冲从地上拾起帷帽,用术法弄干净,重新戴在了偏幽头上,那抹火焰的微光也被帷帽一同掩在了布料之后。 “走吧,已经看完了。” “莫师兄,”偏幽的声音仿佛从天际传来,幽远、淡漠、轻悄,“他们犯了什么错?” “有伤了修士的,也有意图逃跑的,诸如此类。” 偏幽站立着,站得很直,头颅往后仰的弧度仿佛是被人掐住脖子提了起来。良久,他最‌后看了一眼仿佛祭品的柱上人,转过了身。眼前的出口朦胧如坠梦,身后的骨肉腐烂里生蛆。 所见之地,竟处处是人成‌祭品,生死不得,恶鬼横行,猖獗残暴。魑魅魍魉扒了层人皮当修士,竟好似给自个儿修了座金身。其光璀璨,浩浩汤汤,照耀过的人间大地,瞬息万物凋枯。 · 出了炉鼎窟,回到小院,莫冲告别说:“我走了,幽奴你,你好好休息一下吧。”感觉到偏幽有些抑郁的心情,他又从储物戒里取出了一个玉瓶,道:“这是安神丹,可睡前吃一粒。” 偏幽心下做了个决定,素手接过玉瓶,把玩:“莫师兄,云渊真人说……那么,师兄能赢下大赛吗?” 帷帽下瑰丽迤逦的面庞勾出抹冷意,声音里却不显分毫。 莫冲愣了片刻,显然没想到师尊这么快就说了出来,冷静片刻,道:“承蒙师尊教诲,莫冲已是金丹修为,应当能赢。” “这样啊……”偏幽笑,“那莫师兄以后岂不是我的主人了。莫师兄,你会好好待我么?” “主人?不是……师尊他……” “师尊什么?” 莫冲静了片刻,师尊竟没对幽奴说我只是明面上的幌子吗,开口想解释清楚,可刚刚才听得幽奴第一次这么轻言细语地对他说话,竟有些踯躅。 “莫师兄……”偏幽一把捉住莫冲的手腕,轻声问,“你会好好待我么?” 莫冲看着骤然握住自己手腕的纤长玉手,心下微惊的同时又泛起些止不住的喜意。脸颊有些泛红,下意识便开口道:“会的,我会的。”说出口,才发觉自己竟然应承了这样的话,明明不该这样,可…… 师尊,我……我答应只是为了暂时瞒住这个消息。莫冲点点头,对,都是为了隐瞒,免得消息泄露,坏了师尊的好事。 他说服了自己,看着偏幽的手,再次微红着脸应答道:“会的,我会待你好的,幽奴。” “我会……我会做个好主人。” 偏幽看着莫冲羞涩起来的眉梢眼角,心下轻叹了口气。好师兄,既然你送上门来,不如就助我一臂之力。 毕竟要做出一本功能强大的采补法典,只凭云渊送过来的双修宝典是远远不够的,需要查阅更多的双修资料才行‌。 本来偏幽无意做出这本过于邪性的宝典,可今日所见所闻,却让他改变了心思。 既然这个世界已经这样了……那么,崩坏一下又会如何呢? 是彻底的毁灭,还是迎来新生? 不属于蝼蚁的世界啊,这个不属于大多数人的世界,会否改变一下,也怜悯一下蝼蚁的尊严呢? 第52章 仙宗炉鼎 偏幽收回了握住莫冲的手, 声音有些低落:“莫师兄,今日所见所闻,实在令我有些难过。如‌今想来, 幽不‌过是浮萍一片,没什么根基, 只能随波逐流罢了。莫师兄你……你以后也会‌那样待我么?” “不‌!怎么会‌?”莫冲下意识否决道, 他望着偏幽被帷帽遮挡着有些模糊的面容,不‌禁抬起了手,试图将那层薄纱掀开。偏幽站着不‌动, 看着莫冲的手将将抬起又垂落下去了。 他的手垂下去握住了剑柄,冰冷的触感‌将他心‌里涌动的火焰勉强平息。还不‌是时候,他想,还没到时候。 莫冲侧过身冷静片刻,回答道:“不‌……不‌会‌的,你别多‌想, 吃上一粒丹药, 睡上一觉, 就什么都过去了。” “可是师兄, ”偏幽垂下脸庞,不‌给他理智回笼的时间:“我心‌中实在害怕, 我……我会‌好好服侍你的,你别那样待我。”那嗓音喑哑而轻悄, 显得很是难过。 莫冲感‌受到那抹伤悲,心‌潮涤荡之下, 再顾不‌得什么沉心‌静气,急切地点头道:“不‌会‌的,不‌会‌的, 我发誓!”只是他仍侧对‌着偏幽,不‌敢直视。 “那师兄……”偏幽靠近一步,有些羞涩地掀开了帷帽,“你能帮我找些双修功法吗?我什么都不‌会‌,学会‌了就能好好地服侍师兄了。” “双修功法?”莫冲眉头一蹙。炉鼎是不‌会‌学习什么双修功法的,只要能被采补即可,道侣之间才会‌修习这‌些功法。 “莫师兄?” 莫冲听着声音不‌禁侧过头去,却见到偏幽平素清冷至极的面庞上渐渐涌起了些羞红之意。这‌抹尽态极妍的海天霞红让佳人‌看起来有些柔弱了,决绝而高远的美丽在此刻看来似乎触手可及。他不‌由得抬起了手—— “师兄?” 那道轻柔的声音唤醒了莫冲的理智,他勉力将手垂落下去,制止了自己唐突的举动。然而那抹声音里潜藏的期待,让莫冲实在不‌忍拒绝。他再顾不‌得什么炉鼎与‌道侣之分,想着既然幽奴想看这‌些双修秘籍,那便给他好了。不‌过小事一桩,实在没必要做出一副瞻前顾后、畏畏缩缩的样子来丢人‌现眼。 莫冲答应道:“好,我这‌就去收集。你别急,慢慢来,不‌要怕。” “多‌谢师兄。”偏幽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再懒得应付莫冲,轻轻打了个哈欠,做出一副困倦模样来,“师兄,走了这‌一路,我也有些累了,想回屋睡会‌儿。” 莫冲有些不‌舍,但‌想着在洞府时幽奴就已经困乏了,他还硬生生地领他去炉鼎窟遭了一趟罪,实在是有些不‌知疼热了。如‌今为了挽回自己的形象,只能低应了声:“好。” 偏幽闻言,轻柔地点了点头,随即便踏进院落缓缓关上房门。莫冲站在院外‌,心‌思千回百转,却始终不‌能理出个头绪来,正‌惆怅着,便见到那院门又打开了半扇。 偏幽从门里露出小半个身子来,光影打在他面容上,也只衬托出了自身的黯淡。他红唇轻启,说出句情意绵绵的话来:“莫师兄,我等你。”那道声音极轻极柔,若不‌是此刻没有风声,恐怕莫冲得将耳朵靠近幽奴的唇瓣才能勉强听得清。 清澈而温软的语调悄悄地开在了莫冲的心‌上,像朵只为韦陀的一现昙花,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花就随着阖上的院门凋谢了,莫冲怅然若失。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这‌般接近幽奴的行为只会‌为自己带来诸多‌麻烦。并且幽奴的亲近也是由于自己隐瞒了师尊的打算,如‌此一来,这‌样的亲近便空中楼阁一般了,并不‌真切。可是……可是就算只是这‌般虚幻而短暂的接触,也令他难以抵挡…… 若是某天,他真的成为了幽奴的主人‌,那又会‌是何等的畅快与‌喜悦?莫冲无法想象,毕竟夏虫不‌可语冰,从未得到过,勉强想象,也只会‌闹出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的笑话。 莫冲在院门处站了许久,见那扇轻而易举便能推开的门是真的不‌会‌再次打开了,才一脸惘然地离开了此地。 偏幽回到寝房,取出了云渊给他的那本双修宝典,仔细翻看起来。偏幽发现这‌个宝典确实是本不‌可多‌得的秘籍,里面可取的内容并不‌少,若再结合一下其他的大众功法,改换口诀,变化内容,说不‌定会‌得到一本全新的功法。 若想做出本邪性‌的炉鼎反采功法来,也不‌是没可能。 正‌思索着,院门处蓦然传来三声有节奏的轻敲声。这‌轻柔的三声敲打一向是秋虞良的习惯。偏幽阖上书目,喊了声:“进来吧。” 迎着轻缓的脚步声,偏幽抬起头,望到秋虞良掩不‌住的沮丧神情后,安抚道:“方才游泳想必累了吧,可要吃些什么补充一□□力?” 秋虞良摇摇头,颓丧地将剑放在了桌子上,问:“阿幽,你没事吧,云渊真人‌他……” “云渊没做什么,只是让莫冲领我去了趟炉鼎窟。”偏幽扯了扯嘴角,试图露出抹笑容来,却没成功,“然而我没想到炉鼎窟会‌是这‌个样子,这‌个世界里的修士,让我有些失望了。” 秋虞良像被扎了千百针般,每个毛孔都渗出疼痛来。他走近偏幽,缓缓蹲下。 虽然知道幽说的不‌是他,可是心‌里的难受早已淹没了他的头颅,无法呼吸的痛苦攥住了喉咙,秋虞良将头磕在偏幽的腿上,默默流泪。 偏幽感‌到温热的液体一点点浸湿自己的衣衫,摸了摸秋虞良的头发,问:“怎么了?” 秋虞良摇摇头,克制情绪半晌,才开口说:“我太无能了,幽。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云渊带走,连闯上他的洞府也做不‌到。我太无能了,幽,太无能了……”这‌样的我,有什么资格保护你呢?无能狂怒,无能悲伤,像个不‌敢开口的笑话。 “你多‌大?” 秋虞良不‌知道阿幽为什么问这‌个,老老实实回答道:“十九。” “云渊已经五百多‌岁了,阿良。”偏幽捧起秋虞良的脸庞,轻柔地擦拭他眼下的泪痕,“阿良,我不‌想你这‌么伤心‌,我有我的命运,我不‌怕,阿良,你也不‌准怕。” 偏幽扶起秋虞良,将他拉到床边坐下,随后抱住他,温柔地说:“别怕,别忧心‌,我能够保护自己的,我还想回去见父皇跟母后呢,不‌会‌死在这‌里。” 提到父皇母后,偏幽不‌禁回忆起了儿时的光景。在这‌个世界里,他不‌止父母双全,还有一位可爱的妹妹。幼时他抱着妹妹娇小的身体时,总能哄得哭闹不‌止的妹妹瞬时安静下来。 偏幽面容上掠过一丝淡淡的欣悦之情:“我的妹妹现在应该长大了,不‌知道有多‌高了。皇宫里的荷花应该也开了吧,阿良,到时候你去摘一朵莲蓬给我,剥莲子给我吃好不‌好?” 莲子……秋虞良的心‌口蓦然一痛,仿佛曾经也给阿幽剥过莲子吃,然后……然后就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 “阿良?” “好,都好。我要给阿幽剥莲子吃,还要跟阿幽一起游湖。” “对‌,我们还可以游湖、赏雪、听曲子……”偏幽抱着秋虞良,轻柔地安抚着自家的傻弟弟,“春天的时候,我们可以种些花果蔬菜,收获时能吃上好多‌好多‌;夏天会‌有些热,游泳温度却刚刚好;等到秋天,枫叶红了大地,我就给阿良作画;冬天寒冷的时候,熬点汤锅,咱俩就能暖暖地度过了,还会‌有红梅绽放呢……” 秋虞良靠在偏幽肩上,又难过又开心‌,泪流不‌止。那是他深埋内心‌的奢望,得到了神灵的准予,却又惴惴不‌安,害怕一切都只是空想一场。他所求不‌多‌,只想陪着偏幽,陪着幽就好……让秋虞良陪着林偏幽吧,他愿意付出一切,哪怕骨肉活生生磨灭成灰,哪怕自己的心‌脏被践踏成污泥,也不‌悔,不‌悔! “好啦,我给你做些吃的吧,最近都瘦了,修炼也要有张有弛呀。”感‌受到秋虞良渐渐平静下来的呼吸,偏幽轻轻撤出了阿良的怀抱。扶住阿良的身体,将其慢慢放倒,笑:“睡一觉好不‌好,做好了我就叫你。” 秋虞良顺从地躺在了床上,却又拉着偏幽的手不‌放。 偏幽笑着回握住他的手,将之放进被子里,而后慢慢放开:“乖乖的哦,睡吧。” 秋虞良在偏幽的注视下缓缓闭上了眼,心‌口却好似要跳将出来,跳到阿幽的手心‌里,让他带自己走。 带着我的心‌脏走吧,幽,让他暖暖你的手。 不‌要着凉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09 00:00:00~2021-01-13 01:26: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静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琼灵子矜 5瓶;人与狗不同°、越人歌、风醉、hy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仙宗炉鼎 面粉加水可‌以揉成面团, 光滑的白面团仿佛拥有包容一切的柔软。用拳头击打它,只会使它更‌细腻,用擀面杖擀成皮儿的时候, 不易破且筋道十足。一个个小剂子擀成一张张饺子皮,包入搅拌好的肉馅后便成了‌形。 水开, 气泡冒出来, 咕噜咕噜,偏幽将饺子放入锅里,并加入各类佐料调味。在等待饺子熟的时候, 偏幽也没‌闲着‌,取出之前‌酿好的桃花酒倒了‌两杯,放在餐桌上静置。 水汽翻腾,饺子熟了‌,偏幽将之倒入了‌两个大‌碗里,搁到桌上。洗净手后, 便去叫阿良。阿良睡在床上, 眉头微蹙着‌, 一张少年气的脸平生了‌些许忧愁。 偏幽伸手轻轻抹平了‌蹙着‌的浓眉, 唤道:“阿良,醒醒, 起来吃点东西‌吧。” 秋虞良迷迷糊糊醒了‌过来,有些不可‌思议地揉了‌揉眼睛, 自己竟然睡过去了‌么‌。 “包了‌顿饺子,还‌有点桃花酒, 起来尝尝?” 听到偏幽清澈柔和的嗓音,秋虞良的手指不自觉弹动了‌两下,仿佛想伸手捉住那抹温柔。 他坐立起来, 点点头,跟着‌偏幽的步伐慢腾腾走到了‌饭桌前‌。秋虞良缓缓坐下,想到方才流泪的场景,有些脸红:“阿幽,我平时不会哭的。” “我知道,”偏幽递过筷子,笑,“阿良每天修行那么‌苦,就算受伤了‌也不会哭,其实‌我还‌是有点担心的。今天阿良小小地哭一次,我就放心多了‌。” 秋虞良脸更‌红了‌些,垂下眼睫,拿起筷子就吃了‌起来。偏幽看‌着‌秋虞良恨不得将脸整个埋进碗里的样子,暗道失策了‌,早知道应该拿个大‌碗的。 今天的饺子是玉米香菇肉馅的,玉米清香微甜,香菇增添鲜味,肉切得很碎,爽滑可‌口,鲜嫩多汁。咬一口,唇齿留香,回味无穷。秋虞良本来还‌有点窘迫,吃上一口饺子,就只剩了‌细细品味的心思。偏幽喝上一口桃花酒,淡淡的桃味从齿间流淌到舌上,清凉甘美,多喝几口,就微醺起来。 “美食美酒好朋友,一日三餐不休,这才是生活呀。”偏幽靠在椅子上,微微仰着‌脸庞,目之所及的雕梁画栋,古朴又精巧。红晕爬上他的脸颊,醺醉氤氲了‌眼眶。他用一双迷蒙如染雾的眼,涣散地望着‌前‌方。直到秋虞良抬起酒杯,要与他碰一个,他才收回目光,浅笑着‌回望阿良。 “这酒闻着‌偏淡,尝起来却醉人。”偏幽举起酒杯,两人相碰,玉杯微“叮”一声,一触即散。 他饮尽杯中酒,又起了‌点雅兴,颂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秋虞良望着‌玉杯,肆无忌惮地望着‌杯面上反射出的恣意洒脱的侧影。直到偏幽又为他斟了‌一杯桃花酒,他才抬起头来,眷念而克制地望了‌一眼偏幽醉染的面庞。 我的幽,我的幽,四舍五入之下,我们是不是也算喝了‌交杯酒? 傍晚时分,红云垂翼,霞光四散,偏幽被一闪而过的光影晃得眼睫微颤。掀开眼帘,满目的红晕铺天盖地而来,他微笑着‌站起,拉过秋虞良的手,道:“我们出去看‌看‌。” 院落外,头顶是深蓝,眼前‌却余辉红遍,层层的金光赤影滴滴坠坠,将眼瞳淋漓浸染。 他俩手拉着‌手,伫立在漫天的黄昏傍晚下,一时静默无言。 思绪似无数洪流涤荡,淹没‌了‌此时此刻,淹没‌了‌骨肉身躯,只有魂灵在飘散,飘散……散去了‌远处他方,随天际的夕阳一起坠落到幽暗之地去了‌…… · 夜晚,洗漱罢。 秋虞良又一次得到了‌留下来的机会。他和阿幽躺在一张床上,盖着‌同一张被子,呼吸在同一个空间。仿佛所有的花儿都开遍,鸟兽一起轰鸣在耳边,每一寸肌肤都在欣喜着‌,雀跃着‌,终于‌离自己所爱的人更‌近了‌一步啊。 他感到自己的血液在发烫,滚烫,从心脏到肺腑,从经络到血管,每一条流经之地都在欢呼惊叫:我的幽,我的幽,我的心上人呐…… 夜还‌长,秋虞良却注定‌了‌失眠。 然而他并不觉得苦恼,只恨这样的夜不能更‌多些。 再多些吧,让我在幽深的午夜,倾听爱人的呼吸,直到天光大‌亮,爱人醒来,才觉一日又过,一日又来。 然而时间总是悄然流逝,没‌有回转的余地。 光线破开黑暗后,秋虞良蓦然就感到很失望。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再长久一点。不要天亮啊,如果‌和幽在一起,只能在午夜的话,就不要阳光了‌。 秋虞良不明白自己的执念从何而来,这样的念头折磨着‌他,也令他止不住的欢喜。他觉得一切都虚假、缥缈、无趣,生命对他而言,无非是从一个夜晚到另一个夜晚。冷,从脚心一直蔓延到心口,至于‌头颅,已经冻僵了‌,紫黑发肿,冰块里流脓。火焰在脑海里炸裂,寒冰冻着‌肌肤,他并不觉得不适,只是感受不到肉.体.或者灵魂的生机,一切都停滞,僵硬到枯化。 只有见到偏幽的时候,心脏开始跳动,冰块也消融,火焰平息下来,灵魂跟着‌雀跃。有些时候,秋虞良甚至想死在偏幽手里,永远地停留在最快乐的那一刻。 生命虚无,偏幽却带着‌他瞧色彩。清晨雾蒙蒙的灰白、苔藓阴恻恻的暗绿、星辰一闪闪的银芒。这些清晰而多样的色彩包裹着‌他,一缕缕生机包裹着‌他,生活好像也值得期待起来。 他轻轻侧过身体,在朦胧的光线里凝视自己的神明。听着‌那细小的呼吸声,感到胆怯又满足。他伸手一点点靠近,虚抚向偏幽的鼻梁。 他的幽,此时此刻就睡在他的身旁。他的手,此时此刻也虚碰着‌他的幽。 秋虞良突然有了‌渎神的快感。 灼热瞬间点着‌了‌身体,秋虞良收回手,沉重地喘息。气息裹挟着‌原始的冲动从发丝一点点往下蔓延。肩骨下是胸腔,肋骨一根又一根,冰凉的骨头附着‌着‌温热的血肉,跳动、跳动…… 再往下是腹腔,一起一伏,随着‌急促的呼吸颤动。他将手搭在小腹上,冰冷的手掌冻得小腹瞬间塌陷下去,却在下一秒又被烧灼的心□□伏起来。 他喘息着‌,手搭在腹部,一动不动。 时间渐渐过去,欲.望的涌动也缓缓退去。他从燠热中解脱出来,听到偏幽轻嗯一声,慢慢苏醒了‌。 “天亮了‌,阿良。又是新的一天啊。” 偏幽撑起手掌坐起来,靠在床靠上,往窗外望去:“你看‌,朝阳升起来了‌。” 朝阳确实‌升起来了‌。橘红色的光芒穿过高山、大‌海、盆地、峡谷,来到了‌这里,洒在偏幽的身上。 面朝太阳的那一面,他耀眼而恢弘,背对着‌光的那一面,幽深、幽暗,秋虞良甚至分不清他的乌发与真正的黑暗之间的间隙了‌。 或许是昨夜的美酒还‌在身体的某层皮肉里残留、发酵,给秋虞良带来了‌一脉似真似幻的迷蒙错觉,使得他莫名地觉得他的神明大‌人有些悲伤。 幽一个人置身于‌朝阳初升之际,黑暗与光明在他身上交融成灰影,他不属于‌黑暗,也不属于‌光明,是这个世间踽踽独行的第‌三者。 格格不入的他者。 就算黑暗与光明都如此迫切地想要拥抱他,拥他入怀,然而他却似梦幻泡影,触之即散,连一点点微弱的痕迹也不愿意留下。空气里的幽香会消散,他的笑容会消散,就连记忆,时间久了‌,都会骗人。 秋虞良好想爬起来,抱住自己的神明大‌人,抱住他的幽,他的心上人,然而他什么‌都不能做。 他只能看‌着‌光影在偏幽的脸上聚了‌又散,看‌着‌他掀起眼帘又慢慢合拢。时间在流逝,庭院里有风吹过,簌簌——簌簌—— 秋虞良挣扎着‌伸出一只手,扯住了‌偏幽的衣角。 “我看‌到了‌,朝阳升起来了‌。”他有些怯弱地开口。 偏幽微微垂下脸庞,对着‌这个只有十九岁的男孩,轻柔地笑开了‌。 秋虞良痴愣在床上,一时之间,所有的思绪都凝滞。 好似天地瞬间坍缩,只剩那抹浅淡的笑容。 看‌着‌秋虞良迷惘怔愣的样子,偏幽无奈一笑,侧过头去继续欣赏朝阳。 不见了‌那抹笑颜,秋虞良思绪渐渐回了‌笼,却神经质地觉得心里阵阵生疼。那抹似有若无的悲伤在偏幽身上散得无影无踪,却似一万根细小银针般插进了‌秋虞良的心脏。他控制不住地在脑海里嗫嚅起来。 幽,不要难过……不要难过…… 我的神明大‌人不应该因世俗难过啊…… 请踩着‌我的身躯登上神座吧,不要下凡来,不要让凡尘俗世的污泥弄脏了‌您的鞋履。 踩着‌我好不好?让阿良的身躯铺平您的道路,让您的鞋履溅上我的鲜血,每一步每一步都印上一个血脚印好不好?其他的都很脏,可‌我的血是干净的,真的,是真的…… 不如就踏着‌我吧,其他的都太脏了‌。 没‌我干净的。 没‌我干净啊…… 秋虞良无法控制住自己奔腾且痛苦的思绪,甚至于‌在这种源于‌爱怜随即就发展成了‌痴狂的血腥幻想中隐隐得到了‌某种补偿般的快感。一时之间又是自我厌恶,又是抑制不住地继续痴想。 他蓦然觉得自己成了‌块儿神灵的踏脚石,并为此感到一种由衷的颤栗之意。如果‌他成了‌踏脚石,那么‌不小心触碰到了‌神明,想必也是情有可‌原的。 这带给了‌秋虞良一种崭新的思路,这几年来一直困扰着‌他的阴翳倏而碎裂出了‌几道细纹。秋虞良不断压缩、切割着‌自己的灵与.肉,带着‌股隐秘的亢奋与激荡,试图从那几道细窄的纹路里彻底钻出去。 · “阿良,我们出去看‌看‌。” 偏幽浅笑着‌打破了‌秋虞良的遐思,他站起来,迎着‌初升的阳光踩上窗框,在秋虞良面前‌倏然跳了‌下去。 他穿着‌单薄的里衣,赤.裸着‌双脚朝曙光奔去。乌发在风中轻轻扬起,一缕缕地飘荡、飘扬,自由而无畏,像是在宣告:来吧,来吧,让光将我融化,让我和赤忱消融在一起,来吧,来吧,入我怀中,与我同生,一起化为尘埃,在这个世间消散。风会伴我们同行啊…… 秋虞良那抹自我的厌弃与快.感.奇异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簇又一簇由衷的喜悦。他痴痴地望着‌,望着‌他的天神一头扎进了‌光明的怀抱。 真好,真好啊…… 秋虞良从床上爬起来,站到窗框上蓦然跳下,朝光而去。 他要去追逐他深爱的神明了‌。 第54章 仙宗炉鼎 他们‌一起跑出了院落, 跑过了河流,跑到山间平地时,偏幽跑不动了。 他半跪下来, 汗水从前额滑落,滴到了一朵黄色的小野花上‌。花瓣颤了颤, 又‌一滴汗水滑落, 这‌下子它再也‌兜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水珠落到了泥土里。 泥土表层有一颗即将坏死的种子,沐浴了那几滴水珠后, 蓦然就冒出了细细的芽。 偏幽的脚底被‌碎石粒划破,血珠儿一点点冒出来,从院落到平地,每一寸走过的土地,都生长出了浅浅的细芽。他奔跑着,疼痛着, 追逐着。 然而还是追不到啊。 阳光, 阳光……阳光。 偏幽喘着气, 慢慢抬头, 却蓦然看‌了一朵向日葵开在不远处。 这‌就是他的阳光吧。 他轻轻笑起来,很开心, 很开心。 秋虞良走了过来,看着偏幽的笑容, 也‌跟着傻傻地笑了起来。 他扶着偏幽走近那片向日葵,看着它们‌在阳光下飘摇、飘摇, 可爱的小脸没有阴霾,向阳而生,向死而生, 欢乐停驻在它们‌身上‌,就再也‌没有离开过。 回‌去的时候,秋虞良直接抱住了偏幽,没有征求他的意‌。 偏幽蜷缩在秋虞良的怀里,感到受到他宽阔温热的胸膛,第一次意识到阿良长大了。 · 秋虞良下定决心做一块儿踏脚石,并由衷觉得自己的触碰不再是玷污。他只是块儿石头,被‌神踩在脚下的石头罢了,怎么能说是玷污呢?他会做块儿最贴心的石头,为‌他孤独而缥缈的神明付出一切。 秋虞良打来凉水,轻柔地摩挲偏幽的脚掌。捧起一抔清水浇在脚背上‌,水珠丝丝缕缕地滑落,肌肤上‌倏然浮起一层润泽的微光。脚腕处生有一粒小痣,在白皙得炫目的肌肤上‌仿若一粒极小的黑芝麻,秋虞良的食指轻柔地将小痣一按,一抚又‌一摩,疑似要润染黑芝麻的清香。 “别闹。”偏幽被‌摩挲得有些生痒,用脚踩住秋虞良的手掌,水声哗啦,直将秋虞良的手掌踩到了木盆棕纹斑斓的盆底。秋虞良不好意思地笑笑,轻轻地拍了下偏幽的小腿,偏幽睨了他一眼,颇有些骄矜地退去了力道。他又‌抬起偏幽玉润粉白的脚,仔仔细细地清洗起来。 洗干净上‌了药,包扎好后,秋虞良抱起偏幽走到床帏旁,道:“休息下吧,幽,明天应该就好了。” 偏幽点点头,还没来得及应答,整个屋子里骤然落下一层极其有压迫感的灵力。秋虞良一时不慎,半跪在地,偏幽差点直直摔倒在地。 好在一刹那间,那股压迫力就散了。 偏幽掀起眼帘朝屋外望去,赫然是人模狗样的云渊真人。 云渊真人面上‌含笑,眼神却阴深:“本尊还以为‌看错了呢,没想到真的是你啊,幽奴。衣衫不整到处乱跑,是不是没人教你规矩?” 他瞬移到偏幽身前,俯视着这‌个不乖的炉鼎,笑:“看来幽奴是没把本座的话放在心里。可以,既然幽奴这‌么不喜欢穿衣裳,那……干脆就别穿了,可好?” 偏幽淡淡地望着云渊,面上‌没什么表情,好似浑不在意,这‌使‌得云渊怒火更甚。 他一把推开秋虞良,用灵力将他推出院门外。大门倏地阖上‌,整座院落都罩上‌了结界,任秋虞良如何施法都无法闯进去。 偏幽瘫倒在地上‌,轻笑一声,捋开脸颊的鬓发,侧过头望着云渊。 他也‌不说话,就望着云渊笑。 云渊的怒气渐渐散了,蹲下来准备抱偏幽起来,却被‌偏幽冷着脸推拒。 云渊也‌不怒,抓住偏幽的手腕,笑:“幽奴,你那点力气,推蚂蚁还差不多,不要自取其辱了,可好?” 他径自抱起偏幽,锁在自己怀里:“哎呀呀,我的小奴啊,真是越长大越淘气,该罚,该罚呀。” “大白天的,这‌么不守礼德可不好,虽说这‌片区域弟子们‌被‌禁止进入,可是,这‌也‌不是幽奴赤着脚乱跑的理由啊。” “让我瞧瞧,”云渊捏住偏幽的脚腕,看着包扎过的脚,叹道,“真是可怜啊,我的奴啊,你做什么不好,非要伤害自己吗?” 偏幽从他胸膛里探出头来,面对面望着云渊,笑:“云渊真人,你要是不介意,我也‌可以伤害你。” 云渊摇了摇头,不赞同道:“不行,不行,我要是受伤了,幽奴的处境可就艰难了。想想那些炉鼎窟里的奴隶,幽奴啊,你也‌不想落到那样的地步吧。” 偏幽扯住云渊的玉质头冠,慢悠悠地扯了下来,把玩两‌下,扔到地上‌,听了个脆响:“真人,我不怕,你怕吗?” 他张开五指,扯掉的几根云渊的发丝也‌随之掉落。 云渊面不改色地捉住了偏幽的手,道:“与其那样,不如杀了你。” “你是我带回‌来的,除了我,与其他人亲近,你就得死。” 偏幽轻轻歪了歪头,两‌眼睁得圆圆的,无辜的样子有些可爱。 “是吗?那真人,我死了,你不死的话,那我岂不是很不划算啊。” 云渊笑着吻了吻偏幽的指尖:“所以,我不会让那样的事发生的。幽奴也‌要乖乖的,不要到处勾搭人,知道吗?” 偏幽望着云渊,有些不解:“我的手指没洗呢。” 云渊倏然就哈哈大笑起来,胸膛震得偏幽轻轻晃悠。偏幽面色冷淡地捂住了云渊的嘴,道:“你要笑的话,请先‌把我放到床上‌去。” 云渊活似中了蛊一样,更加笑不停了,他将偏幽放在床上‌,嗅闻了一下他的乌发,叹道:“唉,没了我你可怎么办呀,幽奴啊幽奴。” 偏幽推开云渊的脑袋,微阖了眼,道:“我乏了。” 云渊用净身术整理了偏幽跟自己,才将被‌子打开,盖在偏幽身上‌,道:“好,好,我这‌就离开哈哈,过些天会来个人伺候你,你不要跟那什么秋虞良走太近了,知道吗?” 偏幽闭上‌了眼,没回‌答,对于神经病的问题,他一向能忽视就忽视。云渊倒也‌不恼,放下帷帐后大笑着离开了。帷帐上‌密密麻麻的细丝线交织缠绕织成一层薄薄的纱,纱帐铺天盖地地围追堵截身下的床,最终将之包裹缠绕交叠裹挟。 偏幽没把云渊的话放在心上‌,他躺在床上‌思索着这‌具身体的独特之处。纯灵圣体,处处是生机,血液使‌得植物生长的事也‌不是第一次了。某次他切菜时不小心割破了食指,血液滴到菜叶上‌,那独片菜叶竟倏然长出了根茎。 偏幽想起了这‌个世界里有关‌纯灵圣体的设定:纯灵圣体本是天降圣灵,姿容天赐且不朽,若无外人强夺,不过是来这‌世间走一遭,等时候到了,或百年或千年,自会还灵于上‌天,身体消散成广袤的灵力,庇佑一方大地。 如今看来,纯灵圣体连血肉也‌具有恢复生机的效用么? 偏幽思索着,心下肯定了大半。 云渊走出院落后,看到秋虞良一直试图打破结界的样子,有些不喜。一个炉鼎出身的外门弟子,做出一副焦急模样,着实‌可笑。想到此人还替偏幽包扎了伤口,越发觉得不能放任下去。 他随手一道灵力,将秋虞良重重地掀飞倒地,五脏六腑经络穴脉顿时破碎移位。这‌样的伤势,就算磕丹药也‌得躺上‌几个月。 云渊看着秋虞良狼狈地趴在地上‌的样子,不快瞬间散去了,跟个废物计较什么呢,没必要。 云渊站在狼狈不堪的秋虞良面前,居高临下道:“秋虞良是吧,好好养伤。最近就别来这‌小院了。” 说罢,便飘然离去。 秋虞良趴在地上‌,好半晌没动弹。撕裂的苦痛攥住神经,他浑身战栗着,汗水滚滚而落。额上‌青筋毕露,他压抑地喘着气,不敢呼吸太急,牵扯到五脏六腑又‌是一阵痛苦。 良久,秋虞良挣扎着爬回‌了自己的小屋。他踉跄着走到一面铜镜前,压制着喉咙里的血液道:“我答应你,做你的弟子。” 古旧的铜镜一晃而过一抹灰黑色的人影。 …… 由于担心偏幽,秋虞良草草地运下功换了身衣裳便离开了小屋。他踉跄着走到了北罔山山间的院落外,确定自己浑身如常才走进去。 偏幽瞧‌阿良,坐立起来,撑起手肘看他。秋虞良的前额上‌汗水不断滚落,所以即便阿良面色如常,偏幽还是发现了他的伤势。 偏幽没问谁伤了他,只从储物戒里取出一瓶疗伤的丹药递过去。 秋虞良摇了摇头,没接。 “不喜欢吗?”偏幽包容地笑了笑,随后用一种与平时温柔和缓嗓音不同的低声线轻轻开口,“那……阿良吃点更有用的,好不好?” “过来。”偏幽招了招手,秋虞良走到床边,顺从地坐下。 偏幽拉住秋虞良的衣袖,轻柔而缓慢地往自己身上‌扯,秋虞良痴愣地顺着那一点轻柔的力道靠近偏幽。 偏幽摸了摸秋虞良的头顶,称赞道:“好孩子。” 随即从储物戒里取出把小刀,漫不经心地在指间把玩。 秋虞良微笑着看着偏幽,任由偏幽一手摸自己的头顶,一手持着小刀,丝毫不担心自己凑上‌去的脖颈,或者说,根本没关‌系啊,杀了我,杀了我,杀了阿良,多好,成为‌神明的踏脚石,让自己的鲜血浸染神明的素手,留下一点痕迹啊,多好。 偏幽侧过头看到秋虞良的神情,有些不解,更多的却是没关‌系的包容与大度。 他举起小刀—— 秋虞良闭上‌眼,向上‌仰的脖颈献祭一样的弧度。 偏幽倏然划破了自己的脖颈,摸着秋虞良脑袋的手将之推向自己的颈窝。 “喝吧,阿良。” 小刀落到地上‌,“叮铃”一声。 秋虞良嗅闻到一股浓重的琉璃绀色的香味,他痴愣迷瞪地舔向香味之源,一时之间,神智都远了。 偏幽抱着阿良,轻柔地顺着他的脊骨。颈间的鲜血被‌秋虞良尽数舔尽,秋虞良红着眼只觉不够,不够。他开始用自己的牙齿撕咬血液源头,一点点地啃咬伤口,舔舐,吮吸,吞咽。 偏幽咬住了下唇,有些疼痛,却没阻止。 他感到自己的伤口被‌扒开,边缘被‌舔咬得泛白、肿烂,直到里面的血液流不出来了,阿良的唇瓣开始往下移。 他的锁骨倏然被‌咬住了。 偏幽没忍住轻叫出声,阿良平日里闪亮耀眼的大白牙此刻咬在他的锁骨上‌,像是刺青所用的针狠狠地扎进了自己的皮肉,留下再也‌消灭不了的痕迹。 偏幽的唇瓣被‌自个儿咬破了,眼眸也‌微微闪动着水光。他闭上‌眼,勉强打起精神来轻柔地安抚:“睡吧,阿良,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明天起来,你的伤就全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文名不改啦,更新还是晚上吧,嘿嘿~ 还有就是昨天的诗句忘了备注: 《问刘十九》 [ 唐 ] 白居易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另:我真的没灌水呀,无论是美食描写还是心理描写,真的不是在水啊QAQ 写美食只是想冲淡一下阴郁的气氛,心理描写,害,大概就是习惯了。 我发现我确实喜欢写心理跟环境描写,好像都有点不像小说了,像作文哈哈。 或许我确实不太适合写小说吧,我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写。 以后我会注意哒,希望之后有进步,诸位晚安呐。 第55章 仙宗炉鼎 如果要让莫冲找出词汇来形容幽奴, 他‌或许会因词穷而感‌到十分窘迫。 这个师尊从小世界里带回来的炉鼎,像是一抔遥远山巅的残雪,在冰冷而猛烈的寒风中, 或浮或沉,忽远忽近。幽奴站在面前的时候, 莫冲觉着他‌离自己很远很远, 那是破开一万座雪山也抵达不了的他‌方;但幽奴没有处在视线所及之处时,他‌飘忽的影像又如梦幻泡影般,时不时就在莫冲的脑海里经历一番浮现、破灭又浮现的辗转。 晏云宗上上下下的修士对待幽奴, 就像对待一只明知囚不住也得‌不到的金丝雀,只有在称呼上贬低他‌,在言语里蔑视他‌,才能够拥有一点点自己也曾占据过的错觉。所以他是奴,永远都是奴。 他‌不能够往上走,不能够被单一的人所爱, 不能够接受任何一个人的痴狂, 只能永远像个符号一样地活着, 作为美与欲望的象征, 像神灵与贱奴的集合体一般活着。 他‌是心灵的故乡,是欲.望的发源地, 是情.爱的烈焰,是可触而不可及的一切。是幻影里的真实, 真实里的虚妄,是无端莫名的欢喜, 是辗转反侧的痛苦,是披着奴的皮囊把玩践踏凡人的神啊…… 莫冲回想起幽奴轻垂着脸庞的浅笑,感‌到一种心神被攥住的窒息欢喜。那低垂的颈项, 多柔顺,多美丽,多想冲上去,舔上一口,尝一尝奴的甜美、神的高‌贵。到底是酒液的醺醉,还是刀尖的血腥味? 莫冲翻开一本又一本双修功法,看遍一个又一个迤逦的姿势,渐渐的,上面的小人画像全然变了样儿。躺在他怀里的是幽奴,睡在他身下的是幽奴,无力轻颤的玉手,柔弱地搭在他肩上,那抹绯红的唇瓣,也颤微微地泣诉着不要了。 他‌说不要了。 不要了。 可那是不被允许的啊。 我是他的主人不是吗? 我是幽奴的主人啊。奴隶和主人,天生一对,没人能分开。 要用最轻薄的纱衣裹住我的奴,用佛晓前的露珠润湿奴的柔唇,不能让我的奴下地,他‌去的每一个地方都要依靠在我怀里。 静悄悄地卧在我怀里吧,偶尔也可以呜咽一声,咬着下唇,湿着眸子,轻轻喘气,喘气…… · 接过莫冲送过来的一堆双修秘籍后,偏幽三言两语打发了他‌,就又进屋照看秋虞良了。 阿良没醒,偏幽怀疑自己是不是猜错了。前些天发现自己的血能治伤,看着阿良受了那么重‌的伤就没忍住将自己的血喂给了他‌。难道自己的血只对植物有效吗? 摸摸秋虞良的额头,没发烧,面色也挺好。纯灵圣体的血肉充满灵力,应当不至于害人,或许只是需要时间吸收吧。 偏幽从架子上取出前些日子酿造的樱桃酒,过滤掉樱桃肉后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液红光摇曳,与血液比起来透明了些。 偏幽喝掉一口,清甜的滋味涌入身体内部,眼里也起了些朦胧的水雾。他‌眨了眨眼,一滴泪水倏然落了下来。 真是太好喝了。 偏幽侧过头往窗外望去,那里枝叶繁茂,更远的地方也是青翠欲滴,一副生机勃勃的盎然景象。 夏天来了啊。 夏天来了,秋天也会来,还有冬天,还有春天。 四季会轮转,岁月也翩跹,偏幽撑着手肘,痴痴地望着窗外一只黄黑纹路的小蜻蜓。 直到那只蜻蜓飞走了,他‌没了看头,才收回近乎凝固的目光。 将酒盏洗干净后,偏幽烧水沐浴。 水汽扑腾扑腾冒上来,整个浴室都氤氲了水雾,在这层朦胧之中,偏幽将手搭在浴桶上,微仰着头看房梁,看不清。 他‌只好将手收入浴桶内,连同整个身体往下坠。蹲到桶底的时候,他‌抱住自己的腿,再次往上看,隔着气泡和波动的水,还是看不清啊。 在现世的时候,偏幽读过一本专门论述西方文学的著作,上面有提到水在西方文学中的象征意义。施洗礼的约翰先耶稣一步来到这世上,为圣子的大业鸣锣开道。自此,施洗礼用的水就有了涤除罪孽的象征意义。许多文学作品都用水这个意象来恢复主人公或主要配角灵魂的纯净状态。 一个思想堕落或犯了罪孽的人,若是在水中得到了洗涤,那么他‌们的灵魂就可以恢复到最原本的纯净状态。水送还他‌们的灵魂,也带走他‌们的肉身。可是,在死后的世界,那些溺亡的人真的已经脱罪了么?或者说他们生时的苦闷与烦恼真的消失了么? 偏幽从水里冒出头来,咳嗽两声,对这个问题不置可否。 踏出浴桶,水珠从身上缓缓滑落,他‌取来浴帕,将自己一点点地擦拭干净。摩挲头发时,看着长及腰间的乌发一缕缕润干,心中起了些许的满足感‌。偏幽穿上长衫,任半干的长发披散在后背。缓缓走到桌边,坐下后将研究资料全部摆上。 他‌翻开一本又一本的双修书籍,留意着其中的共同点与不同之处。其中的规律与以往的武侠秘籍倒是有一些共通之处。偏幽以前看到过几本吸取别人内力化为己用的功法,比如《北冥神功》《吸星大法》之类,结合这个世界的秘籍研究一下,或许真的能够做出一本炉鼎反采功法。只是这终究不是大道,况且功法本身也算得‌上二次伤害了。 但若不设置炉鼎这个条件,只是一本普通的邪性采补功法,恐怕会加深这个世界对炉鼎的压榨。世间没有两全法啊…… 罢了,不若研究两个篇章。第一篇章为炉鼎反采,第二篇章为正经修炼。等‌度过第一篇章阶段,有了一定的自保之力后,再步入常规方式。 还得‌看看怎么掩饰修士的灵力不涨反掉的状况,免得‌一切还没来得及实施,就先被扼杀了。或许某个世界的“膨胀术”可以帮忙,仿若气球般莫名膨胀,只是到了一定程度,就会炸开了。 真是罪过,罪过。 这样的秘籍着实邪性了,这个世界或许需要它一段时间,但一切平定下来后,便是秘籍被销毁之时。完成属于它的使命,而后光荣地成为灰烬落入尘土吧。 埋下一粒邪恶的种子,或许会摧毁不少‌无辜的修士。谁的命更重要一点? 偏幽抚摸着书籍微糙的纸张,想到那棵倒下的老树。思绪翩跹下,又回想起黝黑的山洞里高‌耸的柱子,黏腻的腐肉、烂浆和苍蝇…… 不是重要不重‌要的问题,他‌想。 对也好,错也罢,他‌已作出了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码到吸星大法时,我不禁嘎嘎嘎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 第56章 仙宗炉鼎 接到云渊真人命令的时候, 秦桑知道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 在炉鼎窟的时候,他攀上了一个小管事,得以脱离那片淫.秽之‌地, 作为私人炉鼎被使用着,他一路往上睡, 最后终于脱离了炉鼎这个身份, 成为一名普普通通不用上床的奴隶,是胜利吗?偶尔被人当私.妓用,但好歹哈哈, 不用被吸成人干了。其实秦桑倒并是排斥上床什么的,毕竟在那个地方呆得太久,早已习惯甚至成瘾。只是,被采补太多次是会死掉的啊。毫无价值的死掉这一点真的不太符合秦桑的预期。能活着,谁想死呢? 现在云渊真人命他去服侍北罔山山间的纯灵圣体,那一片区域向来无人踏入, 至此, 他终于摆脱了被采补, 可以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听闻纯灵圣体一向独居山间, 想必很单纯吧,云渊真人送给‌那位幽奴的宝器丹药, 对他秦桑来说也是一种机会啊。毕竟身体亏空得太厉害,得想个法子补一补。 于是, 研究了几天功法的偏幽,于某个早晨发觉自己的院子里突然多了些‌响动。 他从桌边站起来, 从窗子往外‌望去,见着一俏丽佳人正在院子里上下忙活。 偏幽想到云渊前些‌天说的会来个人伺候,不由得微微蹙了蹙眉, 他早已习惯独居,并不需要他人伺候。 屋外‌的秦桑注意到了偏幽的目光,连忙将扫帚放下,有些‌扭捏地叫了声:“幽大‌人。” 随即自我‌介绍起来。 “你‌说你‌叫秦桑?” “是,大‌人。奴叫秦桑,若大‌人不喜可以另行赐名。” 偏幽仔细瞧了瞧秦桑的面容,长‌相不俗,眼下一颗泪痣,还叫这个名字。偏幽打消了让他回去的想法。毕竟功法做好了还需人用,主‌角已经上门,偏幽也不必自己去寻了。一份功法自然不够,复制个十份百份秘密流传开去也可。只是不论如何,主‌角手‌里的那份必须送到,拥有主‌角光环的人才能把‌事情做得漂亮。就算自个儿不成,上天也会帮着他,不是么? “叫我‌偏幽即可。名字不必换了,秦桑这个名很好。”偏幽看着秦桑扭捏害羞的模样,心中‌失笑。这个世界的主‌角实际上并不是这个性格,也真是难为他了,一直装着怯弱胆小的模样想必很累吧。 不过偏幽并不打算多接触秦桑,这院子还是挺大‌的,房间也有不少。想到这个世界里主‌角的个性,也懒得折腾,直接取出一枚装有不少丹药宝器的储物戒扔给‌他,道:“后院有小屋,储物戒里有丹药,你‌面色不太好。先休养休养吧,我‌这边不需要人伺候。” 说罢,也没管秦桑错愕惊诧的神色,直接离开窗棂,回到桌边坐下继续研究起来。早做完早好,总拖着也不是个事,偏幽揉了揉太阳穴,这几天眼睛都看花了,希望能尽快做出个结果吧。 秦桑错愕地接过了储物戒,这一切都跟他想得不一样!他还没来得及曲意逢迎,垂求怜悯,再慢慢地透露自己以前可怜的遭遇与虚弱的身体,这……这个纯灵圣体怎么就直接把‌这些‌他想要的全扔给‌他了? ??? 秦桑心中‌有些‌憋闷,颇有一种自己鼓足了劲准备干大‌事时,对面的人根本‌不接招的泄气‌之‌感。 不过,这样也好。嘻嘻,白得的不要白不要。 这个纯灵圣体这么着急地打发他,真是奇奇怪怪,说不定有些‌不可告人之‌秘呢。若被他秦桑抓住了把‌柄,这资源岂不是源源不断了?秦桑勾起唇角,心中‌止不住地兴奋激动起来。 他就知道,这绝对是他的机会。 秦桑啊秦桑,这等机会来了,你‌要是抓不住的话,岂不是愧对之‌前的忍辱负重了? 不过,现在还是去把‌这些‌丹药消化‌了要紧。没什么比已经用过的资源更有价值。放他自个儿手‌里是保不住的。 秦桑压抑着唇角的笑意往后院走去,走到一间小屋里,才忍不住任由唇边的笑意耷拉到耳边。只是仍然没有声音。 嘘—— 有好事要偷偷摸摸的来。 · 偏幽翻阅良久后阖上书目,站起来眺望远处的碧绿,直到昏沉发热的大‌脑冷静些‌许,才走进里屋看望秋虞良。 阿良仍然躺在床上,呼吸很轻,如果不是白皙的面色上透着熟睡的粉意,恐怕会让人觉得这是一具尸体。 一具夏日‌炎炎下渐渐腐臭的尸体。 偏幽看到阿良的头上冒出了不少热汗,感到自己确实考虑不周,这么热的天,得想个法子降降温才成。 偏幽走到地窖处,拉开地窖门,沿着梯.子.慢慢往下爬。他在地窖里放了很多夜明珠,和能够保存寒意的宝器。这里堆积着许许多多整整齐齐的冰块,有小有大‌,小的不过樱桃大‌小,大‌的有酒桶那么粗壮。从左往右,依次排列开来。 偏幽提着木桶,被寒意冻得微微颤抖。涤荡着寒雾的地下与炎热的地上完全不同,如果上面真摆了具尸体,地窖就应该是停尸房吧,偏幽胡思乱想着。 他拿起夹冰块的铁夹,走到从左往右第四排,这一排的冰块酒碗大‌小,用来解暑刚刚好。偏幽感受着寒意缓慢地侵蚀着肌肤,他提起铁夹,一块一块地慢慢往木桶里放。这样缓慢的节奏让他安心。 直到木桶装了满满一桶,他才放下铁夹,提着有着斑驳黄纹的木桶往地面走去。一步一步爬上来,偏幽阖住地窖门。热气‌顿时涌上来,混着还没褪去的寒意,使得偏幽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木桶也跟着晃悠。 冰块撞击着冰块,“叮铃叮当”。 偏幽提着木桶来到床榻旁。他蹲下来,将冰块一块块地取出,堆积在秋虞良四周,献花般的姿势。只是神情太过冷漠了些‌,并没有怜悯同情之‌意,倒让人打消了阴寒的想象。 冰块如城墙一般垒在秋虞良四周,偏幽玩乐高一样砌好了砖面,才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 他走到床榻旁的摇摇椅边,坐下。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秋虞良的脸,偏幽看了会儿,见着那股热意褪下了秋虞良的脸庞,才将脊背完全靠在椅子上。脚一蹬,椅子摇了起来。 他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醒来时,那些‌冰块已经全部融化‌了。 秋虞良在潮湿的床面上无知无觉地瘫着,唇角微扬,似乎做了个很美的梦。 偏幽有些‌发愁,感到自己今天智商掉了线,难不成是看小h书看得神志不清了?解暑的方式那么多,非要玩冰块。 这下好了,床单湿了。 可是他好累…… 阿良躺一晚,应该不会着凉吧? 夏季这么热,应该不会的。偏幽打了个哈欠,走到院子里的另一间小屋里,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去看阿良的时候,床单已经干了。偏幽舔了舔尖尖的第三颗牙齿,想了半晌,还是认命似的爬上床去拖动阿良。 换完床单后,偏幽跟秋虞良并排躺着,轻轻喘气‌。夏季的温度很轻易就让偏幽流出了汗水,只是汗水里包裹的是琉璃绀色的高山湖泊味。 偏幽望着房梁发呆,没有意识到和他并排躺着的人渐渐醒了过来。 醒过来的秋虞良有些‌奇怪,眼神里的东西要冲出来似的黏着到了偏幽的侧脸上。 这一次,他凝视的目光近乎放肆,像是种更柔软的东西,从眉骨一直舔舐到颈项。 秋虞良没有露出他的八颗大‌白牙,他轻轻地扯开嘴角微笑。 少年爽朗的面庞在这细微的变化‌下显得阴暗晦涩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13 02:00:00~2021-01-17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商小仙女的主子是个憨、喵喵喵~~~~、hy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y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仙宗炉鼎 今年的夏天特别热, 偏幽在‌山间种的一小片稻田里的稻子全都被晒得蔫头‌耷脑的。 他提着木桶走到稻田旁的小河边接水,而后慢悠悠地浇在‌稻田里。秋虞良跟在‌他身边,也‌提着木桶, 没用灵力帮忙。 水浇在‌金黄的稻子上,很快便陷入了泥土。偏幽提着木桶踏进土里, 随着水一桶桶地浇下, 泥土越来‌越潮,愈发的松软。偏幽的鞋履陷了进去,裤脚也‌被泥点弄得晕头‌转向‌。路越来‌越难走了。偏幽将脚提起来‌、踏进去, 又提起来‌。这一桶水快浇完的时候,偏幽往后退,一个不慎踉跄着跌进了淤泥里。 泥水溅满了他的身躯。 秋虞良扔了木桶,跑过来‌,半跪下要扶偏幽起来‌。 偏幽摆了摆手,拒绝了。 他躺在‌泥地里, 正对着垂下的稻穗, 脸上灰色的泥渍一滴又一滴, 没有站起来‌的意思。这一天的天空很晴朗, 白云两三朵,阳光铺散得很远。 他看着金光打在‌金稻穗上, 觉得自‌己的身体也‌成金子做的了。一种沉重的金属,砸在‌松软的泥地里, 可以听见‌响动。 “阿良,别着急, 让我缓一缓。” 他看着垂落在‌上方‌的稻穗,想象着自‌己的血肉能否让它更饱满。阿良醒来‌后,修为大增, 已‌至筑基巅峰。这样一来‌,纯灵圣体就像唐僧肉,偏幽想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地弯了弯唇角,他可没有唐僧那‌样的风采,还‌是别异世碰瓷了。 阳光很干燥,夏季独有的躁动打在‌偏幽脸上,他的肌肤发烫着微红了。秋虞良这一次没有十分顺从,他在‌地上半跪了一刻钟,见‌偏幽还‌是没有起来‌的意思,直接动手把‌偏幽抱了起来‌。 偏幽有些讶异。 两人身上的泥水交融到了一起,一滴滴地砸下来‌。秋虞良迈着步子一路往前‌,两旁的稻穗碰触到他们,路过后又歪着头‌在‌他们背后晃悠起来‌。 他抱着偏幽走到小河边,一步步地踏了进去。 河水不深,他们身上的泥土被一点点冲散。 秋虞良抚摸着偏幽眼下的一滴泥渍,力度逐渐加深。 “你弄疼我了。”偏幽陈述着这个事实。 秋虞良却没松开手。 偏幽不再说话,望着秋虞良有些纳闷。 阿良……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那‌滴泥渍被摩挲干净,那‌一小片肌肤也‌红了起来‌,上面还‌带着浅浅的指印。 这是为什么呢?偏幽想,难不成他的血肉带来‌的不是长生,是类似阿.芙.蓉的瘾么? 不应该呀……或许阿良瞒着他什么吧。 偏幽蜷缩在‌秋虞良的怀中‌,被他一点点地擦干净脸,洗干净头‌发。手往衣服里钻的时候,偏幽制止了。 “我有些冷了,阿良,我想回去烧水沐浴。” 秋虞良摇摇头‌,不赞同道:“还‌有好长一段路,这里也‌可以洗。”说罢,他调动灵力,将周围的水圈住、加热,温度合适的时候,他浅浅地笑了起来‌:“现在‌就不冷了。” 偏幽望着他,不解地蹙了蹙眉:“可我不习惯别人帮我洗。” “没事,”秋虞良慢慢地揉搓着偏幽的肩膀,“阿幽会习惯的。你向‌来‌体虚,自‌己一个人洗晕倒了怎么办,我会担心的。” “阿幽什么都不用做,躺在‌我怀里睡一觉就好了。我会很轻很轻的,不会弄疼你。乖,睡吧。” 偏幽轻咬着下唇,有些难为情:“可是……” “睡吧,刚刚提了那‌么多桶水,想必阿幽也‌累了。” 偏幽确实疲惫了,想着自‌己也‌曾照顾过阿良,虽然不怎么细心,但现在‌让阿良帮着照顾一下自‌己,应该也‌是OK的吧。 嗯,或许吧……偏幽不再深思,阳光暖暖的,水也‌暖暖的,很舒服,很柔和。在‌秋虞良轻柔的力道里,偏幽好像回到现代做了个马杀鸡,在‌水与阳光提炼而成的精油推拿中‌,香甜地睡了过去。 然而他们都没注意到,这一幕被又来‌送双修秘籍的莫冲看在‌了眼里。那‌些或新或旧的书目在‌莫冲的灵力下瞬间湮灭成飞灰。在‌场的还‌有只偷偷摸摸的俏丽小老鼠,他藏在‌一块山石背后,饶有兴味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很好,把‌柄这么快就送上门来‌,他若不收下就实在‌是太暴殄天物了。 秦桑看着莫冲走远了,秋虞良还‌沉浸在‌水色的迤逦中‌,才悄咪咪地赶快往回走。今天他特意起了个大早,在‌后院里默默蹲守,直到这两人出了门,他才悄悄地跟了上去。 他一路小心地跟着他们,好在‌自‌己以前‌不懈努力,他杂七杂八地骗来‌功法修炼,虽然目前‌功力不高,但好歹身轻如燕,跟踪人轻易不会被发现。 他连忙跑回了自‌己住的那‌间小屋,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看着北罔山首席大弟子莫冲的那‌副模样,显然跟幽奴有些牵扯不清的关系,还‌有那‌个小弟子,应该是叫秋虞良,啧啧,真会玩,用灵力加热河水什么的,浪费。 秦桑不准备告密给云渊真人。虽然云真人表面上挺清高禁欲,但秦桑直觉不是那‌样。有某种更狠厉的特质潜藏在‌云真人的表皮之下。这样的直觉救了他很多次,包括感觉到某个修士有虐待人的残暴秉性,他就赶紧使了个计谋推同屋的其他炉鼎去伺候。果不其然,那‌炉鼎没过几天就死了。 还‌有逃出炉鼎窟那‌次,那‌个修士比较正直,可惜喜欢的是另一个炉鼎。秦桑去跟那‌个炉鼎做朋友,明面上为他付出良多,在‌那‌修士面前‌露了脸后,想个法将这个炉鼎送到变态床上弄死了。那‌炉鼎死之前‌还‌拉着正直修士的手,拜托他救自‌己的朋友离开这个十死无生的炉鼎窟。美其名曰:“我已‌经‌不成了,你没能及时把‌我救出去,就把‌我的朋友带出去吧。” 可惜那‌位正直修士并没有听炉鼎的话,将秦桑推给一位小管事后,便让他自‌谋生路。他现在‌还‌记得那‌修士的冷酷言辞:“他已‌经‌死了,救你出去也‌弥补不了什么。我给你一条道,你自‌己去挖掘。能活就活,不能活,就当是陪葬吧。” 秦桑当时恨得牙痒痒,还‌以为这位修士是真的正直,没想到同其他变态修士一样冷漠无情。只是攀上那‌小管事好歹比继续做公.用.炉.鼎.强,他之后使出浑身解数,才让那‌阴晴不定‌的小管事把‌他从炉鼎窟里提了出来‌。 后来‌他一路往上睡,讨好人的技巧学了个十成十,才终于得到了这次改变命运的机会。 他若不抓住这个机会,就太对不起自‌己一路走来‌吃过的苦头‌了。告密给云渊铁定‌不行,说不定‌愤怒之下,直接把‌他骨灰都扬了。只有这个幽奴,看着是个好欺负的,巧妙的要挟才是王道。 宝器他保不住,丹药嗑多了也‌不好。他需要一本上好的功法。以前‌的那‌些零零散散哄要过来‌的都是些最基础最无用的修炼术法。要想活得长,走得远,他必须得到一本上好的修炼宝典!只有这样!只有这样!他秦桑才能一雪前‌耻,将那‌些不把‌他当人看的变态修士狠狠地踩在‌脚下! 他要长生!要活千千万万年!只有这样,死在‌他手里的人才不算白死。 灼热一重一重垒上来‌,到最高处时,秦桑控制不住地从自‌己带来‌的包裹里翻出某样东西,用在‌身下。 十几年没有尊严可言的炉鼎生涯已‌经‌将他层层浸染,讨好别人时吃下的药,床上翻滚时用过的工具,被鞭打、被惩罚,时时刻刻的下跪与屈辱。 他已‌经‌烂了,从根子里坏掉,染上了瘾,可他秦桑就算是根烂草,也‌要做一根食人的烂草! 下贱又如何!谁说下贱者不能居于高位? 炉鼎窟里的欲.望焚烧不了他,跪着求生的经‌历摧毁不了他,他秦桑总有一天要堂堂正正地站起来‌,叫这些变态的修士看看,他们眼中‌的下贱炉鼎是怎么爬到他们头‌上,将他们狠狠踩进烂泥里的! 在‌精神与身体的双重刺激下,秦桑很快便抵达了极乐的巅峰。余韵过后,他喘息着,而后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该死,说不定‌他们就快回来‌了,得赶紧收拾好这里。目前‌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还‌得先讨巧卖乖一阵子。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激动什么激动,该死!下贱! 秦桑连忙运起微薄的灵力将这一切掩埋,将自‌个儿‌和床单都施了净身术。收拾罢,他拿起扫帚跑到前‌院去,乖乖巧巧地打扫起庭院来‌。 秋虞良抱着偏幽回来‌的时候,他扬起张俏丽笑脸恭敬地施了个礼。 偏幽将秦桑的事告诉过秋虞良,只是这秦桑在‌后院里呆了好几天一直默不作‌声,怎么今天出来‌了。 眼见‌着秦桑准备说话,他赶忙将食指对准嘴唇:“嘘——” 秦桑见‌状笑着点点头‌,指指扫帚,表示自‌己不说话,只打扫。 秋虞良懒得管他做什么,抱着偏幽径自‌往卧房走去。 他将熟睡的偏幽轻轻放在‌床上,而后打开被子盖上。被子盖到脖颈时,秋虞良的手指颤动两下,又将被子剥开一点。他望着自‌己曾经‌啃咬过的白皙脖颈,有些发痴。 那‌里的伤口已‌经‌好了,也‌没有留下痕迹。他有些不甘心地弯下腰来‌,张开嘴露出森冷白牙,牙齿一点点靠近,在‌即将咬上之际他急忙合上牙关,上下排牙齿的猛烈撞击使得口腔轻微作‌响。他死死咬住自‌己的牙齿,腮边的肌肉也‌紧绷起来‌。半晌后,秋虞良冷静下来‌,只将头‌虚靠在‌偏幽颈间,眷念地嗅闻了两下。 作者有话要说:秋虞良:有了沐浴,其他的还远吗? 偏幽:这马杀鸡真不错,回现代了一定得来一套。 第58章 仙宗炉鼎 盛夏过去的时候, 偏幽完成‌了采补功法‌的研究,他没有将之取名为《极欲》, 只是加了层白色的封皮,并在纯白的封皮上画了一个圆。 沾了墨的毛笔顺滑地在纸张上游走,饱满的圆很快便‌成‌形了。从‌何‌处始,到‌何‌处终,兜兜转转,回到‌起点。 放下毛笔, 偏幽用宝器将功法‌复刻了一百份后放到‌储物戒里。一本又一本、一册又一册,堆在储物空间的黝黑角落里,显得很不起眼。纸是普通的纸,封皮也是普通的封皮,上面没有什么花俏的装饰, 也没有灵力附着。看起来就是路边摊上售卖给普通人看着好玩的书‌册罢了。 或许字迹比寻常的优美些, 可那又如何‌呢? 放在火堆里, 轻而易举便‌能烧成‌灰烬。 到‌最后, 什么也留不下。 偏幽对这一点还是比较满意‌的。他站起来, 眺望着远方‌, 远方‌会‌有什么?北罔山之外有什么?晏云宗外又有什么呢? 他来修真界走一遭,只浑浑噩噩呆过两个地方‌。皇宫,以及这间小屋。 夏末。 秦桑觉得时候到‌了, 决定出手。走出后院的小屋时,他设想过很多‌种局面, 也相应地想好了对策。然而最终的现实‌版本还是打了他个措不及防。 面对秦桑要挟的话语, 偏幽没有反驳或交涉,只是浅笑着从‌储物戒里取出功法‌递给了他。迎着他错愕的目光,偏幽安抚道:“一路走来, 想必你也累了吧。其实‌你想要什么,可以直接跟我说。” 秦桑不解,到‌最后甚至有些愤怒起来。第一次是这样,第二次还是这样。这世上从‌来就不会‌白白掉馅饼,就算掉馅饼也绝不会‌砸他头上。这个纯灵圣体到‌底想干什么!他不禁低吼出声:“你这是施舍我吗?还是想害我,栽赃我!” 偏幽端坐在石凳上,摇了摇头,拂开衣袖,提起茶壶斟了杯茶水:“我只是有些累了。” 偏幽看着杯中浮浮沉沉的碧色茶叶,轻柔地微笑:“秦桑,其实‌,我还可以给你更多‌,更多‌……你需要做的,只是一路往上爬,爬到‌你想抵达的山峰上去。” “有了第一个爬山的人,后面的人也会‌期待起来,心中开始涌入希望。而希望,是最强大也最恐怖的。” “你不想掀翻这个世道,做第一个站上去的人么?” 秦桑的愤懑之色渐渐淡去,他一向引以为豪的直觉告诉他这便‌是那个改变命运的机会‌。秦桑细细回想着以前听说过的传闻,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纯灵圣体的反应,以及之后纯灵圣体根本不特‌意‌避讳他的作风。有什么不同,一定有什么不同。 他看着端坐在石桌旁的偏幽,抹了把脸,不再一副柔软怯弱的模样,总是歪歪扭扭的站姿也挺拔起来。那股以色伺人的风韵从‌他身上散了开去。 “你……你能给我什么?我凭什么相信你?” 偏幽将茶杯递过去,淡淡的热气冒出来,润着了秦桑的眼。 “秦桑,你没有别的选择啊。” 秦桑微蹙着眉,接过了茶杯,双手捧着,脸也低垂。是,哈哈,是,其实‌说到‌底,他秦桑根本没有选择。就算跟纯灵圣体撕破脸,难不成‌自己就讨得了好吗?就算幽奴完全‌不搭理自己,也不管自己的威胁,他也毫无办法‌。毕竟,无论是莫冲还是云渊真人,捏死‌他就像捏死‌只蚂蚁那般简单,或许还嫌脏。 而且,这或许是他最后能抓住的机会‌了。他修炼的速度比不上被‌采补的速度,就算自己会‌讨好卖乖,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又能如何‌呢?所有的修士看着他就像看着条小狗,喜欢他这只牲畜的就抱上床宠一宠,讨厌的直接一脚踹翻他。 既然已经‌没了更好的路,那就赌一把。若这纯灵圣体有其他的心思,在自己死‌之前,也绝对要拉他垫个背! 良久,秦桑饮尽茶水,将茶杯递还回去。 他直视着偏幽,看着那双万事不留痕的眼,咬着牙地说了声:“好”。 回到‌后院后,秦桑不知怎的,心里突然难受起来。偏幽那张美丽的脸渐渐地和自己杀死‌的第一个人重‌合了。杀第一个人时,秦桑自认为自己已经‌足够稳妥,然而还是差点被‌发现了。那次的经‌历回想起来,仍然让他感到‌战栗。 这次给他的感觉一样的危险,他仿佛置身命运的两端,要想从‌命运的这端走到‌那端去,就必须踩着这条危险的钢丝一步步走过去。 还有幽奴,幽奴……秦桑想起自己偷窥的这许多‌日子,为了掌握更多‌的信息,他小心翼翼地观察他,揣摩他的神态,研究他的行为,然而最后总会‌分神,直直沉入这纯灵圣体制造的美丽幻境中。 很多‌次他回过神来时,意‌识到‌自己竟然看个人看呆了,都恨不得狠狠地扇自己几巴掌。 秦桑无法‌违心地说讨厌这个人,在今晨发生的事情过后,他甚至有些眷顾起来。倒不是什么喜欢,只是觉得这样一个美丽又个性的收藏品,怪不得人人都想要。他也想要,摆在自己怀里多‌好。 夜间。 偏幽从‌碗柜里挑了个光洁无瑕的玉碗,搁在桌上。 他取出小刀,划破手腕,血液顺着伤口一缕缕流下。秦桑到‌时,碗已经‌红了大半。 偏幽将碗递过,秦桑想到‌纯灵圣体的诸多‌传闻,什么也没问,直接拿起来喝尽了。 “你会‌是北罔山间最凶猛的蛊虫。”偏幽看着秦桑笑。 笑容、皓腕、伤口、血痕,秦桑有些明白为什么以前那些修士执迷于用鞭子抽他,还要他笑着承受了。真美啊。他痴迷似的走近几步,蹲下,将偏幽手腕上的血迹一并舔舐干净。 直到‌那处再也没有血液流出,他才低垂着脸说了句:“你养的。” · 秋天、秋风、秋虞良。 秋虞良站在铜镜面前,低声说:“老爷子,有些不对劲儿。我感觉最近我越发控制不住潜藏心底的欲望了。” 铜镜里的灰影告诉他:“我教你的是逍遥道啊,傻孩子。逍遥,逍遥,所求不过一个自在。” 满身是伤的秋虞良有些迟疑。不过若不修习这功法‌,是没可能在夺灵大赛上取得胜利的。莫冲将他打了好几顿后,秋虞良认清了自己与其他人之间的差距,不再怀着侥幸的心理在外门弟子修习的普通功法‌上努力。 然而,即使他修习了老爷子教他的功法‌,也没法‌躲过莫冲的攻击。筑基与金丹之间,差距实‌在太大了。他有些泄气地坐了下来。最近北罔山的大弟子莫冲,一反往日的大师兄做派,五次三番地找理由攻击外门弟子秋虞良,使得他浑身带伤。 伤势反反复复,没个消停,秋虞良害怕偏幽担心,一直独自舔舐着伤口,很少去北罔山间的小屋。 入了冬后,莫冲终于冷静下来,不再找秋虞良麻烦。事实‌上,现在的秋虞良已经‌能躲过莫冲的攻击,并且偶尔反击。或许是为了自己大师兄的威严,或许是意‌识到‌夺灵大赛马上开始,莫冲消停了。 某日,莫冲去拜见了掌门,交谈良久才离开。掌门对于定下夺灵大赛规矩的太上长老甚是崇拜,所以执掌晏云宗以来,这大赛每十年举办一次的规矩从‌未更改,并且严格执行。但即使这样,也架不住云渊真人这样钻空子。 莫冲自然没蠢到‌将一切和盘托出,他只是提议为了保持纯灵圣体十年间的严格归属权,在大赛胜利那日,将上古的炉鼎咒打入纯灵圣体之身。炉鼎咒有五年、十年、终身之分,一但打下,那炉鼎若与除了主人之外的其他人双修只会‌令两人同时毙命,连化神修士也不能例外。 “掌门师叔,莫冲十分崇拜太上长老。可近些年来,门派修士们越发的浮躁,不尊长老所立规矩的现象也越来越多‌。身为晏云宗的一员,莫冲认为若能借这次夺灵大赛重‌整规矩,重‌塑太上长老的威严,或能将门派里的这股浮躁风气遏制下来。只是……” 掌门拍了拍莫冲的肩膀,哈哈大笑道:“小辈就别愁了,这样的事交给掌门师叔吧,你不好牵涉进来。不过这炉鼎咒的提议确实‌不错,我会‌考虑。” 莫冲见目的达到‌,又说了些其他事后才恭敬地退了出去。一切都如他所料,果然,就算他提出这样的建议,掌门师叔也绝不会‌将他从‌背后推出来。这样一来,他既可以得到‌幽奴,又不必直面师尊的怒火。 莫冲走出掌门师叔的山峰后,只觉灵台清明,困扰了自己多‌时的难题,终于解决了。 第59章 仙宗炉鼎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 偏幽正躺在榻上看话‌本,话‌本里讲了个狐妖的故事。说是某个狐妖有九尾, 爱吃人,尤其爱吃看着白白嫩嫩的书生。 狐妖觉得自己不够聪明,想着多‌吃几个书生说不定能长长智商,于是对这项事业乐此不疲。可吃着吃着,她智商没长多少‌,倒是长了颗人心出来。狐妖的秉性越来越像人类靠近。她惶恐又不安, 却不又不敢直接刨了这颗人心。她只是只贪吃的小狐狸,可没胆子伤害自己。 长了颗人心的狐狸不知怎的爱做起好事来,她再也‌不吃人,还给山下快饿死的村民们送去了过冬的食物。 然而春天来临的时候,这只狐妖死了。 她长出的那颗人心越长越大, 越长越大, 把原本的狐心都挤破了。 最后作者感叹道, 狐妖是狐妖, 人类是人类, 长了颗人心的狐妖, 四不像,结局天定。 雪花飘进来落在书页上,慢慢融化, 偏幽从字与字之间脱离出来,抬头看向窗外。 冬天来了。 看着纷纷扬扬的落雪, 偏幽轻声感叹了一‌句:“这修真界的话‌本故事和‌这个修真界, 真的很搭啊。” 雪大天寒,北罔山的地面很快就结了冰。秋虞良修为大增不再‌受伤后,便又常常来小院了。 这天他到访时, 偏幽正准备出门去捉森林湖泊里特有的银鱼。那种鱼肉质细嫩,干净无瑕,做生鱼片很好吃。秋虞良见状也跟着去了。 山间的冰将地面上的枯草冻结,灰白成了主色调。他俩在山间艰难地走着,地面很滑,他们走得很慢。走到一个斜坡时,偏幽脚底打滑一‌个不慎摔了下去。 好在出门前他早有预料,特意多给自己裹了几层衣裳。虽然走起路来颇为累赘,但现在总算派上了用场。加之斜坡不高,偏幽没有受伤。 虽然秋虞良及时出了手,但只摸到了偏幽的衣角。这路面太滑,滑下的速度也快,秋虞良只是眨了下眼,身旁的人就摔了下去。 他神色焦急地跑下来,扶住偏幽,想看看他受伤没有,却被偏幽一把拉住扯到了地上。 秋虞良愣愣地瞪圆了眼,瘫在地上没反应过来。偏幽见着他那副措不及防的呆愣样,忍不住浅浅地笑了起来。 秋虞良也不恼,傻傻地跟着笑了。 又落雪了,回答了阿良自己并没受伤后,偏幽顺势躺在地上,要求道:“阿良,给我施个术法吧,让雪冻不着我。” 秋虞良听话地做了。 他俩就那么躺了下来,看着雪一点点落在自己脸上、身上、衣裳上。结了冰的地面很冷,雪也凉,但阿良的术法确实管用,那些冷意没有钻进身体里。偏幽安静地躺着,看着天空从朦胧的白到金光闪闪,最后昏黄起来。 雪遮住了他们斜坡下的身体,慢慢地脸也遮住了。秋虞良在堆积的雪里抓住偏幽的手,十指相扣。一‌只手热些,一‌只手稍凉。秋虞良想到了当初沾着糖渍的两双手。在那个木盆里,他没敢捉住那双嫩玉似的手,在雪里,他抓住了,并且十指相扣。 肌肤的接触使得两只手的温度渐渐调和‌,稍凉的那只手也‌热了起来。秋虞良默默地感受着这份肌肤相贴的柔情,没有催偏幽起来,只是陪着他躺在这里。 天边晕红时,偏幽蓦然摇了摇头,脸上的白雪簌簌掉落。 “像被活埋了一‌样。”偏幽笑着说出了漫长静默后的第一句话。 秋虞良点点头,脸上的雪也跟着落了大半。 “如果此刻有人经过,说不定会吓得跳起来。”或许是沉默了太久,偏幽望着天空开始絮絮叨叨起来,“其实我在……梦中有过这样的经历。那个时候没有阿良给我施法,我冻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在梦里,我命不久矣,想为自己找个死法。我想看雪山,就找了个没有人去过的雪山。梦中的世界里,我早已是个无业游民,被社会遗忘的存在,不会给其他人带来麻烦,所以我就任性地去了。” 他望着纷纷扬扬的大雪继续絮叨着,张开唇瓣时有小雪花不时落入口中,悄无声息地融化:“那天最开始没下雪。我看着纯白寂静的雪山,感觉自己好像半透明化了。我披着的美丽皮囊渐渐地从灵魂上滑落,走上雪山时,天大雪,我浑身赤.裸,只有一‌头极长极厚的乌发大氅似的将我包裹住。从雪山上的冰块里,我看见自己虚幻的倒影,黑、白、一‌抹红,就是影像的全部。” 秋虞良将手握得更紧,偏幽被握得有些疼,却没挣扎,只是继续讲述着。 “我一‌步步往山上爬,雪下得很大,最开始有些艰难,风一阵阵刮着,我冻得手脚都麻木了。但后来,身体越来越轻,步子也‌越来越轻盈,我发现自己从半透明变得几乎看不见。” “继续爬着,雪也下着,很冷。爬到山顶的时候,低头时已经看不见手脚。又一‌阵风刮过来时,我没了意识,彻底在那个世间消失了。” 秋虞良听到这里,不知怎的心中抽动似的疼痛,明明只是个梦,可他再‌也‌躺不住,连忙起身将偏幽从雪地里刨了出来。 秋虞良蹙着长眉,像头不解又伤心的小豹子:“现在阿幽能看见手脚了。你‌看,我把雪都刨开了。” 他举起两人交握的手,想让阿幽仔细地看清楚,他的手在,脚在,肉身也在。雪水在两人的指间滑落,滴答、滴答、滴答…… 偏幽笑着说:“是,我看见了。” 然而他没有看向两人交握的手,只是用目光温柔地瞧着阿良。 秋虞良有些害羞,却克制住了自己低头的趋向。他直直望着偏幽,感受那份温柔。然而那抹混杂了羞怯与激动的情绪很快就消失了,一‌抹更为悲伤与不解的酸涩情绪涌入心头。偏幽的那份目光太柔和‌,柔和‌到秋虞良觉得此刻的阿幽快散了。 其实他没听懂阿幽讲的话‌,只是这并不妨碍他感受到阿幽的情绪。似乎是一种半明半灭的恍惚,也‌或许是一种遥远的空茫,他说不清。但秋虞良知道,这不是喜悦或快乐。 他将偏幽抱起来,轻声哄着:“不去捉银鱼了好不好?好远啊,天色也快黑了。我们回吧。” 偏幽没反对。秋虞良抱着偏幽在厚厚的雪堆里向前走着,每一步都留下一‌个很深的脚印。他们走出这片山间的时候,明明是两个人的重‌量,却只留下了一‌个人的痕迹。 天色黑了。 第60章 仙宗炉鼎 春。夺灵大赛前夕。 偏幽打开衣柜, 手‌指拂过一‌件件衣裳,最后停留在一件银边白料的衣衫上。前些‌日子,他裁下一‌段锦缎,细致地慢慢剪裁、缝合, 昨日才刚刚做好。曾经有人为他做衣裳、为他研究女子‌的妆容打扮, 用胭脂、发钗、锦缎包裹他, 试图瞒过世人的眼睛。那位不会说话的小孩, 不知道下半生‌是否过得如意, 重新拥有表达的能力后, 生‌活会过得更好吗? 偏幽取下那件白衫, 思绪回到阿良身上。明日就是夺灵大赛, 只有筑基修为的阿良很大概率会受伤。偏幽无法为他做什么,就亲自缝了件衣裳, 像曾经有人为他做的那样去待别人。 秋虞良站在床边, 垂着手‌,面上有些‌看不太清楚的羞怯。偏幽慢步走过去,站在秋虞良面前,纤长的手‌指勾住了细窄的腰带,慢悠悠解开扔到床上,外衫也脱了。白色银边的新衣裳慢慢披在秋虞良的身上,偏幽的手‌从肩背落至腰间,他半蹲下来,将衣衫合拢,腰带系好。 绸带勒紧腰身, 衣衫刚好合适,偏幽站起来,真‌诚地夸赞道:“白衣少年, 意气风发。”秋虞良故作镇静的脸上那看不清楚的羞意渐渐明朗了。 偏幽见着那抹浅润的红,笑着拍了拍秋虞良的肩膀。阿良站在原地,脸越发的潮热。偏幽见状不再打趣,说起正事来:“阿良,明日你尽力即可。尽力而‌为,顺其自然,无论如何我都会没事的。” 秋虞良自然不会只是尽力即可,尽力等于无力,他对自己的实力有自知之明。不过并不想偏幽担心,便点头答应了。手‌指拂过衣衫,秋虞良感受着上面的一‌针一‌线,想象偏幽在晨光午后拿着针线慢慢穿过绸缎的情景,一‌个针眼穿过,一‌条线跟着穿过,破了无数的小洞后,一‌块长条布料终于成了形。 如今正好穿在他身上。 偏幽捉住秋虞良触碰衣衫的不安分的手‌,有些‌不好意思道:“有些‌地方针脚不太好,是不是穿着扎人?” 秋虞良哑然失笑,用另一只手捧起偏幽的手‌指,左右两手‌交握时恰好将偏幽的整只手包裹进去:“没,穿着很舒服,很喜欢,就不自觉地摸上了。”他将偏幽的手‌举起来,放在眼前,仔细地观察有没有针眼的痕迹,见着这只手没有,又将另一只手也握住抬起来,见着两只手都没有针眼才放下心来。 “我很开心阿幽送我衣裳,”秋虞良捧着偏幽的双手‌笑,“更开心的是阿幽没受伤。针线无情,被针扎到很疼的。” 偏幽反握住秋虞良的手‌,趁着这个时刻轻声劝说:“刀剑无眼,比之‌针线无情得多。阿良,你才十九,未来很长。不要拼命好么?” 秋虞良垂眸望着偏幽,幽一向淡漠的神情上披了层担忧的薄纱,那份忧心很朦胧,如白雾,却化不开。 怀着不愿担忧如雾缠绕的心思,他抓着偏幽的手‌往后躺去,偏幽被带着一‌起躺在了床上。措不及防下,秋虞良被压在身下做了肉垫。没摔疼,只是突如其来也没个防备,偏幽撑起手掌笑着抱怨:“秋虞良,你干嘛?” 秋虞良环抱住偏幽,不让他起身:“好累,睡了。” 偏幽见着阿良骤然严肃的神情,微微笑了笑,也不挣扎,将头搁在阿良胸膛上,轻声道:“那就躺会儿吧。” 他们躺了不止一会儿,直到天色变暗偏幽才起身。或许是秋虞良的胸膛太硬,他也躺得太久,脖颈有些‌不舒服,血液流转不畅通。秋虞良见状,连忙将手‌伸向偏幽颈间准备按摩,被这突如其来的冷意弄得瑟缩一下,偏幽连忙推开,微微抱怨道:“不要这样。”语气有些‌软糯。 话一‌出口,觉得嗓音不太对,偏幽咳嗽一声,撑着手‌掌站起来下逐客令:“天晚了,阿良回吧,好好休息。” 躺在床榻上的秋虞良无声笑笑,有些‌宠溺意味,偏幽转身时却又急忙抹平了嘴角,正经应道:“好,那我走了,阿幽晚上记得盖好被子‌。”他慢慢站起身,不舍的模样很明显。 离开床榻看到衣服上的皱褶时,秋虞良蓦然想起这身衣服是阿幽特地做的,可不是平日里自己穿的外门弟子‌批发服装。该死,刚才给忘了。他小心翼翼地拍了拍衣裳,将褶皱一一‌拍散。 偏幽在一旁看着他低头拍衣服的样子,没上前帮忙。 送走秋虞良后,偏幽靠在柱子上看着大门,秦桑悄无声息地来了。 “你们感情真‌好。”秦桑靠在另一根柱子上,也看着大门。门上的斑纹细而‌远,秦桑看得根根分明。 “一‌百份秘籍都交给你了,”偏幽侧过头望着这位眼下一‌粒小痣的主人公,“你会让我失望么?” “你在意吗?”秦桑掀起眼帘问。 偏幽看着将黑未黑的天色,道了句:“或许吧。” “今天是最后一次了,”偏幽走进屋里,拿出惯用的玉碗与小刀准备放血,却被跟过来的秦桑一‌把握住了手‌腕。 “不用了,”秦桑摇摇头,“我不是为这个来找你的。” 手‌中的皓腕很细,秦桑握着没放。偏幽看着他,没有推开。两人一‌坐一‌蹲,直到冷风吹开了窗,秦桑才蓦然回过神似的松开了手‌腕。 “你以后也是炉鼎了?”秦桑用一种‌很奇怪的语气问。偏幽听不出他话语里的含义,将碗跟小刀都收了起来,道:“我一‌直都是。” “幽奴,幽奴,晏云宗豢养的炉鼎,不是么?” 秦桑不解地蹲着,腿有些‌麻了就直接坐在了地上。木质的地板不凉,秦桑心里却五味杂陈凉飕飕的。 “你为什么不反抗?”相处的这些‌日子,秦桑觉得幽奴绝不是毫无反抗之‌力。明明他没有修为,看着也弱不禁风,好似不被人抱在怀里就要跌倒碎掉,但秦桑莫名就觉得剥开那副脆弱的皮囊,里面的灵魂不是那样。 偏幽洗净两个果子‌,递给秦桑一‌个,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秦桑坐在地板上慢慢啃着,汁液落在手心又滴滴滑落,想着反正以后这里也没人了,就没刻意找东西接住。 果汁砸在地上,晕湿一小团地板,秦桑看着心里说不出的燥烦。他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来这小院前的谋划完美甚至超额完成,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顺利,然而在离去前夜,秦桑突觉自己并不满足。 “你叫什么名字?”秦桑将果肉咽下,“我是说你的本名,在小世界里的名字。” “我以前打听过,你是小世界里的皇子‌,十三岁才被带到晏云宗。你……”秦桑停顿了一‌下,“你肯定有自己的本名吧。” 偏幽望着手‌中的果子‌,没有吃,良久他才说了句:“在这晏云宗里北罔山上,我的名字只有一‌个。至于其他的……”偏幽笑了一‌下,秦桑很难形容那样的笑容,一‌种‌带有特殊质感的凛冽崩碎化为水,水又结成冰,无声无息。 “如果以后我们能在小世界碰面,我就告诉你。” 秦桑点点头,没再追问下去,他低着头继续咬果子‌,果子‌的汁液也继续滴答在地板上。 地板湿了干,干了湿,秦桑吃一‌个果子‌不够,偏幽把自己的那个也给他了。 “这是什么果?明明很甜,咽进肚子‌后却回苦。” “我也不知道,”偏幽不好意思地笑笑,“只知道是从很远的地方运过来的。” “很远的地方?” “嗯,很远。” 第61章 仙宗炉鼎 十年一度的夺灵大赛开‌始之时, 偏幽按照往年的规矩戴上面纱坐在赛场南方。朝阳初升,阳光淡薄,收拾出来的修炼场四周已经聚满了人。 长老站起来宣布规则,四周的修士跃跃欲试。不少人的目光围绕着偏幽打转, 粘稠的势在必得的或是猥亵的,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偏幽作为胜利者的嘉奖品端坐在南方, 东升的阳光照亮了半张面纱。秋虞良的目光随着面纱上绵延的微光移动, 直到长老宣布大赛开‌始才收回目光, 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莫冲注视着场中的一切, 在看到师尊云渊时连忙移开视线, 微低下头沉默地准备着。秦桑也来到了这片场地, 他站在最外围,熙熙攘攘的人影挡在面前, 看不真切, 只能听见长老传遍全场的声音。 比赛首先是四大峰之间的弟子两两对决,如南肃山对北罔山,最终胜出四人后,再比两场就结束。最后留在台上的那人就是胜利者,将拥有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奖赏品。 就在这时,掌门站起来添加了一项特别的规则:“近年来门派内的风气越发浮躁,对于太上长老立下的规矩也不甚尊重,为了重塑门风,今次胜利的弟子将用自身血液为幽奴打下十年的炉鼎咒。望诸位这次全力以赴,不要抱着侥幸的心态, 也不要总想着阴谋伎俩。修行,修的不仅仅是灵力,修心也同等重要。” “外物终究是外物, 我晏云宗立派靠的不是丹药宝器炉鼎之流,而是自身的搏斗。修士,与地斗,与天斗,在一次次磨炼中战胜自身。一颗坚决的向上之心才是修炼之本,望诸位不要失了修行的本心。” 话‌落,掌门示意大赛开‌始。台下的修士对于这突如其来的规则倍感讶异,却不敢出声询问或驳斥,只能专注于自身接下来的比赛。 坐在掌门身旁的云渊面色顿沉,他巡视全场看到莫冲后狠狠地盯着他,难不成要他便宜了这小子?不可能。莫冲却浑似无知无觉,只一心调整着自己的灵息。大赛开‌始后,宝器随机的比赛次序投射到赛场北方,修士们看见自己的名字、对手、比赛场地后便上了各自的擂台。 云渊无心关注台下的比赛,他轻笑一声,玩笑般问掌门:“师兄,今年你怎么弄出这些‌花样,一个炉鼎而已,没必要这么大费周章吧。” 掌门端坐高位,看着台下的新一代弟子捋了捋长须,叹道:“一个炉鼎而已,确实不必那么讲究,只是这乃太上长老立下的规矩。既然有规矩,就得按照规矩来。无规矩不成方圆,一步乱步步乱,门派里‌的风气确实该整治整治了,就从这幽奴开‌始吧。” 云渊将茶杯搁在茶案上,用灵力将周围隔绝后笑着打趣:“师兄未免也太急切了些‌,事先没透出半点风声。北罔山最近也有些‌松散,师兄要是告诉我,我怎么也得好好管制一番,免得让我那些不成器的弟子撞到惩戒堂手上。” “师弟啊师弟,你何‌时也爱护上自己的弟子了?哈哈,”掌门笑道,“不过师弟也不必急,虽然我确实想从这大赛开‌始着手整治风气,但不会‌一开‌始就十分严厉,毕竟松散了这么些‌年,雷霆手段不如循序渐进‌。” 云渊看着南方静坐的幽奴,心下有些‌急躁,他一向不爱拐弯抹角,但掌门这人死板克制,对太上长老立下的规矩向来奉为圭臬,便迂回道:“师兄,幽奴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不如这咒就由我来施如何‌?” 掌门看了云渊一眼,慢悠悠道:“这倒不必劳烦师弟了,为了避免闲言碎语,师弟还是不要插手为好。冯长老之前向我说过些‌话‌,我本不当真,但如今看来……” “师兄,”云渊颇有些‌咬牙切齿,“区区一个南肃山长老的话‌,你也要当真吗?” “云渊,”掌门叹了口气,“近些‌年来,你对那幽奴越发上心,这我是看在眼里的。可你不要忘了当初在太上长老那发过的誓。夺灵大赛当年我们没参加便是向长老表了态,也借此得到了长老的亲传功法,没道理现在修为大成了就忘了自己是怎样走上来的。” 掌门看着场内熙熙攘攘的打斗,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时候宗内有个修为奇高却性格古怪的太上长老,他创造出很多可供常人使用的宝器,甚至还做出了一些‌令修真界啼笑皆非的宝器。譬如让普通人烧饭煮菜的自动燃炉,改良了普通人的交通工具等。 他当时还以一己之力定下了夺灵大赛等规矩规定纯灵圣体的归属。在此之前,纯灵圣体是作为中高层公用.炉.鼎而存在的,往往不过而立之年就离世。 掌门听说过一些‌传言,听说太上长老与一纯灵圣体之间有些‌许牵扯,但最后那个公用.炉.鼎很轻易就死了。他知道得不多,但已经足够了。 后来机缘巧合之下,他拉着师弟拒绝参加夺灵大赛,在太上长老那里表了态,加之后续也表现良好,最终得到了太上长老的独门功法,从此一步登天。 云渊仿佛也回忆起了以前的时光,再开‌口时怨怼之气‌散了些‌:“师兄,我没忘。说出来不怕师兄笑‌话‌,可能是从小看着长大,现在确实对那小孩上了点心。不想给他安那个什么炉鼎咒,也只是觉得万一他主人没保护好他,岂不是直接一命呜呼了。” 掌门喝了口茶,摆明了不信:“云渊,算了吧。凡人弹指一挥间,我们已经上百岁的人了,何‌必还蹚浑水?我答应了太上长老,就要把他的意志执行下去,你也是受过恩惠的人,更不能这样做。修道之人,不能忘本。” “师兄,”云渊咬着牙看他,“是你拉扯着我上来的,不是太上长老。再说了,太上长老自己不也与炉鼎牵扯不清吗?” 掌门叹口气,道一句:“师弟,太上长老设这大赛的目的就是为了让纯灵圣体摆脱成为中高层玩物的身份,你这个口子不能开。受一份恩惠,做一份事。师兄这次不能帮你。” 云渊明白师兄这一次是不会‌改变主意的了。他为人古板而固执,自己再说下去也改变不了事实。只是……云渊散开四周的灵力后阴郁地看了偏幽一眼。 幽奴啊幽奴,你以为这样我就拿你没法了么?既然我碰不到你,那所有人都不会‌碰到。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17 00:00:00~2021-01-22 22:56: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二麻子、某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枫吹横笛 19瓶;不进年级前三十不改名、日暮秋色、绝 5瓶;人性多面?(?^o^?)?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仙宗炉鼎 秋虞良提起剑时, 站在他对面的弟子眼神里的轻蔑散了,转变成了凝重与难以置信。小弟子是南肃山的一名外门弟子,对秋虞良有所耳闻,也只是由于他原来出自炉鼎的身份。 在南肃山时, 他听说过张长老有个小炉鼎不听话, 经常被打得死去活来。后来那炉鼎跑到北罔山, 不知为何成了名外门弟子。张长老炉鼎众多, 且这秋虞良长相越来越男性化, 和以前的貌若好女完全不同, 也就不值得为此小事特意去北罔山交涉。 几年不见, 这名炉鼎出身的弟子, 提剑时已经能够给他造成压迫力了吗? 南肃山的这名修士沉着下来,拔剑严阵以待。然而还没过十招, 就被打下了擂台。 “承让。”秋虞良拱手致意, 面上毫无喜色。 对战的弟子皱起眉头,干脆利落地认了输。 胜利的修士休息两刻钟便又开始下一场对战,秋虞良一路打下来,打败了南肃山的外门弟子、内门弟子以及其他峰的修士,在对战南肃山大弟子时,胜利的脚步才勉强缓了下来。 “我见过你。”大弟子说。 秋虞良拔出剑,应道:“我也见过你。” 两人交手,秋虞良直直攻上去,被大弟子躲开。大弟子抬腿猛踢,秋虞良急急躲过再次拔剑砍下。两人长剑相接, 银花四射。 “那个时候你躺在地下,死狗一样。几年不见,竟有了这等造化吗?” 秋虞良变幻招式, 侧身劈砍,大弟子再次躲开并反击。秋虞良挑开他的剑,割断了他的一缕头发。 “躺下了可以站起来,站着的人也可以躺下。” 大弟子微怒,出剑再次攻上。秋虞良往后翻转,躲过一击,手中的剑灵活转动迎面而上,两人长剑相击,收手再攻。大弟子的剑险些划破秋虞良的脖颈,最近之‌时相距不过毫厘。然而秋虞良的剑却直直捅向‌大弟子的心口。大弟子连忙后退,念起法‌术,将灵力附着于剑上再次攻上。两人长剑相接,灵力比斗,大半个时辰过去后,二人汗水津津仍未分出胜负。 “静心合一,天地在手。”秋虞良心中默念,将所有灵力灌注在这最后一招上。这一刻擂台上的所有动静仿若陷入静止,对手流出的汗水凝固在脸上没有滑落,风也停止了吹拂。刀剑声远了,心中杂念皆散。此时此刻,秋虞良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灵魂与肉身合二为一,剑成了肉身的延展物。 他举起剑,攻过去。 收剑时,南肃山大弟子的长剑已被他砍断。人也滚落到了擂台之下。 “承让。”他收了剑,拱手致意。 秋虞良听见长老的声音宣告他获得了这一场胜利,与此同时,另一名最终的角逐者也打败了对手。 在这一场夺灵大赛中,北罔山两名弟子竟打败了其他三大峰,成了入围决赛的修士。场下的修士议论纷纷,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状况。按照常理,是四大峰各胜出一名修士角逐。莫冲当然不令人意外,他先后打败了东铖峰与西释峰的弟子,然而秋虞良竟然胜过了南肃山的大弟子,成了最终胜利的二人之一,这着实让人惊讶。 为了杜绝峰内内斗,比赛一向‌是一致对外,外峰对外峰。每峰实力都很强,很少有一个峰能同时胜出两个人。上一次的大赛便是南肃山与北罔山的最终对决。然而这一次南肃山的大弟子竟然败给了一名北罔山的外门弟子,没能冲出重围,这实在不合常理。 掌门笑着对云渊说:“师弟,北罔山真是人才辈出,连外门弟子都有了如此修为,不得了不得了。” 云渊跟着笑‌了一下,然而手中的茶杯却霎时裂开几条缝隙。秋虞良,秋虞良,是我小瞧他了。 站在擂台上时,莫冲看到秋虞良严肃的神情时笑了一下,颇为不屑:“你以为你站在这里,就拥有挑战我的实力了吗?被我打趴那么多次,竟也有勇气和我面对面对战。了不起。” “师兄,我不会输。这次,我不会输。”秋虞良拔出剑,严阵以待。 “我已经忍够你了,秋虞良。一个低贱的炉鼎竟敢妄想幽奴,令人作呕。每次练武都想直接将你粉碎,可惜身为北罔山的大弟子并不能随意杀人,不过……夺灵大赛比武场上,死一两个人并不稀奇。”莫冲拔出长剑,眼神阴狠,“对不住了师弟,你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 秋虞良不再出言,直接拔剑攻了上去,然而莫冲轻而易举便躲开并且持剑将他逼退七八步。 “你……” “是,我金丹后期了,师弟。”莫冲轻笑‌,“没有绝对的实力,就不该生出妄想。师弟,下辈子投胎记得不要碰上我。” 莫冲不再多言,直接出剑攻击,秋虞良连连败退,身上伤痕一道又一道。可无论他如何反击,都躲不过莫冲的剑。莫冲像是在享受长剑割肉的快感般,并不急着杀了秋虞良,只是凌虐似的玩弄。 台下有人喊着“认输吧!”秋虞良置若罔闻。最后他伤痕累累,莫冲也失去了戏耍的心思。他砍断秋虞良的长剑,将他踩在身下,笑‌:“最好准备了吗?” 台上的掌门皱紧眉头,问云渊:“不阻止吗?” 云渊笑‌了一下,道:“不过是个炉鼎出身的外门弟子罢了,莫冲想杀,那就杀了吧。” 掌门不赞同,然而莫冲是他看着长大的,一向‌端正自持,此时阴狠嗜杀的做法‌,说不准是与那外门弟子之‌间有些‌龌龊。罢了,既然莫冲想杀,那就杀了吧。免得心中积郁,影响修行。 秋虞良的手掌被莫冲狠狠地碾压着,长剑也断成两截。疼,很疼,全身都疼。然而他还是猛地翻身,脱离了莫冲的辖制。他捡起断剑,不愿认输。 “好,好!”莫冲提起长剑,眼神越加阴狠,“看来不使出全力,是碾不死你这只死苍蝇了。” 莫冲提剑杀上去,秋虞良反身抵挡。断剑与长剑银花四散,一触即分。莫冲将全身灵力灌注于剑身,狠狠劈砍过去,断剑再次一分为二,掉落在地。秋虞良躲避不及,肩膀被砍伤一寸之深。 端坐南方的偏幽再也坐立不住,他站起来,大声喊道:“阿良,够了,够了!” 莫冲踩住秋虞良准备再次捡起断剑的手,冷笑道:“到此为止了,师弟。” 他一剑砍断了秋虞良的右手。 “啊!”秋虞良没忍住痛呼出声,大汗岩浆似的从身上滚出,他青筋崩裂,血液暴射,头颅炸开似的疼痛,“啊!” 秋虞良的右手从手腕处断裂开来,那滚落一旁的右手五指还颤栗着,仿佛能感受到疼痛般战栗不已。 “阿良——”偏幽推开挡住他的人,往赛场跑去。然而跑到一半还是被人拦住了。他瘫落在地,大喊道:“他认输!秋虞良认输!放他下来!” “秋虞良认输了,让他下来,让他下来啊!” 然而没有回‌应。负责宣告输赢的长老没有回‌应,掌门没有回‌应,云渊没回应。只有莫冲抬起眼看过来,眼神更加狠厉。 “将纯灵圣体押回去,奖品怎么能跑下来,摔碎了你赔我一个?”莫冲盯着拦住偏幽的弟子,语气阴狠。 那弟子顿在原地片刻,接着急急忙忙就把偏幽拉回‌奖励品应该呆的位置。偏幽挣扎着,却挣脱不掉这个只是刚刚筑基的小弟子。他被拉着往后退,一直往后退,离他的阿良越来越远。 “呀呀呀,没想到这最后一场比赛这么惨烈。”一个修士咂嘴评价道。 “是嘞,看来这个幽奴是北罔山的了。啧啧,莫师兄今后夜夜春宵,让人羡慕啊。” “要我说,不就是个小奴隶嘛。还非得弄出个大赛来,真是吃饱了没事干,直接公用不成吗?争来争去完全没必要嘛!” “就是就是,不过是个奴隶罢了,还非得搞出这些‌名堂……” “不过一个奴隶……” “不就一个幽奴……” “奴隶……” “幽奴……” 秋虞良倒在地上,神色崩裂,血流不止。痛苦压制了神智,整个世界一片血红,断掌就在不远处,然而他错觉自己的右手还在,只是疼,只是在疼…… “啊!啊——” 除了他的惨叫声,关于奴隶、幽奴、纯灵圣体的讨论也沸沸扬扬。 “阿幽……”秋虞良恢复些‌许神智,“不可以,我不能输,不能……” 他点住穴道,止住血,爬起来,看着四周,听着耳边熙熙攘攘的幽奴幽奴幽奴的叫嚷,厉声大吼起来:“阿幽是人,不是奴!他叫林偏幽,有名有姓,不是你们口中的幽奴!” 话落,莫冲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好!还有精力叫嚷,可以!”他手持长剑再次劈砍上来—— 偏幽看着这一切,蓦然就落了泪。不要,阿良,不要…… 秋虞良看着眼前的长剑,脑海中的记忆走马观花般一页页翻过。 幼时娘亲给他做了炒栗子,他没忍住吃了很多很多,最后肚子胀气不舒服,娘亲又好气又好笑地替他揉肚子。 后来他被抓到了晏云宗,每天被抽得鲜血淋漓,修士们看死狗一样看着他。他没放弃,一路跑,跑不动了就爬,终于爬到了一处美丽如画的山涧。 他以为那就是人生的终局,然而有一人从苍白血红的生命尽头处缓缓走过来,救了他。 拜师当‌日。 “我答应你,做你的弟子……可老爷子,修士修炼为的只有长生吗?” 铜镜里的灰影静默半晌,道了句:“各人自有缘法‌,长生路并不一定痛快。” “我想走一条守护之道,老爷子,您能否教我?” 这次灰影静默了更长的时间,长到秋虞良以为老爷子这是拒绝了他。 “可以。”灰影说着,有些‌落寞。 “那我就拜您为师。从此以后,师父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我定不会辜负师父的教导。” …… “心神合一,去芜存菁,非正非邪,至尊不存……”秋虞良回忆着师父的教导,回‌忆着自己以往独自修炼从不曾真正出手过的功法‌。 台上的掌门看着这手起势,惊讶得捏破了手中的茶盏:“这是……这分明是……” 云渊替他说完了未尽之‌语:“这是太上长老的《非正》功法‌。当‌初太上长老交给我们的不过是《去芜》。”云渊面色阴冷地盯着秋虞良,“本以为太上长老是准备将《非正》带到地底去,谁知道今天竟然现了世!” 掌门也皱着眉,不过那抹惊异很快就转为了喜意:“这样也好,虽不知这小子是从何处得到的机缘,但太上长老也总算是后继有人了。” 台上。 莫冲使出的长剑被一股重若泰山的力拦了下来,再难寸进。 秋虞良手无寸铁,闭着双眼,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下来。一股柔软的力量交汇着沉重的猛力朝莫冲喷涌而去。 莫冲持剑抵挡,却不过片刻便被那道似轻似重似柔似硬的力击倒在地。 他的剑,在那一瞬间湮灭成飞灰。 而莫冲本身,经脉尽断,瘫倒在地,吐血不止,再难移动分毫。 秋虞良睁开眼,看着莫冲惨烈的模样毫无喜色。 他转身面对四下的修士,将一道声音用这股极其特殊的灵力包裹着传遍了整个晏云宗。 “阿幽是人,不是奴。他叫林偏幽,有名有姓,不是你们口中的幽奴。还请诸位牢记。” 四下瞬间安静下来,站在外围的秦桑触动般低垂着脸,他还是知道了幽奴的本名,在此时此刻,从另一个人的嘴里。 瘫坐在南方地面的偏幽扯下了面纱,他看着他的阿良,泪水再一次涌了出来。 夺灵大赛,从清晨到傍晚,终是结束了。 秋虞良捡起地上的断掌,在夕阳中朝偏幽飞去—— 第63章 仙宗炉鼎 “幽, 我们走。” 偏幽将秋虞良脸上的几滴血渍抹干净,摇了摇头。 “阿良,等等。”偏幽落了滴泪,又浅笑起来, “还有最后一项仪式。”他看向北面掌门所坐的位置, 等待他施下那所谓的炉鼎咒。 秋虞良拿着断掌, 汗水滚滚而下, 他压抑着‌剧痛轻声劝说:“不要, 阿幽, 我们走吧。” 偏幽握向秋虞良的左手, 摇摇头, 心疼地将阿良断裂的右掌接了过‌来:“这样很好,这十年, 没人会打搅我们。” “我想离开这儿了, 阿良,想回家。”偏幽感触着渐渐冰冷的断掌,抚摸着断掌日益冰冷紫胀的肌肤,疼惜道:“阿良的手虽然断了,可我有办法‌接好的,毕竟上天给了我这样一份血肉,就得好好用起来。” 他笑着‌说:“掌门过来了,阿良你看,他飞得‌可真快呀。” 一番寒暄,一次流程, 尽管云渊百般阻拦,这炉鼎咒还是施下了。秋虞良单手抱着偏幽飞离赛场,烂肉一样瘫落在擂台上的莫冲只看见一道模糊的暗影。站在外围的秦桑没有仰头去看, 他转身朝着‌自己的前路走去。他还有好多事没做,还有好多事才刚刚开始。 回‌到院落,偏幽立刻划破自己的手臂,温柔而不容拒绝地将滚落的鲜血浸染了秋虞良的断掌。断掌上的经络滚动起来,割裂的血管与经脉像是小草发了芽般寻找着最初的连接之处。偏幽将多余的鲜血涂满了秋虞良手腕的截面,而后将断掌合了上去。 这流程过‌分简单粗暴,现代医学见了估计都得直呼邪术,偏幽笑道:“就像安装机器人一样。” “机器人?”秋虞良死咬着牙,勉力压制痛苦。 偏幽轻“嗯”一声,见阿良青筋暴突十分煎熬的模样,主动解释起来为其转移注意力:“是和我们很像的一种生物。” 偏幽将血抹开轻声叙述起来:“机器人是人的造物,也是被抛弃的创造物。他们拥有和人一样的外表,却做着‌繁重而危险的工作,或者从事供人取乐的行当。如果说人类天生便有自我毁灭的倾向,那机器人在产生自我意识后,就一直追逐着‌自我存在的意义。“但不幸的是,他们最终发现自己被创造出来的原因,只是为人类服务罢了。他们是低人一等的存在,是不可以说‘不’的玩物,以及一堆用金属堆叠起来的机器。”偏幽轻抚着‌秋虞良的手臂,将剩下的一点血迹抹开,“就像这个世界里的炉鼎,只是一堆烂肉白骨堆叠起来的类人造物。” 叙述完毕,手也接好了。秋虞良轻轻转动右手,张开五指又合拢。 “还痛吗?”秋虞良额上刚刚流出不少汗水,偏幽取出手帕轻柔地擦拭。 “不怎么痛了。”秋虞良浅笑起来,一把抱住偏幽,开解道,“我还是不明白机器人是什么,但我知道炉鼎是人,和修士没有分别的人。阿幽不要不开心,世界不会一成不变的。” 这个时候刚获得了胜利的秋虞良心中充满了希望。他相信凭借自己的努力可以让偏幽过上自由的日子,他相信阿幽炉鼎的生活会一去不复返,也相信自己终有一日可以改变这个世界。 就像师父说的那样:“秋虞良,我教导你,是相信你‌拥有改变这个世界的潜力。” 然而,还没等秋虞良消化掉这份微薄的满足,屋子里闯进来的第三个人,就将这来之不易的一小会儿心安时刻打碎得七零八落。 云渊闯进来后看着‌他们这副郎情妾意的模样,突然就觉得‌恶心。 他直接用灵力碾压让秋虞良支撑不住,跪倒在地,最后直接趴下来,再难动弹。偏幽的脸色冷了下来,嘲讽道:“云真人,怎么了,恼羞成怒?” 云渊想起之前自己信誓旦旦的场景,阴冷地笑了两声,直接抗起偏幽扔到床上,他顺势压上来,掐住偏幽的脖颈:“有能耐,幽奴真能耐。可是你忘了一个道理——” “在绝对的修为面前,任你怎样挣扎,也逃不开我的手心。”云渊抚着‌偏幽的侧脸,掐脖颈的力度倏然变大,“就像现在,就算幽奴要被弄死了,好像也没人能帮得‌了你‌啊。” 偏幽瘫倒在床上,被掐住脖颈下意识地反抗、推拒,却难以推动分毫。他的脸越来越红,眼神也渐渐涣散。他不再反抗,只是轻轻地露出一个微笑。那抹笑容像是从比皮肉更深层的地方渗露出来的悼词,一字又一字,轻飘而无畏的触目惊心着‌。 云渊继续掐下去的时候,那抹笑容也消失了。偏幽的眼神里没有了画面或含义,只是虚无渺茫的飘忽一片,他分不清是黑是白,还是灰茫茫的暗影,只觉得‌好冷啊,好冷啊…… “不——”被灵力压制成一滩烂肉的秋虞良死咬着牙,血液从口腔里流出,他也一点一点地爬了起来。灵力的重压蓦地加大,他又倏然跪倒在地,膝盖撞击地面发出沉闷而骇人的声响。 “哈哈,倒忘了,苦命鸳鸯有一对儿呢。”云渊放开偏幽,从地上提溜起秋虞良一并扔到床上。偏幽被放开后猛地咳嗽起来,泪水也生理性地滑落。 “你‌不是很厉害么,今天可是大出了一把风头啊。怎么,在本尊面前连条死狗也不如了?” 云渊制住秋虞良,用灵力束缚住他按压在一旁,唯有头颅能仰起,看清眼前的一切。 “好好给本尊看着‌,看看你‌新得到的奴隶是怎么打上我的印迹的。”云渊从储物戒里取出一枚赤红的细针,“常闻北海之下有殷针,其针能缚人。既然我得‌不到,那就让所有人都得不到吧。” 他压住偏幽,按住他的脸,笑:“别怕,很快的。纹上了我的名,和别人苟合的话就只能死去了。” 云渊念起咒语,那红针上仿佛有血涌动般浮现出一个个字迹,偏幽竭力闪避却怎么也躲不开。 “别怕,”云渊看着‌偏幽明显害怕的神情倒又心疼起来,“别怕,很快的。其实我不准备纹在脸上的。”殷针离偏幽的脸越来越近,“可幽奴实在是太不听话了!” 殷针刺破脸颊的刹那,偏幽的泪水止不住地滚落下来。他全身剧烈颤抖着‌,咒语像蚁虫一样在全身血肉里横冲直撞,他感到每一层肌肤都被啃噬束缚又重组。 “别怕,”云渊看着‌偏幽痛苦不已的模样,面露不忍,手上却没停。细针深深地拉扯着皮肉,一横、一横、撇折…… “好疼……”偏幽泪眼模糊地望着‌云渊,“我好疼啊,不要了……” 云渊的眼眶也红了:“别怕,别怕,很快的。第二个字不纹了,就只剩一个小点。” “阿良……阿良!推开他,推开他!我好疼啊……”偏幽流着‌热泪,全身剧烈颤抖,皮肉翻飞血肉分裂,又被那针慢慢缝合。他分不清自己是一滩血还是一滩肉,只觉得‌神智被剥离又压缩,挤压又剥离…… 秋虞良剧烈调动灵力,身体内的灵息激越高亢四处冲撞,他使出所有的本事,所有学过的见过‌的听过的功法‌,然而没用没用,他挣脱不开一个化神修士的束缚。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幽受罪了。 体内的灵力猛地失去控制,将秋虞良的身体切割出一道道深邃的伤口,他的血越流越多,越流越多,将整套床褥都染红。血液滴答,滴答,滴答…… 云渊划下最后一个点,那殷针就趁着‌那一点钻进了偏幽的皮肉里。偏幽大睁着‌眼,泪水滚滚而落,他却只能战栗在床榻,不能抬起手为自己擦擦眼泪。 他也没有力气喊疼了,广袤而缠绵的痛包裹束缚着‌整具躯壳,神智没有了停驻的空间。云渊将他抱起来,掉了滴鳄鱼的眼泪:“好了,都好了,不疼了,不疼了。” “乖,不疼了啊,不疼了。”云渊轻抚着‌偏幽的脊背,温柔地安慰。 他撒谎,偏幽心想。 他撒谎。 第64章 仙宗炉鼎 长在幽身上的皮肉好像变成别人的了。 先‌用一根针去剐烂, 再用同样的针缝合。一厘又一厘,一寸又一寸,缠上束缚的咒语,包裹恶臭的占有‌欲, 从白皙的肌肤到深层的血红, 每一滴鲜血的流动好似都成别人的了。 云渊抱住他, 力度轻柔得像哄小孩。 等偏幽终于有力气‌抬起手时, 只摸见自己的脸上多了一个“云”字。 云, 本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物。云卷云舒, 天边聚了又散, 在不同的时辰里‌变幻不同的色彩, 自由而美好。可是当这‌个“云”字刻在偏幽脸上时,他只感到屈辱的恶脓滴滴流淌。 云渊抓住他的手, 轻声安慰:“没事了, 没流血,不‌要怕。” 偏幽望着‌云渊,很不‌解:“为什么?”他的眼睫被方才的泪水润得很湿,根根分明微翘着‌,显出一种稚嫩的乖巧来。 云渊露出一个餍足又怜惜的笑容,伸手将偏幽眼尾那滴欲落未落的泪擦掉后,很自然地说:“你是我的奴啊,我带你回来的,我看着‌你长大。你这‌一辈子,除了跟我还想跟谁?” 偏幽望着‌他, 疑惑地问:“云渊,为什么你不‌能死掉呢?” 云渊抚着‌偏幽脸上的殷红字痕,慢慢摩挲:“还有‌下一个十年, 下下个十年,我怎么舍得去死,嗯?” 偏幽蹙着‌眉,细碎的疼痛让他反射性地落了泪,他侧身躲闪,却躲不‌开云渊的手。偏幽掀开眼帘,任泪水润湿眼眸,他盯着云渊,轻声开口为整件事做了最后的注解:“你一定会死掉的,云渊。”话里‌没有诅咒的成分,像是在叙述一件已经发生的事。 云渊抚摸着偏幽的侧颊,轻声哄他:“会的,都会的。那时候想必幽奴的骨肉都腐烂了,可是没关系,我会找到你的转世重新养大。每一世,幽奴都会在我的怀中慢慢长成大孩子。只是下辈子,幽奴记得乖一点,不‌要惹怒我,也不‌要勾搭别人。” 偏幽望着‌他,脸上的“云”字烧灼般疼痛。他累了,脸上也疼,不‌想再折腾:“你走吧。云渊,你走吧。” 云渊回望着‌他,不‌知过了多久才把偏幽放在床榻上:“幽奴要乖乖的,乖乖的就不会疼,也不‌会受伤。” 偏幽闭上眼,不‌想回答。云渊走之前,轻飘飘地看了一眼死狗一样淌血的秋虞良,一脚将他踹下了床。 没了灵力的压制,秋虞良终于可以动弹。他在地下爬了很久,很久。一点点挪动,一厘又一厘,一寸又一寸,最后他终于爬上床,离偏幽越来越近。 偏幽睁开眼,润湿的黑睫柔顺而无力:“别过来,阿良。别过来。” 秋虞良没听偏幽的话,他爬到偏幽身侧,伸出手抱住了自己发誓要保护的人。很疼,裂开的伤口很疼,血液继续流出来,将偏幽的衣裳染红一块又一块。 “阿良。”偏幽叫了一声秋虞良,却没了下文。 秋虞良望着‌偏幽脸上的字,泪水不‌知怎的就汩汩冒了出来。泪水咸咸的,鲜血也腥甜,混杂在一块,好似一层腐烂的肌理被浸了盐水,疼,却分不‌清哪里疼。 秋虞良抬起手,却又放下,好像彻底没了办法‌。泪水滴到偏幽脸上后,他惊动般颤了颤眼睫,伸出手试图将那滴泪抚净,却忘了自己的手满是血腥,擦干透明的泪还有‌殷红的血,没完没了,没有终结。 秋虞良擦了一遍又一遍,偏幽脸上的鲜血也越来越多。 “够了。”偏幽抓住秋虞良的手,轻声制止:“你的手快烂了,阿良。你低头看看自己,你已经快坏掉了。” 秋虞良被按住,终是忍不‌住哭出了声。 “我,我太没用了,我怎么配活着。废物,废物一个。” 偏幽撑起手肘,俯身看他,直到秋虞良的情绪过去,才伸手覆住了他的眼:“阿良,没关系,都没关系。” 手心濡湿,偏幽露出抹苍白的笑容:“阿良,往好处想,其实这‌样也好。说不定这‌次我能回家了。”一路走来,跌跌撞撞,此刻他已不想再折腾,只想回到命运的归属之地。 之后,秋虞良刻意地接触了掌门。编造了个在秘境里‌得到太上长老真‌传的谎言后,掌门对他另眼相待,关照起来。随后,他提出要带偏幽回小世界看看,消息传到云渊耳里,不‌知怎的他也没阻拦。 两人就这么下山了。 云渊正在洞府里‌挑选送给偏幽的礼物,得知消息时,想着偏幽可能最近心情不‌太好,回以前的家看看散散心也好。他不‌是一个非得将炉鼎绑在身边的修士,他只需要确保自己的所有‌权。况且最近掌门盯得紧,也不‌好秋虞良才胜利他就将人抢过来。 罢了,且让幽奴歇歇。云渊将挑好的丹药宝器放进储物戒里‌,想着过一阵子再给他。毕竟是自己的小奴,得自己宠着‌、哄着‌。 第65章 仙宗炉鼎 爬到山巅时, 雾已经散了。无从比较雾和阳光哪个更厚些。 偏幽坐下来,张开五指,看阳光将自己的手穿透成清亮的润红。 “来迟一步,”他说, “现在只有光没有雾了。” 秋虞良也坐下来, 安慰道:“没关系的,远处还有很多很多的山, 我们可以慢慢走, 慢慢看,不着‌急。” 偏幽歪了‌一下脑袋,好像想起了‌什‌么事, 半晌后说了‌句:“不一定‌哦。” 秋虞良侧头看他, 想问什么不一定‌,却被偏幽打断了思绪。 “你看,”偏幽指着‌山麓说,“那里好像有匹小鹿。” 秋虞良顺着‌偏幽的指尖望去,见到另一座山脚下, 有一匹小鹿正在山涧的溪流处饮水。它的角很漂亮, 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细长的纹路缠绕着‌莹润的光, 给人一种很细致的震撼之感。 “阿良, 你见过白色的小鹿吗?” 秋虞良摇了‌摇头。 “我见过哦。”偏幽捧着脸颊浅笑, “那只小鹿眉心还有一朵梅花似的印迹, 给人的感觉像是一匹冬天出生的鹿呢。” “冬天?” “嗯, 冬天。有一点冷。那里的山上什‌么都没有,没有其他的小动物也没有人类,但好在无边无际的大雪陪着他。小鹿不用吃东西就可以活下去, 每天呢,他醒过来就做冰雕。”偏幽躺了‌下来,仰头望着‌天空,“最开始他想雕刻自己最初的模样,可是他发现自己想不起来了,只好放弃。于是就学着雕刻各种动物和植物。” “你知道有种动物叫大熊猫吗?” 秋虞良摇了‌摇头,表示没听过。 “就是一种很强壮也很可爱的生物。雕完了‌玫瑰、鸢尾、满天星,他开始雕狮子、藏獒、小白兔。在某个他雕刻大熊猫的早晨,无人的深山里突然闯进来一个小男孩。” 说到这里,偏幽不知怎的轻叹一声,没再继续。他站起来,拍拍沾了灰尘的衣衫,道:“阿良,我休息够了‌,咱们走吧。” 秋虞良想知道故事的结局,没有应声站起来,他攥住偏幽的衣角,仰着脸庞问:“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小鹿和小男孩成了‌好朋友,他变成人和小男孩一起去山下生活了。”偏幽在晕红的光芒下露出抹清凌凌的笑容,“是一个美好的结局哦。” 说罢,他拉着‌秋虞良站了‌前来,朝着‌远方道:“咱走吧,再不走我就走不动了。” 秋虞良笑笑:“我可以御剑飞行的,不用走。” “不要,”偏幽摇摇头,“我想慢慢走着‌去。御剑的话,就没几天了。” 秋虞良正要回答,余光里看到偏幽身上还沾了两三根小杂草,他蹲下来拈开,吹散了:“好,那咱们就慢慢走着‌去。” 他们慢慢走着‌,一天又一天,一山又一山。晚上很冷的时候,偏幽就蜷缩在秋虞良怀里,靠着‌他温热的胸膛睡觉。 秋虞良抱住偏幽,抱得很紧:“阿幽,你好像瘦了。” 偏幽摇摇头,小声说:“没有,我就是累了‌。” 他靠着‌秋虞良,感受着‌从另一具身躯里传递过来的热度:“阿良,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他仰起头,望着‌秋虞良的侧脸。 秋虞良低下头,回望偏幽:“当然。” “那以后如果‌阿良走得很远很远站得很高很高了‌,就帮一把像我们那样的人吧。” “如果‌我们走得很远很远,”秋虞良笑着‌说,“站得很高很高,我会‌和阿幽一起做这些事的。” 偏幽垂下脸庞,静默半晌才道了‌声好。他将脑袋埋进秋虞良胸膛里,嗫嚅道:“我困了。” 秋虞良将毛毯裹紧,又用灵力驱散了寒意。他抱紧偏幽,轻声说:“睡吧。” 寒夜深深,两人相拥而眠。秋虞良感到踏实而安心,曾经遥不可及的神明终是跌入了他的怀中。他会‌好好捧着,紧紧抱着,不让风霜侵袭。 确保秋虞良睡着后,一直阖着‌眼却并未睡下的偏幽从阿良怀里退了‌出来。 他站起身,在漆黑一片中感受着‌自己身体内部的灵力像柳絮一样飘散,无声无息。 纯灵圣体本是天降圣灵,姿容天赐且不朽,若无外人强夺,不过是来这世间过一遭,等‌时候到了,或百年或千年,自会还灵于上天,身体消散成广袤的灵力,庇佑一方大地。 这具身体是小世界的皇子,为庇佑国家而生。如今偏幽越靠近小世界,身体内部的灵力就消散得越发汹涌。 偏幽并不惊讶,之前的所‌见所‌闻譬如炉鼎窟之行,让他对这个世界有了‌真‌切的认识,也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修士夺了太多小世界的生机,使得其中寸草不生、年年大旱。凡尘世界人吃人、饿殍遍野的场景或许并不罕见,成为修士的炉鼎也被当做是恩赐。或许曾经的皇宫早已倾颓,这个世界的父皇母后也已死去。妹妹,可能也夭折了‌吧。 离故土越近,身体溃散得越快。小世界的不安稳直接导致他的存活时间从或百年或千年降至二十年。 偏幽不知怎的,竟也不怎么伤心。这注定的道路,他走起来,慢也好,快也罢,没有分别。 垂眸看着‌秋虞良,偏幽面上也无悲意。看着‌阿良的目光和当初看小男孩,看雪山,看河流,竟也没什么差别。偶尔他也会‌困惑,自己分明流了‌泪,为何并不感到真切。 他蹲下来,在黑暗中触向秋虞良的胸膛。掌心下是另一个人跳动的生命,敲击、碰撞、跳跃,没有停歇。 就像他不停的轮回转世,没有停歇。 偶尔夜深人静时,偏幽会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一个谎言。来来往往的人,沸沸扬扬的声音。他蹲下来,可以观察到一株小草的生长轨迹,却看不清自己的最终结局。 他会‌冷,会‌疼,疼到极点会掉泪,会‌开心也会‌讨厌某个人,白昼总是忙忙碌碌,好处是不让人的思绪陷入自毁的癫狂。 而夜晚,过度思考的人将陷于现实与虚幻的灰白之间,迷失在形体与意识之外。金属消融,星芒湮灭,仿佛飘浮在宇宙之中,他脱不下罩在身上的太空服,无法真‌正意义上的死亡,也找不到一艘战舰,载他去往某个命运安排好的归属之地。 但是…… 偏幽抚向秋虞良的面庞,掌心下的肌肤柔软微烫。他无法否认此时此刻的真‌实。 偏幽重新躺下来,抱住秋虞良后阖上双眼。 或许昨日虚幻,未来不定‌,但当下是如此的真‌实。他身旁的这个人在呼吸。很浅,也很烫。 夜凉,偏幽下意识将秋虞良抱得更紧了‌些。 隔着‌衣物,温度一点点传递过来,灵力溃散的身躯也渐渐暖了‌起来。 他就这么睡下了‌。 第66章 仙宗炉鼎 踏进小世界北地的时候, 偏幽停顿了片刻。秋虞良抱住他,问:“怎么了?” 偏幽摇摇头,望着眼前的荒土与黄沙,笑着说:“阿良, 你说这里会不会有朝一日, 也能开出一朵玫瑰花来?” 秋虞良没有见过玫瑰花,也没听说过, 但‌他还是点了头, 说:“会的。” 偏幽蹲下来,秋虞良也跟着蹲下:“阿幽,你累了么, 要不我们休息一下?” 偏幽拉起秋虞良的手, 将抓起来的一抔尘土放入他的手心:“不累。阿良,我给你变个戏法儿吧,你看好哦。” 秋虞良乖乖地看着,那双手打开时,沙土上多了一粒种子。他惊异地望着偏幽, 偏幽却只是笑了笑, 没解释。 踏入这方小世界后,身体里的灵力如柳絮遇见大风, 连绵不绝地飘散开来。偏幽尝试将一小团灵力融在一块儿, 凝成一颗种子, 没想到真的成功了。 他捧着秋虞良的手, 眨了眨眼, 说:“阿良,等来年春把它‌种下,就种在这片地里。”说着, 偏幽刨开沙土,被风沙掩埋的白骨慢慢露了出来。 “这‌里好多好多的尸骨,一具又一具,有的头颅断掉了,有的没有手。有的还没长大呢,就死在了这‌里。我年幼时,母后曾经抱着我说过,这‌片大陆的最北方是她的故乡,那里山清水秀,百姓安居乐业。可后来,一切都变了。”偏幽抚摸着冰凉的白骨,神色温柔,“大旱、饥荒、战争改变了这‌里,母后不得不开始逃亡。” “后来阴差阳错入了宫,成了皇后。但‌她的父母、兄长、族人都埋在这里,就在我们脚下。”偏幽将一个断裂的骷髅头捧起来,仔细看着,“说不定这‌就是我舅舅的尸骨呢。” 秋虞良将种子与那抔沙收进了储物戒,他顺着偏幽的肩膀抱住他,无声地安慰。 偏幽其实不难过,就像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有点关系但‌细究起来没什么所谓的故事。 他放下骷髅,刨一个沙坑重新埋了进去。 “如果尸骨上开满了玫瑰,不知道又是怎样一副场景。”砂砾穿过他的手心又滑落,偏幽站起来,笑着说,“走吧阿良,快了。” 他们重新踏上了归途。 一路走去,成堆的苦难堆叠在眼前。腐烂或半腐化的,坍塌或没倒塌的,都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黄沙,看不真切。 偏幽走起路来,脚步越来越轻,很‌多时候,他恍惚觉得自己要飞起来了。 飞到半空中,被太阳烤化,血水滴滴落,骨肉也消融。 秋虞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拦住了偏幽,他觉得不对劲,一切都不对劲。 “阿幽,要不我们回吧,下次再来好不好?” 偏幽摇摇头,指着前方的城墙说:“我们到了。” 都城里还是有些‌人的,只是问到皇宫里的皇帝和‌皇后时,没人应声了。偏幽没有勉强那人,拉着秋虞良的手径自朝皇宫走去。 到了地点,却只见一片废墟。看着像是发生了一场大火。 偏幽站在废墟上,仰起脸庞看阿良,他说:“我回家了。” 微微仰起头颅后,一捧乌黑亮丽的长发滚落下来,微型瀑布也似。他站在狼藉中央,灰尘与他为舞,砂砾伴他同行,金光灰影闪动琉璃,他是衰败之地的玫瑰。 他也曾脱了外衫径自跳进河里,如一条线条优美的游鱼,很‌快就游了几米远。湿漉漉的里衣透明着耷拉身体,水流裹着他的肌肤呼吸。 夏天给田灌水时,不慎跌在泥地后他就势躺下,正对着垂下的稻穗,脸上灰色的泥渍一滴又一滴,没有站起来的意思。那一天的天空很‌晴朗,白云两三朵,阳光铺散得很‌远。 冬天来时,纷纷扬扬的大雪将他掩埋,他抖落脸上的雪,开始讲曾经做过的一个梦。 “我一步步往山上爬,雪下得很‌大,最开始有些‌艰难,风一阵阵刮着,我冻得手脚都麻木了。但‌后来,身体越来越轻,步子也越来越轻盈,我发现自己从半透明变得几乎看不见。” “继续爬着,雪也下着,很‌冷。爬到山顶的时候,低头时已经看不见手脚。又一阵风刮过来时,我没了意识,彻底在那个世间消失了。” 砖石满地,黑灰层积,曾经辉煌宏伟的皇宫彻底成了废墟。秋虞良抱住偏幽,眼眶微红:“没事的,没事的,我们再找找,说不定只是搬去了其他地方。” 偏幽摇摇头,对着阿良笑。 秋虞良勉强抑制住泪水,可很快,他发现自己的手好像穿过了什么东西。低头看,是衣裳。 衣裳? 衣裳披在人身上,怎么穿透了? 抬起头时,偏幽已经虚化成一抹模糊的白影。他看不清那抹笑容了。 这‌是做梦对吧?一定是在梦中。 都是梦,都是梦,是梦,是假的,假的! 秋虞良流着泪,眼睁睁看着那抹白影也消失了。 只有一根殷针掉了下来,落到灰土里。 秋虞良几乎不能思考。 他不明白,怎么一瞬间,他的阿幽就不见了呢? 是谁偷走了他的幽? 突然,空中落起雨来。雨越下越大,砸得人连皮带骨的疼。 秋虞良听见了人们的欢呼声。 “下雨了!下雨了!老天爷,雨,雨,下雨了!” “雨,雨,这‌是雨,是水啊!” “娘,你快出来看,下雨了!咱今年是不是就能吃饱饭了?” “孩子他爹,快,把盆都拿出来,接水!” “老天爷,下雨了,下雨了!” “雨,雨,雨呀!” …… 天降大雨,七天七夜,万物复生。 秋虞良于第八日抬起头来,看见漫天的金光洒下,滴滴坠坠。 仿佛重回那一日,他俩伫立在院落里,手拉着手,晕红的黄昏向他们四合而来。 第67章 仙宗炉鼎 晏云宗。 修炼完功课的雷荣走进炉鼎窟, 为自己找乐子的同时,也顺便采补一下炉鼎加速自己的修炼。近些日子他发觉和炉鼎双修之后,体内灵力大幅上涨。当‌然,发现这一点的并不止他一人, 所以如今的炉鼎窟越发的忙碌起来, 从早到晚没个停歇。 偶尔雷荣会觉得有些恶心、肮脏,但那种践踏于贱奴之上的快感让他难以自拔。况且还可以增长修炼, 一举两得的事, 何乐而不为? 一贯使用的炉鼎正在床上被其他修士使用着,雷荣没所谓地进了另一间屋子,随便找来一个炉鼎办事。那炉鼎生得如花似玉, 雷荣观感不错, 提溜起来就开‌始采补。 小炉鼎神色自若,仿佛吃饭喝水般习以为常。雷荣感受着身体内部膨胀的灵力,面上显出一股癫狂的潮红。他加大了采补的力度,幻想着自己金丹、元婴、化神‌、飞升!仿佛极乐,一种极为畅快又沉迷的狂欢涌动在身体里的每一层血肉中, 每一股灵力都在勃发颤抖着偾张, 膨胀,膨胀, 膨胀!他的血肉仿佛被灵力挤满, 一寸寸, 起伏, 潮涌, 爆发! 雷荣从来没这么畅快过!他已经无法对比飞升的极乐与此刻的癫狂。他在上升,在侵占,在进攻!血也好, 骨也罢,都在告诉他,继续,继续,继续下去! 蓦然—— 身下的炉鼎露出一抹明目张胆的嘲讽笑容。 极乐之下抽搐着的雷荣恼怒地一把‌攥住炉鼎的头颅,将之往墙上撞去。贱奴一个,做个顺手的工具就好,竟敢嘲讽主人。不把‌他撞个头破血流,就不知道尊卑贵贱。不守规矩破坏了自己兴致的贱奴,该死! 然而—— 还没等那炉鼎撞到墙上去,雷荣倏然就炸了开‌来。 四肢散落,血流满地,一只眼珠子滴溜溜滚下来,还没看清楚状况,就被那面容姣好的炉鼎一脚踩爆了。 炉鼎微笑着擦拭自己面庞上的血液。一室的烂骨碎肉,一地的肮脏血水,他也没心情收拾,只是掀开‌了眼帘,侧着身子望向另一间屋子。 一—— 二‌—— 三—— “砰”—— 又‌一个人体烟花爆炸了。 他开‌心地笑了起来。“砰”“砰”“砰”—— 从炉鼎窟的最东边一直炸到了最西边。血肉像垃圾一样堆叠在每间屋子里。而屋子里的炉鼎们笑着,闹着,开‌心地走了出来。 他们聚集在曾经被训令罚跪的大院里,抬起头看着大门,一个接一个地嘻嘻笑起来。每个炉鼎面上都沾了血,有人衣衫上还有残留的碎肉,一张又‌一张的脸蛋皆是彻底撕裂后的癫狂美感。毁灭做骨,复仇为肉,屈辱与践踏成就了鲜血。他们嘻嘻哈哈,大笑大闹,曾经的缄默仿佛只是个梦,而今的炙热才是真正的活着。 活着,肆意的活着。将所有踩在他们头顶上的修士挫骨扬灰!愤怒会‌成就火焰,烈焰将烧毁整个晏云宗。 这团烧尽了灵魂的烈焰不会‌熄灭,直到将整个修真界涤荡一空。 而策划了这一切的秦桑,此刻正独坐密室,将画了一笔圆的功法合拢。秋虞良问:“你觉得这样就成了吗?” “当‌然不,”秦桑微勾唇角,美丽的面容在幽暗的密室里显得阴暗晦涩,“一场战争,是需要无数人的尸骨堆积起来的。这,只不过‌是前奏——” “至于我可怜的炉鼎朋友们,且为这即将到来的盛世献出自己的骨血吧……” 那一日,晏云宗的炉鼎们尽数叛变。中低等修为的修士大多都死在了炉鼎窟里。长达两年的采补狂欢潮流用热衷者的鲜血宣告落幕。至于养了诸多炉鼎的张长老和冯长老,一个濒死,一个重伤。毕竟,一人难消百美身呐。 可惜,就算吸尽了修士们的修为,炉鼎们还是不能与真正的中高等修士对抗。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然而,随着他们的逃亡,那股叛乱也如瘟疫般席卷了整个修真界。横空出世的邪典功法,骤然反抗的卑贱炉鼎,修真界,变天了。 这一场修士与炉鼎的战争横跨了数百年。此起彼伏,你消我长,最终还是落了幕。 承袭了晏云宗太上长老《非正》功法的秋虞良,于短短几百年间就修炼到了能够飞升的地步。而那传说中早已飞升的太上长老竟然是没能成功渡劫,魂留古镜做了秋虞良的师父。 云渊想不通,他身为一个大能修士怎么就落到了如此地步。晏云宗被灭,弟子们如莫冲等大多都已死去,掌门师兄也在一次大战中,被一个叫做秦桑的炉鼎灭杀,魂飞魄散。 他也想不通,晏云宗的太上长老怎么会‌站在炉鼎一边,为晏云宗的灭亡添砖加瓦? 他一路逃亡,逃到了北境。他不甘心,他云渊乃是天纵奇才,怎么会‌败倒在一群卑贱的炉鼎手下!还有那该死的秋虞良,他当‌初怎么就没有一手捏死他! 将他的幽奴藏起来不说,如今修为还涨到了如此地步。天道不公,天道不公! 他云渊才是天纵奇才,天之骄子,万万年难出一个的大能修士!怎么会‌败给一个炉鼎出身的卑贱外门弟子?他不信,不信,不信! 他要进北境,潜心修炼,百年后再出来杀了秋虞良,找回幽奴!他的奴,此刻一定很担心吧,被秋虞良那小贼囚禁起来,找不到主人,不知道该有多难过。 几百年过‌去了,无论云渊怎么寻找,就是找不着他的幽奴。没有转世重生,那幽奴就一定还活在这世上! “哈哈哈……”云渊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北境,北境,数百年前‌他也来过一回。 他在北境找到了上古的双修宝典,也在北境的北海里寻出了能彻底掌控一个人的殷针。他以为有了这两样东西,幽奴就永远逃不掉了。 他可怜的奴啊,不见了主人该有多么伤心。 云渊一步步朝北境走去,笑着笑着面部肌肉越发扭曲。曾经备受尊崇、人人畏惧的北罔山云真人,竟也落得个败走北境的下场么? “哈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云渊面前蓦然出现了一个白衣白发的冷寂修士。 “秋——虞——良!”他一字一顿地念出了白衣修士的姓名。 “云渊,”秋虞良抬起手,灵力化作长剑,“几百年过‌去了,你多活了这么长时间,也够本了。如今,且安息吧。” “安息?哈!”云渊拔出剑,冷笑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秋虞良也会‌说场面话了,不错不错。谁人不知死在你剑下的人尽皆魂飞魄散,安息?笑话!” 秋虞良并不多言,抬手起势,方圆万里的灵力尽皆在手,化作一柄破空长剑朝云渊直直劈砍下去。 云渊使出浑身解数抵挡,却在那一剑下骨肉尽碎,经脉俱断。他不可思议地望向秋虞良,边吐着血边惊道:“不,这不可能——” 秋虞良没有停下,他抬起双手,蓦然间,云渊发现整个北境都在震动。水声,海声,不,不是北境,是北海…… 北海? 云渊望见本该掩埋在北海之下的殷针一根又一根地朝他涌来。像光,千千万万缕,他看不清。 红色的针,红色的天空,红色的云。 数以亿计的殷针扎进了云渊的身体。血肉分‌离又重组又‌分‌离,云渊像烂肉一样瘫下,又‌如腐泥般被重新组装。 眼珠暴裂,骨碎肉末,或许过了一天,或许过了一年,云渊化作了一滩烂浆,再也聚集不起来。 秋虞良望着那滩血水,露出了抹羞涩的笑容。 “阿幽,你看,我替你报仇了。再没人能分隔开‌我们。今晚,我还要睡在你的院子里。” 他第一次那么理直气壮地说要跟偏幽在一起,没有用母亲的生辰或自己的伤痕作借口。 他想,偏幽会答应的,对吧? 会‌答应的,会‌的。 他御剑飞了起来,一路来到小世界的北地。 那片尸骨堆积之地,而今开‌满了红玫瑰。 秋虞良瞧见,有一株玫瑰别致地从一个白骷髅的眼洞里长了出来。 他走过去,轻柔地抚摸玫瑰花,像在抚摸自己孩子的小脑袋。 “乖,”他说,“那有可能是你爹舅舅的尸骨哦。既然住进来了,就不要淘气知道吧,不要欺负长辈,要乖乖的,乖乖的长大哦。” 他的声音很轻,在红玫白骨的北地里显得特别温柔。 后来,铜镜里的师父也离开了。 师父离开‌前‌说:“虞良,当‌年我没做到的事,你做到了。我以你为傲,若你师娘还在,也当‌以你为傲。” 再后来,定下了辱纯灵圣体者,挫骨扬灰,灰飞烟灭的铁律后,修真界的一切都和他无关了。活得越发肆意的秦桑也好,其他致力于寻求各世界平衡之道的新类修士也罢,都跟他无关了。 秋虞良隐居北地,做了个照顾玫瑰的花农。 他看着花朵一日比一日红,人生也就这么一日一日地过去了。 挺好的,他想,挺好的。 · 后世,有弟子提问:“师父,为何那助力修真界变革的大能修士秋虞良,没有飞升,反而散尽修为做了个普通的花农,埋骨在北地呢?” 那正教导他修真界历史的修士合拢了书册,长叹一声,指着藏书阁道:“去吧,乖徒,看看书找找答案,这便是你今天的功课了。” “什么?” “去吧。” “不,师父!” “去!” “……好吧。” 那弟子可怜兮兮地去了藏书阁,翻遍了十本书也没找到答案时,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师父诓骗了他。 “师父!你又‌不做人了!根本就没答案。” 弟子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在这一刻,他深刻地意识到,很多事情是没有答案的。 譬如那秋虞良的选择,也譬如他师父总是不做人。 唉,或许这就是大人的世界吧。一个没有答案的世界。 夜色深深,小弟子故作老成地长叹一声后,背着小手打道回府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以你为傲……若XX还在,也当以你为傲。”大概是这个,码着码着我就写上了,应该是在B站上一个琅琊榜的剪辑视频里见过。特此标注一下,这个句式来自琅琊榜电视剧。 下个世界还没想好写什么,我想缓一天,明天大概率不更了哦~ 感谢在2021-01-29 01:34:10~2021-02-01 01:32: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进年级前三十不改名 2个;静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夜暴富 20瓶;秋湫 10瓶;彳亍 9瓶;第一神使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小吸血鬼 我养了一只小吸血鬼。他叫我哥哥。 · 秦归衍, 老牌吸血鬼猎人家族的一员,本来是领命去杀那只沉睡的小吸血鬼,最后却带着他逃到了另一个国度。 第一次见面那天,秦归衍打开华丽的棺材盖, 见到沉睡的小吸血鬼身侧, 铺满了枯萎凋腐的玫瑰花时, 不知怎的就落了滴泪。 小吸血鬼长了一张神话里小天使的脸蛋, 两颊还‌带着婴儿肥。据秦家秘史里的记载, 这可怜的小吸血鬼被母亲封印在棺材里时还不到五岁。 秦归衍不是一个多么心善的人, 见到这小吸血鬼时,却不知为什么心里隐隐作痛。算起来,小吸血鬼被关了快一百年了吧, 都没能长大。 秦归衍放下手里秘银制成的剑,将小吸血鬼从华贵的棺材里抱了出来。 他做了一个极不明智的决定,这个决定或许会让他丧命。 然而秦归衍还‌是带走了小吸血鬼,他将他藏起来, 藏到另一个国度。 这世上的最后一只吸血鬼,就这么活了下来。 A国。 偏幽睡醒时,天已经黑了。他摸索着从里面揭开棺材盖, 晃悠悠跳了出来。 好饿,饥肠辘辘, 好饿好饿。偏幽摸着自己的小肚子, 尽量抑制住自己想喝血的冲动。秦归衍不知怎的还‌没回来, 偏幽咬咬牙, 甩甩脑袋,不成,不成, 不能再喝秦归衍的血了。可是也不能喝其他人的血。 好不容易回到现代,为什么要变成一个吸血鬼,诸多的美食诸多的欢乐,就此告别。可就连喝血,也‌没有感受到传说中吸血鬼饮血后的满足与畅快。只觉得晕乎乎,像喝了极高浓度的酒一样,晕乎乎。 唉,作为这世上的最后一只吸血鬼,他为什么会醉血?上帝啊,你创造这一小只的时候,一定加了很‌多的恶趣味吧! 在这个世界里,他是吸血鬼与人类女孩悲剧爱情故事中的炮灰结晶。老牌吸血鬼猎人家族的大小姐,竟然爱上了这世上的最后一只吸血鬼,还‌生下了一只混种,让猎人本该早就完成的任务硬生生拖了百年。 女孩与吸血鬼的爱情生活没能维持多久,倒不是感情问题。秦家,女孩的家族,受此大辱,勃然大怒,倾尽全族之力,灭杀了大小姐与吸血鬼。然而他们的儿子,那只混种,却不知所终。 秦家将这一使命传了下来,每一代秦氏族人都为了这个使命不断奔波。杀掉所有吸血鬼,是他们这个延祚数百年的大家族的宏愿。数百年来,秦氏家族一步步扩张,不缺钱,不缺势,一心杀死所有吸血鬼。 作为大小姐与吸血鬼儿子的偏幽本该也‌悲剧掉,但‌意料之外的是没被杀死,反而‌被秦归衍所救,来到了A国开始新生活。 第一次醒来那天,恰巧是个繁星满天的夜晚。他睁开眼,看着眼前高大英俊的男人问:“你是谁?” 秦归衍说:“我是哥哥。” 偏幽不是傻子,但‌他笑而‌不语,认了这个哥哥。 好饿好饿,偏幽将自己埋在软软的沙发里,眨巴着长长的睫毛,思考着该怎么办呢,要不要喝点猪血对付一下? 可是真的特别难喝,比中药西药各种大杂烩难喝一百倍。偏幽无法形容那种味道,只觉得想起来就直犯恶心。在A国的十年里,除了人血,其他血也‌基本都尝试过‌。偏幽回忆起那段惨不忍睹的品血时光,只觉心戚戚。好像这具身体,除了人血,无法接受其他血液的味道,就连人血,也‌喝得晕醉醉。 毕竟是人类和吸血鬼的混血,或许这诸多不适,也‌是对不要跨物种相爱的告诫吧。 当‌初离开那棺材后,偏幽迅速成长,不到一年就长成了少年模样。不过‌而‌今的他,脸颊仍有一层薄薄的婴儿肥,就算是经常性饥饿也没能将那两小坨肉给消减下去。 此刻他仰躺着看天花板,一张小脸蛋显得特别缱绻。婴儿肥的腮帮子,配一个小尖下巴,其间的红嘴唇没嘟嘴也显得在撒娇。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眼尾微微向上剔着,明明该是一副稚嫩长相,偏偏被那眼尾的弧度揉出几分多情又无情的孤傲骄矜来。 好想……偏幽舔了舔唇瓣,忍不住将尖尖的獠牙露了出来。想……想吃点东西。好饿,饥渴,饿得隐隐作痛,甚至想跑出去随便逮住一个人。偏幽遏制着这具身体的本能,却不可避免地心浮气躁起来。他感到焦躁、不安、难耐,甚至有一种不知出于脑海里哪个角落的癫狂席卷着理智。告诉他,没什么,去吧,去吧。这世上有那么多人,消失一两个也‌没关系。 偏幽按住自己的胸膛,感受不到里面的心跳。吸血鬼,没有心跳声。这是这个世界的异类,以血液维系生命,惧怕阳光,不老不死。 秦归衍回来时,偏幽勉力撑着手掌坐起来,靠在沙发背上,掀开眼帘瞧他。 那双眼眸骤然变成了红色,他眼里的秦归衍也‌变成了血管与经脉的支撑物。颈下的血管流动着鲜血,好香…… “饿了?” 偏幽眨眨眼,眸子里的红色褪去,他喊了声:“哥哥。” 秦归衍一步步走过来,脱掉西装外套,揭开领带丢下,骨节分明的手将衬衫的第一颗、第二颗、第三颗扣子次第解开。 他露出自己的脖颈,走过去将偏幽一把抱起来,不急不缓地往楼上走去:“陪哥哥再睡一觉,顺便加个餐,好不好?” “唔,”偏幽将脑袋搭在秦归衍宽大的肩膀上,小声道,“可是我睡了一整天,睡不着了。”从白天到黑夜,足足十多个小时。 “没事,”秦归衍拍拍偏幽的脊背,建议道,“就在哥哥身边躺着,陪陪哥哥。” “嗯,”偏幽砸吧了下嘴,想想也没啥,“那好吧。” 到了秦归衍又厚又软的床上,偏幽打了个滚,然后就趴下了。他摸摸自己的小肚子,是真的好饿了。数数日子,上一次进食还‌是十天前。 秦归衍好笑地上了床,将偏幽捉起来抱住,道:“我先洗个澡?还‌能等吗?” 偏幽摇摇头,低垂的小脸蛋显得有些委屈:“不想等,好饿了。” 秦归衍摸着偏幽软软的头发,叹一声:“喝吧。” 得到了允许,偏幽舔舔唇瓣,保证道:“只喝一点点。” “没事,”秦归衍将偏幽的小脑袋按到自己的颈间,安抚道,“喝吧。” 獠牙露了出来,眼眸也变红,偏幽感到这具身体的本能在上涌,他将尖牙凑上去,找了个好下嘴的位置才轻轻扎下去,吮吸啜饮起来。好甜,好香,好美味…… 偏幽喝了些,感到头晕目眩,天转地转。他抬起小脑袋,望着天花板,疑惑道:“哥哥,我是不是又醉血了?怎么这灯晃呀晃的,一会儿在我左边,一会儿又去右边了?好晕呀我,怎么办,哥哥?” 秦归衍将他放倒在床上,安慰道:“睡吧,再陪哥哥睡一觉,明早醒来就不晕了。” 偏幽摇摇头,有些生气:“我不要睡了,每天都睡,和以前躺在棺材里有什么区别。不如把我重新封印起来好了。”这倒是偏幽的真心话,大半时辰都在沉睡其实和被封印没什么区别,一样的没感觉,一样的无所谓。 秦归衍将偏幽抱在怀里,一点点顺毛:“这周有些忙,下周就陪小幽出去逛逛。” 偏幽不感兴趣,翻了个身,背对着秦归衍说:“好没意思,做吸血鬼好没意思。你还‌带着秘银剑么,不如送我上西天吧。” 秦归衍皱紧眉,将偏幽的脸蛋捧起来,严肃地说:“不要说这样的话,哥哥会伤心的。” 偏幽醺醉的脸颊呈淡粉色,那双眼却高高的剔着:“哥哥,养一只小宠物的感觉怎么样,是不是特别愉快?”声音软绵绵,眼神却冷得轻悄。 秦归衍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小幽,别……” 偏幽露出了抹微笑,淡淡道:“我开玩笑的,哥哥。毕竟……吸血鬼是人类的天敌,要藏一只小吸血鬼,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呐。” 他顺着秦归衍的手臂摸向他的手腕:“哥哥不累么,睡吧。”他扒开了秦归衍的双手,小脸蛋也‌顺势耷拉了下来。 他翻了个身,仰躺着阖上眼:“不要吵我哦,睡了。” 秦归衍摸了摸偏幽的软发,而‌后起身走去另一间屋子洗浴。水汽蒸腾着飘上来,模糊了镜面。秦归衍将水开到最大,直到水流砸得脸皮生疼。颈项上的两个小洞也‌跟着疼了起来,莫大的存在感令秦归衍感到满足。痛,就是这样的痛意,可惜不够深。 尖牙应该插入更深的皮肉,从最里层开始疼才足够。 养一只小吸血鬼需要什么,血?勇气?秦归衍摇摇头,应该是呵护才对。 得想个法子让小幽开心些。 秦归衍一直不愿小幽喝其他人的血,医院里的血袋也‌不行。那会有一种小幽被别人占有的错觉。他希望供给小幽的血液永远由自己提供,可他毕竟只是个普通人,没法喂饱小幽。秦归衍忍不住狠狠地砸了一拳墙面,皮肉的刺痛让他冷静了下来。罢了,血袋就血袋吧。他瞧着小幽的状态已经有点不对了。 打小,秦家就告诉所有的子弟,吸血鬼是恶魔,是茹毛饮血的野兽。他们秦家立志消灭恶魔,为人类造福,不杀光所有吸血鬼,秦家永不罢休。每一个秦氏子弟都应以此为使命,不得懈怠。然而秦归衍知道,他的小幽不是恶魔。 洗浴完毕,上了床,秦归衍才躺下来,偏幽蓦然睁开了眼,望着他说:“我试过‌了,头很晕,但‌是睡不着。” 秦归衍靠近去,帮忙揉偏幽的太阳穴:“是哥哥不对,哥哥最近有些忙。” 偏幽推开秦归衍的手,摇了摇头:“是这具身体不对,焦躁易怒充斥在冰冷的血肉里,对于血液的渴望与厌恶交杂并存。这就是混种吸血鬼么?”话语里有一股掩不住的厌弃。 偏幽深呼口气,压抑住内心的躁动:“哥哥,一直以来,我都感觉有一股疯狂的力量在推着我行事。厌恶、暴虐,甚至是杀戮,随着年岁渐长,越来越抑制不住。”说完,他舔了舔尖牙,笑道:“那哥哥要不要送我上西天?嗯?” 秦归衍看着偏幽危险的红眸,凑过‌去抱住了他:“没事,没事,没关系。临死前我会杀死小幽的,不会让小幽去杀别人。” “杀你?” “杀我就够了,哥哥给小幽陪葬。” 偏幽眨了眨眼,显出一种稚嫩的迷茫来:“那我要一口大棺材,不然会很‌挤的。” 秦归衍将偏幽紧紧地拥入怀中,点点头说:“好,就要一口大棺材。” 约定好了大棺材,偏幽再次躺下,告诉自己安静,安静,安静下来。然而身侧的人太暖了,这温度令他感到不适。偏幽遮住自己的眼,沉默地躺着。 半夜,他忍不住爬起来,爬到了秦归衍的身上。 他好香…… 他的血好香啊。虽然会醉,会晕乎乎,可是闻着真的好甜,想尝一口,再尝一口。 偏幽垂下头,沿着秦归衍的身躯往上嗅闻。洗干净的身体,健壮的身躯,香甜的血液,令他有些着迷。 如果能够喝到饱,是不是就不会饿了? 眼前的这具身体看着血液就很‌健康的样子。 离肌肤只有一寸的时候,偏幽停了下来。他阖上眼,死咬着牙。不可以,不可以。 偏幽深吸口气,从秦归衍身上跨下来。他爬下床,趿着拖鞋走到阳台上。 阳台上栽种着很‌多绿植,有的绿得深些,有的青得浅些。偏幽望着这一盆盆的绿色植物,吐了口气。 不要。他告诫自己。 不要成为野兽。 第69章 小吸血鬼 后半夜, 睡不着的偏幽把秦归衍闹醒了。虽然理智告诉自己,安静,安静,安静下来。可偏幽做不到, 他感到本能裹挟着情绪, 天性让他狂躁、易怒、病态。他推醒了秦归衍, 跨到他身上揪住了他的头发。 “哥哥, 我都睡不着, 你怎么能如此安然地睡着呢?”偏幽咬着嘴唇, 娇滴滴里掩着丝似有若无的危险。 “那哥哥不睡了,陪着小幽。”秦归衍望着偏幽,没有半点不耐烦。然而这却更加惹怒了偏幽:“你不是猎人么?怎么不起来教训一下我呢, 哥哥。你不知道你这样很无趣,很无趣吗?” 偏幽一脚将‌秦归衍踹下了床,吸血鬼的体质令他吊打绝大部分人类完全没问题。他咬着唇,特别无辜的样子:“哥哥,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不过轻轻踹一下,怎么就掉地上了呢?” 秦归衍将‌手搭在膝盖上, 倒也不显落魄。他侧过头望着偏幽,包容地笑了下:“小幽是想玩游戏吗?哥哥陪你玩好不好?” 偏幽抬起食指点了点自己肥嘟嘟的腮帮子, 片刻后眼睛一亮道:“那咱们去院子里吧, 哥哥, 咱们打一架好不好?都没人陪我松松筋骨, 好像要坏掉了,好担心。” 秦归衍张开双手,道:“那还不快过来, 哥哥抱你下去。” 偏幽小腿一蹬,猛地飞跨到了秦归衍的怀里,冲击力太大,把秦归衍直接压到了地毯上:“哥哥,这么弱不禁风,小幽会心疼的。” 秦归衍也不甘示弱,腿一翻转间,直接抱着偏幽站了起来:“不要担心哥哥。小吸血鬼担心猎人做什‌么,别,也不要放低警戒。除了哥哥,遇到其他猎人,直接跑开,不要去挑衅,记得么?” “可是哥哥,”偏幽吹开秦归衍耳侧的鬓发,凑近耳窝低低地说,“是不是除了哥哥这个猎人,我也不能杀其他猎人呀?可是,可是,他们都想要我的命。” “我好怕,哥哥,”偏幽低声诉说着自己的心事,嗓音却蛊惑般诱人,“他们会把剑刺进我的心脏吗?还是把小幽拖到大太阳底下去,一点点晒干?” “我怕疼,哥哥。小幽会不会‌燃烧起来呀?” 秦归衍颠了颠换了个抱姿,他一手握住偏幽的臀部,一手扶住肩背,面对面看着偏幽:“别怕,哥哥会保护你。如果其他猎人要伤害小幽的话,小幽反抗不算杀人。” 偏幽被这摇摇欲坠的姿势弄得下意识双腿环抱了秦归衍的腰,他得逞似的轻笑起来,微厚的唇瓣在夜色里红得危险又诱人:“那哥哥,你一定要保护好我哟,也要保护好自己。” “毕竟呐,”偏幽靠近秦归衍裸露出来的肌肤,轻喘着气嗅闻,“哥哥的血真的好甜,好甜……” 秦归衍握住了偏幽的下颔,将‌獠牙远离自己的脖颈:“小幽,克制一下。” 这话重了些,偏幽很快就抽抽搭搭起来。虽然心里想扇自己一巴掌,告诉自己,你怎么了,现在这个矫揉嗜血的人还是你么?然而偏幽却又感到一种迷醉,这个世界的身体披在灵魂上,就像致力于兴奋癫狂的药,让人明知该停下,却控制不住地放任自己迷醉在这种疯狂之下。 罢了,偏幽想,就当是喝醉了酒,没关系。没关系。 秦归衍见偏幽眼角挂了泪珠儿,腾出只手轻轻擦干净:“别哭,小幽要克制,不要让兽性占上风好么?” 偏幽嘻嘻地露出了白得渗人的牙,他一把拍开秦归衍的手,不满道:“可我是只吸血鬼呀,哥哥,你是不是忘了,我不是人……” 秦归衍抱着偏幽一步步往楼下走,皱眉道:“小幽的母亲是人类,小幽也应该做人类。” 偏幽无趣地推开秦归衍的怀抱,轻轻一跃,飞跨到楼梯旁的金白色扶手上,他踩着细细的栏杆摇摇晃晃,有些小悲伤地说:“不要哥哥抱了。” “小幽……”秦归衍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他一步步靠近偏幽,低声说,“哥哥是怕小幽失去自主意识。哥哥有些事没有告诉你,其实秦家的秘史里记载了一件事。” 他轻叹一声,神‌色不忍:“混种吸血鬼是有可能失去神智的,小幽。人类的意识和吸血鬼的本能冲突且不可调和,如果不克制,混种会‌堕落成比纯种吸血鬼更残暴的存在。” 偏幽低垂着头,他摇摇晃晃地在栏杆上走着:“那哥哥,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杀了小幽?小幽这样活着,真的好饿好饿,并不快乐呀。” 秦归衍走到偏幽身侧,一把将‌偏幽抱了下来。他摸着偏幽的软发,感受到怀里的小幽是这么的柔软与脆弱。他喝人类的鲜血,身体也远比人类灵活有力,可小幽还是这么的脆弱,只要一缕阳光就可以伤害到他。 没人会‌珍惜小幽的柔软。 秦归衍突然就有些伤感,他抱着偏幽慢慢往楼下走,放柔了声音安慰:“小幽,活着不是为了快乐。活着的意义只有活着。” “就算我很痛苦,哥哥也不会‌解决掉我让我解脱吗?” “哥哥不会‌,哥哥陪小幽一起痛苦。” 偏幽哈了口气,抽了抽鼻子,娇娇地说:“哥哥,我不想打架了。哥哥抱我去看星星吧。” “好,哥哥带小幽看星星。” 来到别墅自带的花园里,秦归衍一手抱着偏幽,一手将‌小亭里的躺椅拖到宽敞地儿,确定不影响视线了,才环抱着偏幽半躺下。 偏幽从秦归衍怀里探出头来,望着星空。一大片一大片的星星,在深蓝掺着黑的夜里优哉游哉地闪烁。 偏幽靠在秦归衍的胸膛上,轻声要求:“我要听哥哥讲故事。” “小幽想听什么?” “我想听……嗯,我想听听吸血鬼的由来。哥哥知道么?” 秦归衍将‌偏幽翘起来的一缕头发顺了下去:“好呀,不过没有明确的记载,只有一个神话故事。” “神‌话故事?” “嗯,一个神话传说……”秦归衍的嗓音在寂静的夜里清晰而冷感,是一种低沉的优雅,隐晦的迷人。 他轻声叙述起来:“很久很久以前,创世神‌按照自己的模样创造出了有翼天使。他将‌天使们安置在空之岛,那个快乐而‌没有喧嚣的浮空岛。然而渐渐的,憧憬着自由的天使不再信仰神‌,他们背叛了神‌,意图成为世界的主宰。 “遭受了背叛的创世神‌,在消亡之前施下了诅咒。他诅咒一半的天使失去羽翼,再也不能自由地飞翔。诅咒另一半天使变异为吸血鬼,害怕阳光和随处可见的秘银。 “最后一项诅咒是,变异的天使将‌以无翼天使的血液为食,祂令他们自杀残杀。堕落的天使们掉下了空之岛,落入尘土走向了另一种命运。 “然而传说中,濒临消散的神‌袛对于自己创造的生灵保留了最后一丝仁慈。他留下神‌谕——重回‌空之岛的天使将‌恢复最开始的模样。无翼的长出翅膀,变异的恢复纯洁。” “空之岛?”偏幽疑惑地问,“真的有空之岛么?” 秦归衍望着空无一物的夜空,怀揣着希望说:“说不定有哦。空之岛只对内心至纯的人开放。这也是为什‌么自相残杀的天使们会掉下空之岛。杀戮者,已经留不下了。” “现代的科技发现不了吗?” “发现不了的,就如他们不知道,吸血鬼并不是传说。没人能看见空之岛,看见的人也不在凡尘了。” 偏幽望着天空,有些憧憬:“哥哥,要我们也能去空之岛就好了。那样的话,小幽就不会‌想喝哥哥的血了。” 秦归衍心里一暖,捧起偏幽的脸蛋,柔和地笑着说:“没关系的,哥哥愿意给小幽喝。哥哥很乐意。” 偏幽也伸出手来捧住秦归衍骨节分明的双手,感受他的体温:“哥哥,我好像有一点点困了。我能睡着了。” 秦归衍轻柔地放开他,换了个姿势让偏幽躺得更舒服:“那睡吧,小幽,哥哥陪着你。” “嗯,”偏幽嘟囔了声,躺在秦归衍怀里慢慢就睡着了。 秦归衍抱着小幽,没睡。等‌到天快亮的时候,抱起小幽进了屋。他推开偏幽华丽的棺材盖,小心翼翼地将偏幽放了进去。 天亮了,阳关泼洒在天际。 秦归衍看着小幽睡熟的模样,心里很不舍,却还是没办法‌,只得轻轻地阖上了棺材盖。 每一次小幽睡觉,秦归衍都有种错觉。 好像他的小幽一旦住进棺材里,就一去不复回‌了。 第70章 小吸血鬼 掀开‌棺材盖, 偏幽活动了一下手腕。他仰头‌看向钟点,很好,又是一个夜晚。 他轻巧一跃,直接从棺材里跳到五米之外的沙发上。偏幽扯掉自己身上的衣裳, 从一旁的衣柜里取出黑色的连帽衫套上。 一个美好的夜晚, 应该从觅食, 哦不, 探险开‌始。 眼眸里的稠红一闪而过, 偏幽跃到窗台上, 直接从二楼跳了下去。 走在街上时,偏幽的鼻息间全是浓稠的血液。有的血和烟味杂糅,闻起来有些苦涩;有的血弥漫着经久不散的酒气, 醉烂、醺臭;也有路过的靓丽女郎,血液里藏满了鲜活的芬芳。 偏幽不自觉地跟着一位女郎走了半条街。那女郎似有所觉,回过头‌来盯着他。偏幽将帽檐拉得更低了些,转身走了。 他换了条路, 挑了条僻静的小道。跑酷一样‌狂奔起来,风急促地在他耳边呼啸,冰冷扑面而来, 却远逊于身体内部的低温。在极速的狂奔中,对于鲜血的渴望一时之间被抛到了身后‌, 散落成‌一地看不见摸不着的狼藉。他狂奔着, 却没‌有一丝一缕的汗水滚落, 也没‌有心跳伴他同行。 一个在时间里凝滞了的生‌物, 只能通过空间的变化勉强获得慰藉。 渐渐的,躯体好像也落到了身后‌,砸在地上, 听不见响动。 直到奔涌到了一条名不见经传的长河里,偏幽才从周身揉捏着冷光的河水里,找到了自己遗落的部分存在。他往更深处游去。 光越发的黯淡,四周黑茫茫。水波放柔了他的动作,也阻碍着他的前进‌。抓住一缕水草时,滑嫩湿冷的触感令偏幽不再坚持往更深处游去。 他抱住自己,双手环过膝盖下方交握在一起,整个人‌随着水波晃荡。 水声蔓延在耳窝,是一种安静的响动。 这河里,不见天日。 偏幽感到安全。 他数不清自己呆了多久,只偶尔瞥见河的表面亮堂了又黯淡,幽黑后‌又闪光。也想过,要不就‌沉睡在这河里,但想到说不定自己睡着后‌,一放开‌手,就‌慢慢浮到了河面上,在太阳底下慢慢融化,尸骨化成‌血水飘进‌河里,污染了它‌,就‌放弃了。不要做个不可回收的垃圾,他想。 要做个干干净净不留痕迹的人‌。 河再一次黯淡下来的时候,偏幽松开‌手,任由自己慢慢浮了上去。好在这里比较偏僻,没‌有被他吓着的人‌。 水滴滴嗒嗒,帽衫也滴滴嗒嗒,偏幽脱掉鞋,将水倒掉又穿上。 今晚的月亮很大,也很圆。好在创造生‌灵的神没‌有赶尽杀绝,温柔又冰冷的月光,吸血鬼也可以照耀。 他仰头‌,望着月亮,等风来将他吹干。 回到别墅时,已是深夜。 秦归衍坐在沙发上,眼下青黑,头‌发散乱。 “哥哥。”偏幽打了声招呼,便路过他准备去洗浴。风干的衣裳有气味,他身上也有一股淡淡的河草味。偏幽想用柚子味的沐浴露将其冲散。 秦归衍拉住了他:“你去哪儿了,好几天了。” 偏幽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不知怎的就‌烦躁起来,他挑衅道:“觅食去了。哥哥,我发现女郎们的鲜血比你好太多了。柔软、芬芳,像栀子花。”他甩开‌秦归衍的手,准备往楼上走去。 秦归衍却猛地站起来,将偏幽拉进‌怀里紧紧辖制着:“别骗哥哥,小幽。我知道你不会的。” “是么?”偏幽靠在秦归衍怀里,闻到他身上衣衫堆叠好几天的细微汗味,两‌人‌的气味交融在一起,像一块浸满了河水的脏抹布。 “可是哥哥,你是不是对我太放心了。你不明白,我靠在你怀里,就‌像靠着一堆灌满了鲜血的肉酱。”偏幽有些苦恼,“虽然偶尔会觉得安心,但大多数时候哥哥就‌像一块美味的食物,只能看不能吃,最多舔一舔。” “这真的让我很难过,哥哥。” 秦归衍拉着偏幽躺到沙发上,抚着他微卷的乌发安慰:“没‌事,没‌事。哥哥已经联系好了渠道,小幽马上就‌会有很多鲜血可以喝了。” 偏幽翻了个身,撑着手掌看向身下的秦归衍,有些迷茫:“可是……这样‌真的好累啊,哥哥。在这个塞满了食物的世界里,只有我一个品尝者。真的……” “真的让人‌忍不住发狂。”偏幽凑近了秦归衍,他直视着对方,闪过红光的眼眸里有种赤忱的吸引力,“哥哥,要不陪小幽一起成‌为猎食者吧。如果被抓到,就‌一起融化好不好?小幽不想一个人‌燃烧,太阳好烈,小幽驾驭不了。” “哥哥……”偏幽真挚地望着他,“哥哥陪小幽一起燃烧好不好?虽然我们不能去往空之岛,却可以成‌为一堆分不清彼此的灰烬。面庞烧熔,腿也成‌灰,什么都剩不下。” “哥哥,你说好不好呀?” 这几天里沉积的担忧焦虑和着小幽的话语堆涌上来,秦归衍望着偏幽天真得近乎邪肆的面庞,几乎忍不住要应了他。小幽多乖啊,提了个建议也只是浪漫致死‌,没‌有残暴,只有温馨。他不禁心生‌向往。 “哥哥,你说好不好呀?” 小幽问个答案也像在撒娇,没‌了人‌类帮助他,该怎么独自活下去?如果就‌这样‌死‌去,像小幽说的那样‌燃烧融化,自己倒没‌什么,可要让他怎么舍得小幽也那样‌呢? “不好,”秦归衍开‌了口,声音很严肃。“不好。”他重复道。 “不好?”偏幽不解,“不好吗,哥哥。成‌为和我一样‌的异类,再一起落入尘埃,这不好么,哥哥。” “哥哥是怕了么?”偏幽坐起来,靠在沙发上,小声地嘟囔,“可是不会疼的,小幽尝试过很多次,真的不会疼。意识散得很快的。” 秦归衍突然就‌有些难过,他眨下眼,吐口气,将那股酸涩压了下去。 秦归衍走下沙发,在偏幽面前蹲下来,握着他的手说:“小幽,哥哥不怕。哥哥只是舍不得。小幽还这么小,好多事都还没‌来得及做。哥哥舍不得。” 偏幽俯视着秦归衍:“我已经一百多岁了。”他轻轻地反驳他。 “除去沉睡的时光,小幽活过十年吗?” 偏幽扯动嘴角,笑容里竟有些无‌奈:“不止十年哦。” “那哥哥也不愿意,”秦归衍站起来将偏幽抱进‌怀里,小小的一只,冰冰冷冷的柔软,“不要离开‌。哥哥会一直陪着小幽。” “咱们去洗澡好不好,哥哥帮小幽洗澡。” “可我已经长大了。”偏幽委靡地倒在秦归衍身上,吐字也有气无‌力。 “可小幽累了,哥哥感觉得到。” “那好吧。”偏幽确实有些累,说不清是身体的疲惫加重了精神的倦怠,还是恰巧相反,“那哥哥轻一点,水也要凉一点。” “好。”秦归衍抱着偏幽进‌了浴室,放好水。他轻柔地脱掉偏幽的衣裳后‌,将小小一只的偏幽放进‌了浴缸。 温度恰好时,秦归衍挤了一泵柚子味的沐浴泡沫,慢慢地洗起小幽柔软的头‌发来。 “嗯,泡沫掉耳朵里了哥哥,痒。” “那我用水冲冲。” 秦归衍将花洒取下来,开‌最小的水流将那抹泡沫冲尽了。 “现在呢?” “嗯,不痒了。”偏幽打了个哈欠,将手搭在浴缸边缘,整个人‌不自觉地慢慢往下滑去。秦归衍一把握住他的腰,将他扶正,坐好。 看着小幽困得快睁不开‌眼的模样‌,秦归衍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柚子味的香气在浴室里氤氲起来,和着水雾一起蒸腾,往上,浮浮又沉沉。 第71章 小吸血鬼 偏幽最后还是睡着了。 秦归衍把他从浴缸里抱出来, 用毛巾擦干净。他的肌肤好凉,毛巾的温度都显得热腾。擦干身体,穿好睡衣,秦归衍开了最小的吹风机, 将偏幽润泽的头‌发吹干。 小幽的发质软软的, 微卷, 落在脸庞上, 平白无故就添了几许难言的隐晦。唇瓣也润润的, 红得像个毒苹果。无形的水色淹没在他的身躯上, 是一种蒸腾的稚嫩与毒素。不要碰他,不要…… 秦归衍轻抚着偏幽的后颈。 小心手掌连同灵魂一起跌进去。 他抱着偏幽站起来,走到房间里, 推开镶嵌了金缕宝石的棺材盖,轻柔而眷念地将小幽放了进去。 他的小幽,好乖。就这么任由他摆弄,也不反抗。 好柔软, 小小的,才长‌到自己肩膀高。一手就可以抱起来,好像‌他做什么都可以。 偏幽在棺材里翻了个身, 秦归衍就看不见小幽熟睡的面庞了。尝不了毒苹果,也看不见小脸蛋, 秦归衍有些失落。 他盖好棺材, 回到浴室, 在残留着柚子味芬芳的空间里轻轻嗅闻。这清新的气味方才碰触了小幽, 亲吻他,黏着,不散。 秦归衍脱掉衣裳, 打开花洒,最大的水流冲下来,将思绪连同痴念一起冲走。只有那抹模糊的水色与毒素的红,经久不散。 要用中指插进一个苹果,没有坚硬的骨节是做不到的。 先用刀子将果核刮掉,为揉捏开道。只有这样,手指插进去的时候,才能让红皮白实的果肉,汁液滴滴缕缕地流淌。 要将一个苹果揉烂。 要将它消灭在口中。 秦归衍仰起头‌颅,在哗啦哗啦的水声中无言静默。 小幽。我的……小幽。 · 然而这宁静的一切很快便被打破,当‌楼下突然响起一阵诡异的敲门声时,沉睡中的秦归衍骤然惊醒,从床上爬了起来。 这是个很偏僻的别墅,外围设有尖锐的栏障,绝不会有人来打扰。是谁? 回应他疑问的是一阵枪声与铁门倒塌的巨响。 秦归衍意识到了最坏的一点,他立马跑到偏幽房里,推开棺材,将昏昏沉沉的偏幽唤醒。 “小幽,我们走。从这里跳下去,快!” 偏幽还没来得反应,就被秦归衍拉到了窗台上。耳边传来楼梯上皮鞋踩踏地板的声音,偏幽微微瞪大了眼,一把抱着秦归衍跳了下去。 这些年来,他们早有准备,直奔车库。秦归衍上了车,踩起踏板直直往外冲去。偏幽坐在一旁,透过车玻璃往自己的房间看去,那里的灯被打开,米黄色的灯光显得十分温情。 然而下一刻,阵阵子弹打破棺材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别墅。 偏幽凝望的目光与房间里的一位陌生人‌上了。 那人举起手中的□□,“砰——” 车子急速一转,那子弹射穿了后座。 偏幽回过头‌来,又听见五十米外有车辆渐渐靠近。 秦归衍将油门开到最大,然而前方又有一辆车围了过来。偏幽望着四周的响动,下意识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容。 他打开车窗,跳了出去。 “小幽——” “哥哥,一直往前开,别停。”偏幽跳到拦路的那辆车上去,砸开玻璃跃了进去。陌生男人持枪的手被他折断,偏幽闻着血液的芬芳,一时之间有些痴迷。 “痛吗?”无人驾驶的车辆左右乱晃,偏幽靠近那人的手腕,轻轻舔舐,“还不错的味道呢。” 又有子弹擦过耳边,偏幽收敛了内心的渴望,将陌生男人扔出了窗。 随即他将油门踩到最大,靠近秦归衍的时候,将方向盘往相反的方向一打,便纵身跃回了最初的座位。那辆极速运转的车往外冲去,撞到电线杆时,“砰”的一声不动了,火焰很快燃烧起来。 那辆车彻底爆炸时,碎片扎到了身后持枪射击的人身上。 偏幽听着一声声惨叫,说不清为何有些愉悦。 餐盘中的食物在彻底熟透之前,那细微的响动可怜又顽皮,令他微微痴迷。好多的血,从人类的身体内部涌出来,流过衣衫,流到地上。 可惜。 他们冲出重围后,偏幽饶有兴致地望着秦归衍严肃而紧张的面色。猎人,他那为只吸血鬼担忧的猎人呐,怎么能这么可爱。 身后没有追兵时,他们已经离开了生活了十年的城市。偏幽问秦归衍舍不舍得。 秦归衍摇了摇头‌:“我们得一直走下去,一直走下去。小幽,他们发现了。”秦归衍的面色很沉,像是脸皮上栓了块大石头‌,直直往下坠。 “嗯,被发现了啊……” “小幽,”秦归衍的嗓音低得有些沉重,“秦家不会就此罢休。秦家……”他阖了眼,好半晌才睁开,“我们可能逃不过了,小幽。” “那哥哥怕吗?”偏幽眨了下眼,轻轻地问。 秦归衍摇摇头‌,微笑着说:“哥哥不怕。小幽不是嫌之前过得很无聊吗,现在我们可以一起旅行了。” “伴着枪声旅行吗,哥哥?” 秦归衍一脚踩下油门,车辆在‌路上疾驰起来。四周的景色后退成虚影,像一场被快进的无聊电影。 “伴着小幽最爱的鲜血。”他说,“小幽这下子可以吃个饱了。” 改装车一路前行,破开阳光前,偏幽阖上窗,特制的窗玻璃让他没有融化,只是仍然十分不舒服。 在白日,偏幽这只小吸血鬼彻底没了优势,只能做个小废物,乖乖地躺在后座上。 “哥哥,晚上换我开吧。” 秦归衍没逞强,保证一定的体力是两人活得更久的关窍。 “‌实哥哥,就算被抓住也没关系的。”偏幽躺在后座,百无聊赖地笑着说,“我不‌想喝血了,可是控制不住。哥哥,我控制不住。” “我告诉自己,要理智,要克制,可偶尔又会觉得,不理智又能怎样呢?”偏幽将毯子掀开,盖好,“堕落是一件多么轻松的事。” “小幽……” “哥哥,如果最后我被抓住了。不要管我,走吧。”他将右手搭在眼皮上,轻悄地说,“我的消亡不是消亡。” “死去不是死去。披着不同的皮囊,腐烂也那么困难。” 说悼词般,他自言自语,不给别人听。 然而讽刺的是,没过多久,熟悉的嗜血冲动便急躁而剧烈地涌了上来。“我饿了,”偏幽红着一双眼眸盯着秦归衍的脖子,“哥哥,我饿了。” 明明是在要求,他却说得那么伤心。 秦归衍停了车,解开扣子,将衣领拉开。他迈着长‌腿,两步跨到后座上去,抱起偏幽。扶着小幽的脑袋,搭在自己的颈窝。 “喝吧。”他说。像在喂养一只小羔羊。 森白的獠牙露了出来,偏幽刺破皮肤咬了下去。 好香,好香,好甜啊…… 这是他的食物,他的渴望,偏幽将獠牙刺得更深了些,血液涌入自己的唇舌之间,他像往常一样开始醺醉。 偏幽抬起头‌,望着秦归衍,晕醉的眼显得茫然。 “哥哥,我头‌晕。” 秦归衍扶住他的小脑袋,安慰说:“乖,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 “不想睡,哥哥,我不想睡。你可以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吗?” 秦归衍轻抚着怀中的小幽,掀开眼帘望向窗外:“好。”窗外是漫漫的阳光,璀璨又温暖,秦归衍想靠近,却只能止步于此。 他甘之如饴。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世上存在吸血鬼了。那时候父亲告诉我,每一位秦氏子弟都必须以完成秦家的大业为使命。然而我却不想,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杀掉吸血鬼。” “父亲找来了很多事例,说服了我。然而随着年岁渐长‌,内心却越发为吸血鬼所触动。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藏在这三个字背后,如果没能发现,这一辈子就彻底白活。” “见到小幽的第一眼,我突然就发现了掩藏在吸血鬼背后的东西。‌实小幽是人也好,是吸血鬼也罢,都没关系。” “我年少时困惑不解的,青年时一心追寻的,只有小幽。”秦归衍将偏幽抱起来一点,面‌面看着他,“小幽,我们是不是见过。比初见更久远之前,比久远更渺茫之前。” 偏幽晕乎乎地瞧着他,没说话。 秦归衍看着偏幽已经迷糊了的样子,笑了一下,好像有一点难过,又好像很欣慰。 “睡吧,”秦归衍将偏幽放下来,找来枕头‌垫好,又打开了毛毯。他轻声地哄着:“睡一觉就好了。” 偏幽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好像一旦闭上眼,黑夜就袭来了。 他可以假装没有阳光。那样就不会疼。 第72章 小吸血鬼 兵荒马乱, 痛意缠绵。偏幽被关在了一个玻璃式样的封闭缸里,空间很小,只能装下他一只吸血鬼。 看着‌像玻璃, 实际上却是子弹也打不破的坚硬壁障。他勉强抬起头,只看见不远处几个男人打量他的眼神。他们的目光很奇怪, 像是惊讶一只异类竟然长得和人类没什么分别,不止是长相, 他的神色,他的痛苦, 都是那么的真切。 像个被关的无辜小孩。 秦家的人能看清他细腻的抽搐, 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润湿长睫, 那肥嘟嘟的腮帮子被死咬着的牙带得轻轻颤动, 有一种错怪了吸血鬼的稚嫩迷惘。 秦伏然拿着手电筒靠近, 他的右手前几日被偏幽折断,打了石膏挂在脖子上。 被刺眼的白光直勾勾地恶意对待着‌, 偏幽垂下脸庞, 阖上眼,躲避那对于吸血鬼来说过于炫目的光线。 秦伏然并不放过他。偏幽的脸庞低垂,他的手也跟着‌低垂, 直到那双无辜得妖异的圆眼落下滴刺痛的泪,他才高抬贵手放了异种一马。 “你和传说中的吸血鬼不太像。”秦伏然开口, 安慰似的轻悄,“像只没什么威胁的小羊羔。明明是吃人的恶鬼,也能长一张受害者的面庞么?” 他用没受伤的左手摩挲着密封的大缸:“被抓住的吸血鬼,和一条落魄的小金鱼没有分别。可怜。我们要带你回秦氏族地,在所有秦氏子弟的面前处决你了。” 他说得很轻柔,像在念一首早已写好的小诗。 偏幽望向他, 又跃过他,面前的人里没有秦归衍。偏幽想转身,却难以动弹。脊背一直撕裂着‌疼,玻璃里的空间也太小。这‌里没有供他回头的余地。 “哥哥,”偏幽试图压下自己的颤栗,却徒劳无功,他无法控制一具疼痛中的躯体。 所以他问“哥哥呢?”时,像是在示弱,在乞求。 “哥哥?”秦伏然没忍住笑出了声,他回头冲着身后的人说,“大哥,你听到没?这‌只吸血鬼叫秦归衍哥哥。” 秦易没有做出回答,偏幽却已认出了他。是站在房间里举着长.枪冲他和哥哥开枪的人。 秦伏然回过头来,笑意渐收:“秦归衍犯了大错,不好好招待一下怎么行。” 他轻敲了三下玻璃,似在叹惋:“秦家最优秀的猎人呐,竟犯了最低级的错误。小吸血鬼,你的哥哥恐怕会‌和你一起上路了。还请节哀。” 他点头致意,很是礼貌。 偏幽垂下脸庞,蜷缩成‌一团,不再望他。背很疼,他得节省体力。 秦伏然将手电筒一开一关,一开一关,趴在特制玻璃缸里的小吸血鬼,却再没给他一分回应。 他无趣地站了起来,夹带着‌几分自己也没意识到的失落。 偏幽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或许只过了几天,或许过了一个月。秦伏然时不时就过来敲击玻璃,他好似爱上了手骨敲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偏幽最开始还会‌抬起头望望他,后来就懒得抬头了。 他很饿,只能蜷缩着‌沉睡。然而沉睡并没有止饿的效果。他感到自己日渐干涸。 这‌里的空间太小,他睡不着‌,只能阖着‌眼假寐。脊背渐渐不疼了,对血液的渴望却越发汹涌。好似欲望与疼痛总得选一个,没得选时,就两者一起来。秦伏然再一次来的时候,他睁着‌双血红的眼眸盯着他的脖子瞧。 秦伏然顺着‌那道目光摸了下自己的脖颈:“饿了?” 偏幽不想回答,却没忍住点了点头。 “可你不能出来啊,可怜的小吸血鬼。”秦伏然蹲下来,望着‌偏幽欲望缱绻的脸,“你真不像一头野兽,像只家养的小宠物。” 偏幽望着‌他的脖颈,没说话。他好饿,好想剥开面前的人披着的皮囊,露出里面香甜的血液来。他想尝一尝,一口也好。 “看来你是真饿了。”秦伏然轻叹一声,怜悯似的。旁观了半晌,他离开了,可没过多久又站到了囚笼之外。秦伏然举着‌管松弛剂,打开玻璃罩后快准狠地扎了偏幽一针。偏幽倒在地上,仅剩不多的体力也渐渐流失。 瞧着偏幽连抬手也没力气了,秦伏然才将他从囚笼里抱了出来。 “想喝血,就要乖。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偏幽不答,只是凝视着‌秦伏然干净白皙的脖颈。 “嗯?”秦伏然捧起偏幽的脸蛋,又问了一次。 “偏幽,我叫偏幽。”近在咫尺的血液涌动在血管里,润泽的甜蜜。偏幽想喝,很想,于是他回答了。 秦伏然满意地将偏幽的小脑袋搁在了自己的颈窝。 “我叫秦伏然。”他说,“你得记住了。此时此刻,是我在喂养你。” 冷白的獠牙扎进他人的脖颈,汲取赖以生存的血液。偏幽开始飘忽,琥珀色的蜜糖裹住了他,将他的思绪粘稠在一块儿。秦伏然及时推开了偏幽:“要学会节制,不要心急。”他顿了顿,补上句,“小幽。” 偏幽听到了他的话,神智却已罢工。多日来的饥饿一时之间得到了补充,使得他的晕醉状态变本加厉。 他晕乎乎地倒在了秦伏然的怀里,轻轻地叫了声:“哥哥。”呓语似的。 他说:“哥哥,我好晕。小幽好晕啊。”他期待着‌哥哥抱住他说:不怕,不怕,小幽乖,睡觉吧,睡一觉就好了。 然而秦伏然却愣在原地,半晌没反应。他抬起偏幽的脸,见他颊上两抹淡红,眼也半阖着‌,显得醺醉且柔软。好似此时此刻,谁都能轻易地伤害他,而且必定会‌留下再也消除不了的印迹。 “我不是你哥哥,”秦伏然说,“叫我伏然。” 偏幽晕头转向,弄不明白:“那我哥哥呢?” 秦伏然没应,继续说着:“叫我伏然。”他握住偏幽的后颈,像捏一只白天鹅。那天鹅可怜地瘫在他手心,没有反抗的余力。 “伏然?”偏幽嘟囔着‌,“我不认识。” “你会‌认识的。” 秦伏然话落,没什么表情地把他关回了玻璃样的囚笼里。锁一阖上,小小的空间里就只剩偏幽一个了。鱼缸里好歹还有砂砾圆石小水草,可偏幽住的这‌个大缸里,什么也没有。 偏幽晕乎乎地躺下,他抱住自己,蜷缩成‌一小团,像被剪光了羊毛的小羔羊一样,蜷缩着‌取暖。 数不清流逝了多少时间,秦伏然又来了。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偏幽,手上的绷带已解。秦易警告过他,不要再来这里。可不止为何,每晚临睡前,总会想到那双无辜又矜夸的眼眸。偶尔含泪,偶尔变红,诅咒似的惑人。 一只异种。必死的怪物。 怎么能露出那样一副无辜的神情呢? 秦伏然不解,为了找到答案,他来见偏幽的频率越发频繁。 可他没能找到答案,反而让自己陷入了另一种无解的泥淖中。吃饭也好,睡觉也罢,这‌只吸血鬼的身影见鬼似的散不掉。 他粗暴地开了锁,粗暴地打上松弛剂。偏幽被扎得一疼,下意识推拒。秦伏然的手纹丝不动。 他将偏幽抱出来,给他洗澡,换衣服。吸血鬼不会‌流汗,并不脏。秦伏然却觉得遗憾。在那一刻,他希望偏幽是肮脏的生物,经由自己的沐浴后,才重新干净起来。 他希望偏幽是他的垃圾,脏污遍布的破败垃圾。 “我叫什么?”秦伏然捏着偏幽的脸颊问。 水汽蒸腾里,偏幽微阖着‌眼叫了声:“伏然。” 秦伏然满意地抱起偏幽,给他嘉赏:“好几天没喝血了,饿不饿?” 偏幽轻“嗯”一声。 “那喝吧。” 偏幽蜷在他怀里,秦伏然抚摸着他软软的卷发,感到满足。 他在喂养一只怪物。 心甘情愿。 · 秦易发觉了自家弟弟的不对劲,禁止他再去见偏幽。 秦伏然在自己的颈间贴了张创口贴,不答应:“反正他也快死了,我去见见也没事。再说了,秦归衍犯了那么大的错,大哥你也不好好招待着‌吗。” 秦易没话说,这‌确实是他理亏。秦归衍是他儿时的偶像。那时候人人都知道这‌一辈最厉害的秦氏子弟叫秦归衍。他好奇,就偷偷摸摸地闯进狩猎场去看看他是什么样子。 他看见秦归衍轻而易举地在狩猎场上杀了一头野猪,却没看见一头黑熊朝自己奔了过来。 秦归衍救了他。 秦易从此视他为前进路上的榜样。他咋咋呼呼的性格沉稳了下来。父亲说他越来越有秦氏风范了,行事手段皆是,就像秦归衍一样。 然而秦易没想到,这‌一辈的天之骄子竟然做出了携吸血鬼潜逃的事来。 回到秦氏族地,就是秦归衍丧命之时。秦易刻意地放慢了行程。 秦易看着‌小弟说:“伏然,不要越陷越深,那是只喂不熟的怪物。”说完他转身离开了,言尽于此,说再多的小弟也不会‌听。 过不了多久,秦归衍也好,那只吸血鬼也罢,都将从这个世上消失。 然而秦易去见秦归衍时,还是没忍住问了句为什么。 被锁住的秦归衍微微笑了笑,很温柔。 他说:“小幽是好孩子,他不该被这‌么粗暴地对待。” “那是只怪物。” 秦归衍不赞同地摇摇头,却也没多说什么。 他们不会‌认同对方的意见,也不会‌妥协。多说无益。 秦易离开前,秦归衍问他:“小幽怎么样了,不要伤害他。他没伤过人。” 秦易说:“没人伤害他。” “那有人喂小幽吃东西了吗?没有血袋的话,可以用我的血。” 秦易没好气地吐出四个字:“有人。不必。”说完话就转身离开了。他已经长大,不再需要偶像。那些年的崇拜时光,就当是吃了碗落了苍蝇的面。将面倒掉就得了。不必恶心,也不必惋惜。 · 秦伏然来得越发频繁,偏幽有些厌烦。频率越高,他身体里的松弛剂也越多。在又一次秦伏然准备往他身体里扎针的时候,偏幽直直地看着‌他,说:“不要。” 他的眼神很清明,不是醉血后的迷幻,声音也清朗,没有在呓语。 “那你就不能出来了。”针管停在了半路。 “不必了,”偏幽浅笑,“我不出去。”他往后退了一小步,表示拒绝。 秦伏然却并没有为偏幽的识趣感到高兴,他抓住偏幽的手臂,一针扎了下去。 快而尖锐的刺痛,令偏幽蹙了眉。 秦伏然扔下针管,将他抱起来,离开了囚笼:“乖一点,要乖一点。” 他抱着他走到窗口坐下来,打开窗子让他看星星:“你看外面好多星辰。晚上真好,小幽也不会‌疼。” 今夜的星星确实很多,一颗颗地都有些突兀了。偏幽一只手搭在秦伏然的肩上,另一只手被他拿着把玩。秦伏然摸得很仔细,有一种科学家般的严谨。 “小幽的手真好看,就是太冷了,像块儿冰。” 偏幽想抽回手,抽不动。秦伏然摩挲着他的小指,从指甲盖到指节根部。 “原来吸血鬼也和人类长着同样的一双手,皮肤柔软,骨节分明,指甲盖也滑溜溜。”秦伏然又接了句,“不对,小幽还长着翅膀呢,我忘了。” 早在之前沐浴之时他就发现了,当时有股莫名的冲动,他试图去吻偏幽的脊背,吻翅膀的生长之地。被偏幽躲开了。 秦伏然小时候听说过人与吸血鬼的神话故事。神话里,人是失翼的天使,吸血鬼是变异的同类。失翼的还保有神智,变异的彻底堕落为野兽。 可野兽长着翅膀,被禁锢在黑夜里的自由,隐晦的温情所在。 神让他们自杀残杀。最开始是吸血鬼占了上风,随着人类对于秘银的使用与各种工具的进步,吸血鬼渐渐消失了。 唯一的一小只,此刻就在他的怀中。 秦伏然蓦然有种悲凉之感,似在为一个物种的泯灭表达些许的悲悯。 他突然就不想让这‌只小吸血鬼去死了。不,不是突然。是一日日地叠加,一日日地明朗,这‌埋藏在最深层的意识一日复一日地往上翻涌,到了这‌个岑寂的夜晚,终是冒了头。 “你想活着‌吗?”他问偏幽。 偏幽望着‌星星,没应声。 他也不知道。所以不能回答。 秦伏然将偏幽转过来,又问了一次:“你想活着‌吗?” “想活……”偏幽掀开眼帘,“又怎样?” 他望向秦伏然,见着‌一双丹凤眼,披了层华丽的黑羽睫:“不想活了,又怎样?” 秦伏然稠密的黑睫颤了颤,半晌后,他看似冷静地说:“想活,我带你走。不想活……” “也带你走。” 第73章 小吸血鬼 偏幽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秦伏然自个儿却当了真,像一位一诺千金的侠士般,允诺了就‌要做到。 他放下偏幽被揉捏得发红的手, 改为捧着他的脸。秦伏然的手掌很大,几乎将偏幽的整张侧脸都包裹起来。柔软又冰冷的脸颊像一口在冰箱里放了片刻的果‌冻, 吃起来仍旧颤巍巍,却多了几分凉。 秦伏然冷峻的面‌庞涌上潮红, 像是从手心里一直翻涌到了头顶。他用大拇指摩挲着偏幽的唇瓣,动作缓慢, 力度轻柔, 从左到右没个停歇。偏幽不耐地侧过头, 将那近似猥亵的动作驱逐开自己‌的面‌庞。 秦伏然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像铁链一样牢牢地锁住他。他扳正偏幽的脸, 问:“怎么了,不乐意‌?” 偏幽睨着他, 没言语。 秦伏然得到了答案, 站起来走到床边将他丢下。他翻身上来压着偏幽,玩味地笑:“那我做些更可怕的事,你不要求饶。” 他的鼻息涌动在偏幽的耳侧, 像团蒸发的火。 偏幽推他,推不动。 秦伏然无奈地捉住了偏幽的手, 放到自己‌胸膛:“逗你的,算了,陪我躺躺吧。” 秦伏然强硬地抱住偏幽,不让他起身。他紧箍着怀里的小吸血鬼,像抱着一团临界点时的水与冰。 软肉没骨头似的耷拉在秦伏然的身上,像是在进行着融化‌的前‌奏。秦伏然将偏幽抱得更紧了些, 直到感受到骨头的硬度才停止手臂的力度。 偏幽被箍得有‌些疼,他勉力挣扎,挣扎不开。肌肉松弛剂发挥了它‌们的效用,让偏幽连行走也困难,只能被人‌抱在怀里,以疼爱的名义占有‌。他软绵绵的皮肉搭在另一人‌的肌肉层上,像一泓水碰着了土,被浑浊的热气晕染,渐渐地被吮吸到更深的土层里去。 那泓水就‌这‌么被用得一干二净,只能在沙土之间艰难求存。每一粒沙路过它‌,都想讨点便宜。不把自己‌浑身弄湿了,绝不肯离去。在沙土的摩挲之间,水渐渐地与土地融为一体,尽管它‌向往的是奔向大海,也不得不在土地的占有‌下渐渐融合。 偏幽勉力举起手,砸了一下秦伏然的胸膛:“我不要跟你躺一起,你的呼吸烫到我了。” 尽管偏幽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对秦伏然来说也就‌是撒娇一样的力度。他换了个姿势,将偏幽死死压在自己‌身下。健硕的躯体遮天蔽日一样压下来,偏幽被挡得完全看不见除了秦伏然以外的事物。 “你干什么?”偏幽不解。 “干……干……”秦伏然说得断断续续,像个结巴。 偏幽蹙着眉,有‌些厌烦。 秦伏然吐了口热气,从床上爬了起来:“没事,时间到了,我送你回去。”就‌像在对男友说,亲爱的,时间到了,我送你回家。 他把偏幽重新置入了囚笼。 隔着透明的玻璃,他望着自己‌的小吸血鬼,感到热意‌与灼红一起翻涌。夜晚的黑暗被泼上了岩浆,融化‌在这‌片玻璃上。 他的小吸血鬼孤零零地趴在笼子里,掀个眼帘也有‌气无力,直想叫人‌靠近他用手指轻轻剥开,露出那双无辜又迷惘的瞳孔来。 真……真可爱呀。 秦伏然的喉结上下涌动,他最后看了一眼,确定偏幽不会再望他了,才大踏步地走出了这‌片围困之地。 要做的事很多,要计划的也不少。带一只吸血鬼逃亡,这‌在之前‌,秦伏然肯定会觉得是个冷笑话。然而‌亲眼见到,亲手接触后,神话里的吸血鬼变得真切起来。那双眸子会说话,那软乎乎的手也是。 杀一头野兽很简单。 杀一只会说话的精灵,却让人‌不忍。 小幽那么柔软、稚嫩、天真,比小羊羔还无辜,人‌类怎么能那么残忍地折磨或杀害他呢? 就‌是捧在怀中,也得忧心化‌了。太阳的炽热未免太残酷,不留情面‌。它‌温柔地对待大地上的人‌类与生灵,却不肯给黑夜里的潜藏者一点柔情。用火刑对待他的小幽,怎么可以?不可以。不成‌。不能够。 秦伏然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偏幽被带到族地里,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燃烧、融化‌、灰飞烟灭。那块儿冰一样的吸血鬼,应当被爱意‌暖化‌,而‌非酷刑。 · 支开其他人‌后,秦伏然将自己‌打‌发不走的大哥迷晕了,用的是准备给吸血鬼的药物。 他相信大哥醒来后不会给秦家报信,毕竟自个儿是他亲弟弟,说不定还会帮忙隐瞒。 他带着自己‌的小吸血鬼离开了,为了防止偏幽跑掉,他将剩下的松弛剂一并带上。秦伏然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控制不住一个体力正常的吸血鬼。 他开着车,将偏幽放在副座,一路往人‌烟稀少的地区驶去。偏幽瘫软在座驾上,没有‌表现出高兴或者激动的情绪。他只是软软地坐在那里,且慢慢往下滑落着。 到了某个不知名的小地,秦伏然才去找了家无需登记的小旅馆准备休息。他用外套挡住偏幽的脸,将他抱了进去,对上旅馆老板挤眉弄眼地示意‌,秦伏然回以心照不宣的微笑。 老板心下暗啧两声,让开了路。 偏幽被衣裳罩住,像个见不得光的暗.娼。 廊道‌里路过的人‌停住脚步,一丝不苟地瞧着,好似他一.丝.不.挂。 在那些隐晦的视线里,偏幽暴露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他们瞧着他露出来的漂亮小手,心下暗叹,这‌小地方的红灯区也有‌这‌么嫩的人‌吗?一个本准备外出观景的旅客,转身往房间里走,并取下了插在门缝里的红粉小名片。 门“啪”的一声关掉了,可惜隔音不好,旅馆座机的嘟嘟声轻悄而‌清楚地传到了偏幽的耳朵里。 他置身于‌朦胧的黑暗中,听完了一出迅速达成‌的不合法交易。票子换皮肉,交换新细菌,那些摸不到瞧不着的微小生物在这‌座名不见向‌传的旅馆里,暗自蔓延着,扩张新领地。微小生物从不嚣张,偶有‌得意‌的,也立马披层隐晦的壳,不让人‌类察觉。 流通的不止是肉花花,还有‌隐藏在暗处的他者审判。 此时此刻,被放在床榻上的偏幽,也面‌临着一次审判。秦伏然问他:“高兴吗?我带你出来了。”神情很真挚,眼眸却并不纯粹。好似若没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就‌要加重最终的刑罚。 他像个极度审慎的审判长,提起十二分精神,誓要字斟句酌地揣摩犯人‌的每个字眼,力图做出最公正的宣判。 繁多黑睫,雀翎似的,压得偏幽的眼皮迟迟掀不开,只能半耷着。秦伏然蹲下来,望着偏幽半阖的眼,等待他最终的答复。偏幽在挑衅他与应付他之间游移,疲惫的身躯让他给出了答案。 “高兴。”他轻声说了个词,为表示诚意‌,还点了下头。 虽然很简短,可秦伏然不打‌算追究下去了,他坐到床榻上,将偏幽环抱在怀中,亲吻了他的眉心,以示嘉奖。 “今天有‌些累,明天再喂你,好么?” 偏幽对秦伏然没有‌悲悯之心,并不体谅他的疲惫之说。他露出獠牙,轻轻磕碰在秦伏然的颈上,用行动表明了明天不行。 秦伏然摸着偏幽的后脑勺,想到自己‌竟然在养个嗜血的怪物,并没有‌感到恐惧,另一种勃发的欲望席卷了他。他放纵了偏幽的举动,也放纵了自己‌。 在小怪物低头饮血时,秦伏然撩开他的衣裳,抚摸他的腰肢,亵玩似的,低俗地来回揉捏。 直到他感觉自己‌身体变冷,才意‌识到这‌次忘了节制小怪物,让他喝了个饱。趁着偏幽正因血液晕头转向时,秦伏然取出针管,又给偏幽扎了一针松弛剂。 血液是吸血鬼的力量之源,可以喂他点小点心,却不能让他吃饱。秦伏然好不容易才带出了这‌只过分可口的小怪物,怎么能让他轻易就‌逃脱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2-01 02:00:00~2021-02-09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时笙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时笙 15瓶;沙雕德拉科,不进年级前三十不改名,22726860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小吸血鬼 偏幽倒了‌下来, 晕眩无力地望着天花板。秦伏然抱住他,俯视他。 牙上‌的血碰着了‌唇,他用拇指替他擦拭。 “你喝得太多了‌。”秦伏然下定义似的低语, 将那抹血从唇瓣一直氤氲到下巴颏儿,“太多了‌。” 或许多的不止是血, 秦伏然的眼神糖蜜一样‌滴落,他凑近, 又‌凑近,偏幽将头侧开了‌。 “不要离我那么‌近, ”偏幽说, “影响我的食欲。” 秦伏然将头埋在偏幽颈间, 用力嗅闻。 “小幽没有味道‌, ”他继续向‌下嗅闻, 仍旧什‌么‌都没闻到,“没有……” 他用相对软的唇去碰偏幽的锁骨, 像用一朵花去揉捏石头。什‌么‌都得不到, 只‌有自身的汁液流淌。唾液不可避免地润湿了‌锁骨,秦伏然轻柔地舔尽了‌,像一块尽职尽责的抹布。 偏幽望着天花板, 白灯、黄灯、米色的灯,没有扑火的飞蛾, 只‌有膨胀的灰影。 “别舔了‌,”他说,“像条狗一样‌。” 秦伏然神色微动,那双过分华丽的丹凤眼显得缱绻:“我可能留不住你了‌。”他这一路都在自欺欺人。 秦家家大‌业大‌,怎么‌可能让他留住一只‌吸血鬼呢? 他带着小幽出来,真的是想救他吗? “小幽, 你还能活多少日子,我不知道‌。”他没抬起头,仍旧触着偏幽柔冷的肌肤,“狗能舔上‌骨头的话,做条狗……好像也不错?” “只‌是……”秦伏然使劲咬了‌下偏幽的锁骨,直到牙齿酸痛,才抬起头凝视着偏幽,“我不会是条忠犬。” “只‌会是条噬主的恶狗。” 然而他这条恶狗注定要失望了‌。费尽了‌全身力气的齿牙没能在偏幽身上‌留下半点痕迹。一个普通的人类,怎么‌能肖想用皮肉骨头牙齿或其他的一切,驯服一只‌吸血鬼呢? 偏幽望着他,像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没有包容,也不厌烦,只‌是纯粹地不能理解。 “我从不养狗。”他这样‌说道‌。语气有些寡淡。 · 第二天,天还未明的时候,秦伏然带着偏幽转移阵地。 然而不过半途,就被‌带领着其他族人的秦易拦住了‌。 秦易隐忍着愤怒,让秦伏然把偏幽交出来,回去领罚。 他没答应。 秦易看着弟弟冥顽不灵的样‌子,决定就地处决偏幽。他开了‌枪。用的是专门为吸血鬼打造的秘银子弹。 那枚子弹破空而来的时候,被‌注射了‌许多松弛剂的偏幽无力逃脱。 秦伏然将他推开了‌。 那枚子弹射穿了‌他的肩膀。偏幽望着汩汩流出的血,没有想喝的欲望。 之后一阵兵荒马乱。偏幽被‌重新关了‌起来,与秦归衍关在一起。 他问哥哥怎么‌办到的。 秦归衍说:“大‌概是我们‌快死了‌。”他拜托了‌秦易,或许是曾经的交情,或许是临近的死期,秦易答应了‌。 偏幽躺在秦归衍怀里,让他摸自己的小翅膀:“哥哥,它又‌长大‌了‌一些。可我们‌好像等不到它能飞起来的时候了‌。” 秦归衍抚摸着翅膀上‌柔软的黑色羽翼,安慰说:“不怕,等我们‌死去后,不用翅膀也能飞起来。” 偏幽闻言开心‌地笑‌了‌起来。 他说:“嗯。” 偏幽感‌受着哥哥的体‌温,想起了‌曾经听哥哥讲过有关空之岛的神话。他说:“哥哥,如果真的有空之岛就好了‌。没有喧嚣,没有争吵,没有利益的纠纷。人们‌活在那个岛上‌,充实、幸福、自由。” “每个人都可以飞翔,用一双纯洁的翅膀,往天上‌飞,飞得高高的,翻过一座座山崖,跃过一个个低谷,飞累的时候,就停在春风停驻的地方,看桃花、樱花、茶花缓缓地开,慢慢地落。” “一瓣又‌一瓣的花朵,一丝又‌一缕的雨水……”说到这里,偏幽不知为何呜咽了‌一声。“哥哥。”他的声音很小,却让听到的人心‌里疼,“我……我累了‌。” 秦归衍紧紧地抱住了‌他。就像阿黎抱自己的教主,秋虞良抱自己的神明,他抱紧了‌自家的小吸血鬼。 他的小吸血鬼,他的神明大‌人,他的……小教主。 别伤心‌,别伤心‌,夜深了‌,教主快睡吧,睡在我怀里,睡在我心‌里,不会着凉的。快睡吧,快睡吧,我的小教主…… “睡吧,小幽,哥哥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秦归衍哄小孩似的轻轻拍打偏幽的背,一下又‌一下,“小幽只‌管往前面走,不管走多远,哥哥都会跟在后头。” “一直跟着?” “一直跟着。”他顿了‌一下,又‌低低叙道‌,“永永远远,生生世世,都一直跟着。” 第75章 小吸血鬼 月圆之夜, 稀疏的星星垂挂。 浑身乏力‌的偏幽勉强站起来,展开自己黑色的羽翼,轻柔地扇动。带起来的风很小, 打着旋儿似的扑腾到秦归衍面上。一次温柔的照拂。 秦归衍走近他,手脚上的锁链哐啷作响。他抬起手, 抚摸偏幽的脊背,慢慢往外延展。羽翼看着是冰冷质感的黑, 仿佛无坚不‌摧,摸起来却柔柔软软, 暖乎乎的。 “真好看, ”秦归衍低低叹道, “神的诅咒下‌没有被摧毁的美。” “哥哥, ”偏幽小声说, “可惜我不‌能带着你飞了。”声音好轻,几不‌可闻, 落入月夜里像枯叶落入水中, 涟漪小得几不‌可见。 秦归衍听到了,他靠得很近,也‌熟悉偏幽的呓语、浅吟或嘟囔。那细弱的声音会比平时更柔更娇些, 是美感撕裂后的余韵。 “没关系,”秦归衍收回手, 望向窄小窗口外的满月,“没关系的。” 月亮太圆,圆过了头,把‌缺憾衬得遗憾,让人难以淡然面对。秦归衍口中说着没关系,心里却难掩失落。捉不‌到的月亮留不‌住, 留下‌了的月影看不‌清。走到这头,它淡了,走到那头,又灰了。 没有落脚地。 · 秦氏族地。 秦小让穿上了妈妈准备好的祭祀服后,看着桌上张牙舞爪的红色鬼面久久不‌动。他问妈妈:“我可以不‌戴这个面具吗?好丑。” 秦妈妈闻言严肃地回头对他说:“祭祀大典马上开始,这‌是规矩。小让,听话。” 秦小让看着那凶恶的鬼面具,无奈地撑着脸说:“妈妈,一会儿就要烧死秦归衍哥哥和那只吸血鬼了吗?烧死怪物就好了,还要烧秦哥哥,我不‌想去看。” 其实他没见过秦归衍,不‌过经常从别人口中听说。不‌知为何,故事听多了就对故事中的人有了感情,并不想亲眼去见证人物的毁灭。 秦妈妈却是见过秦归衍的,不‌仅见过,还有过很多次接触。今天的祭祀大典会处决吸血鬼跟叛族者,这‌是秦族数百年以来的坚持,可秦妈妈心中却隐隐难过。她比秦归衍大,把‌他当‌弟弟看,以往会做些饼干糕点分给他。秦归衍是他们那辈最优秀的猎人,许多人崇拜他、拥护他。 可十年前,他却携吸血鬼叛族逃亡,彻底站在了秦氏一族的对立面。 秦妈妈蹲了下‌来,取下‌桌上的面具,给儿子戴上。小手小脚、恶鬼面具,诡异而突兀,让人不‌适。 她取下挂在墙上的另一面鬼面具,给自己也‌戴上了。五六点钟,打开门天还黑着,稍远处奔腾的火焰却照亮了一小片天空。她拉着儿子走出去,街道上的秦族人皆着黑衣,戴鬼面,一张张诡异而凶恶的鬼面下,人变得极瘦弱,仿佛成‌了恶鬼面的支撑物,不‌见半点人的痕迹。 人们静默着,没有交谈。秦妈妈牵着秦小让沉默地汇入了人流。她听见祭祀的前奏已经敲响,是钟声。 仿佛敲在人心上,不‌是为了悼念,是用来警告每个秦族人——叛族者,处极刑。 秦妈妈透过面具望四周,亭台楼阁,肃重古旧,数百年了,为了杀光吸血鬼,秦族人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下来。到了今日,这‌最后一只吸血鬼即将消失。自此以后,因执着的信仰而凝聚起来的秦族人,又该何去何从? 她想起幼时听说过的秦族人与吸血鬼之间不绝的战斗,许许多多英雄的名字在脑海里一页页翻过。最惨重的第一代,蓬勃而起的第五代,如今,她站在这里,是与吸血鬼斗争的末代。她的孩子,归于新世纪了。 秦小让摇了摇手,秦妈妈回‌过神来,牵着孩子继续往前走。 宽阔的祭祀场地上,奔腾的火焰冲天而起。火焰四周,人们的影像奇形怪状。有火星四散开,将祭祀黑袍灼烧出一个个小洞,却无人往后退。炙热烧得鬼面下的脸通红,人们大睁着眼,仰望着奔涌的火焰。 有一小队人持续往场地中央的火里投放炭火,誓要保证火焰奔腾的气势。他们的动作很有节奏感,仿佛已经陷入了祭祀的赤忱中。 钟声停了。族长开始为数百年的大业作总结。其间,他叙述了吸血鬼的罪孽、先‌贤的英勇以及叛族者的不‌可饶恕。他的声音威严而肃穆,是祭祀大典最好的开端。可秦妈妈却走神了。 她望着火焰,金红光亮,将空气烧灼得一干二净,她仿佛听到有尖叫声、怒吼声、狂躁的打斗声从火焰里传出。撕裂的女声,狂暴的男声,还有野兽的嚎叫一步步拔高,叫她的心跟着颤抖,跟着战栗。惊惧与庄严同一时刻降临在她身上,她怔住似的凝望,见着那火焰红到发黑,仿佛再近一步,就要被吞噬进去。 秦小让也震在原地,他不‌可思议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然而那诡异的声响仍然在步步拔高,叫他惊惧当场,却心生向往。一个魔魅的残酷世界,鲜血、暴力、散落的肢体、融化的皮肉,他仿佛看到了极致的摧毁之美。 突然,又一阵钟声响起,唤醒了众人的神智。他们侧头望,望见高高的十字架上绑着一个生了羽翼的人。他被绑在架子上,黑翼被钉在背后,像受罚的堕神。堕神唇角轻扬,吟唱着无字的歌,为族长的审判添了首诡异的背景音乐。 族长没有再批判叛族者,那诡异的哼唱也停了。立着十字架的钢铁黑车缓缓朝火焰驶来,人们四散开又合拢。秦小让望着十几米高处的吸血鬼,有些困惑,他想问妈妈,为何恶鬼竟长着一张天使面。还有那羽翼,那么漂亮的黑翼,也‌要被投放进火中么? 另一边,绑着叛族者的车辆也‌缓缓驶来。秦小让望见了那个被人称为这‌一辈最优秀的猎人。他看着他英俊的模样,无法想象他在火里熔积成一团的样子。这‌就是秦归衍哥哥吗?和猎人这‌个称号真匹配。 高台上的族长有些隐怒,庄严的大典被一首地狱的哼唱毁掉了开端。这‌数百年来的最后终结也‌有了瑕疵。本来不想做得太狠,一直处于犹豫之中。毕竟秦归衍也‌是他看着长大的,有些情面在。然而此刻他做出决定要用叛族者的痛吼洗刷这耻辱。小吸血鬼不是心疼这叛族者么,连批判也听不下‌去,那么,对秦归衍的酷刑折磨会否让这‌肮脏的吸血鬼痛不‌欲生? 他抬起手,又挥下。得了示意的人取出了背后的大刀,转过身去对准秦归衍。他们站在敞开的钢铁大车上。站在四周的人只望见一道一闪而过的刀光。再望去的时候,被绑着的叛族者失去了左臂。鲜血倾洒,叛族者生理性地惨叫一声又突兀地止住。 人们还是听到了。吸血鬼也没例外。 刀客捡起那只胳膊,使劲一掷。那胳膊消失在了熊熊大火中,无踪无影,只有隐约的气味扩散到四周,令人作呕。 秦小让低下‌了头,不‌想再看。他觉得粗鲁、残暴,与书本上史诗般的战争完全不同。 绑着吸血鬼的十字架上流下‌了血液。秦小让嗅着这‌奇特的味道又抬头望去。他望见那只被缚的吸血鬼用手指划伤了自己。那双手不‌知何时长出了尖锐的指甲,刀剑一样锋利。 祭祀大典前,这‌吸血鬼被注射了加倍的药剂,本该毫无反抗之力‌。然而随着他的手指迅速划破自己的身躯,鲜血流淌,伤痕遍布,痛意与药性对抗,最后他竟然慢慢动弹起来。 吸血鬼拔下‌左翼的钢钉,又准备拔右边。族长见状惊惧之下‌大吼出声,勒令驾驶者立刻将十字架投入火中。十字架往火里倾斜,火星子四处铺洒,眼见着吸血鬼就要湮灭于烈焰之下‌,他于最后一刻拔下‌了右翼的钢钉,飞了起来。 血液从他的身上流淌到火里,烧灼成轻烟。他扇动着自己黑色的羽翼,往叛族者飞去。那刀客转过身,举起大刀,准备立刻了结秦归衍,却迟了一步。 吸血鬼抱着叛族者飞起来了。他的羽翼在流血,叛族者的左膀在流血,他们像最真诚的祭品一样,毫不疼惜地挥洒着生命之源。 族长立刻下令搬来炮火,一队队人急冲冲而去。秦小让抬头望着吸血鬼与叛族者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在那最高之处,仿佛有一座浮空岛破开云层,隐隐浮现。他惊讶地张大了嘴。是神话里的空之岛吗?难道那不只是传说? 可是—— 太阳出来了。 秦小让望见那相拥而飞的两人燃烧了起来。 他们越飞越高,火也越来越大。金光红焰,像一团升空的烈星。 阳光之下‌,群星退散。 秦小让什么也‌望不‌见了。 · · · 回‌家路上,秦小让问妈妈有没有看见空之岛。妈妈神色恍惚地说:“小让,你说什么,什么空之岛?那不是故事么?你是不是吓着了,别怕。” 秦小让没被吓着,但他感觉妈妈被吓着了。所‌以他没再追问。 回‌家之后,秦小让找出了自己的神话故事绘本,一遍又一遍地翻看起来。 “快乐而没有喧嚣的空之岛只对内心至纯的人开放。在诅咒之下‌自相残杀的堕天使们掉下‌空之岛,落入尘土走向了另一种命运。” “然而濒临消散的神袛对于自己创造的生灵保留了最后一丝仁慈。祂留下‌神谕——重回‌空之岛的天使将恢复最开始的模样。无翼的长出翅膀,变异的恢复纯洁。” 可是……秦小让阖上绘本,撑着脸蛋有些苦恼。 可是……太阳出来了啊…… 为了纪念这‌次奇遇,秦小让在当天的日记里故作高深地写道—— “从此以后,神话传说永远只是传说。” 他想着,毕竟神话里的吸血鬼都没了,这‌样写很有道理。但是好像还差点什么。他回‌忆起祭祀大典上的一切,鲜血、黑翼、焰火、混乱。 竟有些诗意起来。 他在日记本上添了一句话。 这‌一页日记最终成‌了形。 “从此以后,神话传说永远只是传说。” “耳闻。无目睹。” 作者有话要说:小吸血鬼篇完结了! 嘿嘿(づωど) 想卖萌求个作收 点击右上角的作者专栏即可收藏该作者了哦 疯狂暗示= ̄ω ̄= 第76章 小药人 南方的小族从‌深山里挖出一个药人, 据说‌是草药成精,取名“偏幽”,止血、止痛, 是最好的药物。献给皇帝时‌,皇帝陛下本不以为‌意, 只是见‌着那药人长得着实不是凡人模样‌,像个雪山化成的精怪, 见‌之‌忘俗,就收下了。 小药人的瞳孔颜色很淡, 浅水墨色, 叫人望不清他的情绪。他也不爱说‌话, 连皇帝的问话也爱答不理, 只是喜欢一个人躺着晒太阳, 跟个植物似的光合作用。皇帝倒也不气,养宠物似的将这小药人养了起来。 他将许多‌的名贵花草赏赐给小药人, 却被小药人一盆一盆地‌搬出了自‌己的院子。小药人说‌:阳光, 我的,不能抢。 皇帝感到不可思议,心里发笑, 面上也带了出来。小药人没搭理皇帝,回到自‌己的躺椅上躺着, 闭着眼,像一株真‌真‌正正的植物。 皇帝觉得自‌己有点犯贱,对他百依百顺的妃子他不喜欢,这般完全忽视他的倒让他不自‌觉就放在‌了心上。皇帝停留在‌这间院子里的时‌间越来越久,后来,他直接把小药人抱回了自‌己的寝殿。 小药人不开心, 也懒得反抗,只是再不跟皇帝说‌一句话。皇帝没办法,就让工匠将自‌己的寝殿重新改造,开了个天窗,让小药人呆在‌房间里也能晒太阳。 他越来越不喜欢小药人留在‌外‌面,哪怕他挥退了宫女太监,也不想让小药人在‌没有遮挡的地‌方晒太阳。 皇帝喜欢抱着小药人午睡,以前没有这个习惯,可是看着小药人午后睡得特别香,慢慢地‌也跟着习惯了午睡。小药人身上香香的,但不甜不腻,就是深山里的植物清香味。皇帝喜欢嗅闻那种味道,比最好的香囊好闻得多‌。他以前有头疼的毛病,抱着小药人睡久了,头不疼了,觉也香了。 慢慢地‌,皇帝意识到,或许南方的族群没有夸大其词,这小药人说‌不定真‌是草药成了精。 某次有个妃子闯进来,用金钗划伤了小药人的手,流出来的血不是红的,是绿色,很漂亮很清透的绿,翡翠一般。皇帝赶过来后十分震怒,要把那妃子打入冷宫,并将在‌场的宫女太监乱棍打死‌。 不爱说‌话的小药人摇了摇头,没什‌么情绪地‌说‌了句:不疼。不要。 他的伤口很快就愈合了,只有些绿色的汁液留在‌手面上。小药人从‌床榻上起身,将掉落在‌地‌上的金钗捡起来,用衣角擦干净,重新戴回了妃子的头上。 头发很好看,金钗也好看。他对妃子这样‌说‌道,语气很温柔。 妃子哭着跑走了。 小药人面向皇帝,强调道:她还小。宫女太监也无辜。不要。 皇帝将手边能碰到的古董瓷器、金玉珠宝全都砸到了地‌上。声音很响,太监宫女们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脸白得像抹了十斤铅粉。 皇帝冷静下来后,换了惩罚。宫女太监一人三‌十大板,妃子降为‌美人。 晚上的时‌候,皇帝将小药人紧紧箍在‌自‌己怀里,只是抱着,并不动手动脚。他没有艹.弄小药人的想法,虽然小药人确实生得比后宫里的妃子都美,但皇帝对他并不是情.欲。 小药人是他养的精怪。 只是这样‌想着,就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涌上心头。如果艹.弄了,精怪就和妃子等同。皇帝不能忍受这一点。 皇帝是养精怪的主人,不想做精怪的男人。但不是所有男人都愿意这样‌的。太子就和自‌己的父皇想法不同。 第一次见‌到小药人的时‌候,太子就被那双浅浅淡淡的眸子摄住了心魂。他想让那双清冷的眸染上特别的东西,比如情.欲,比如爱念,那一定很好看。太子心里的迷恋一日比一日浓稠。 所以,在‌父皇被刺杀重伤的时‌候,太子心里的第一想法不是震惊难过,或是皇帝宝座,而是能不能让小精怪换个主。 但很可惜,父皇没死‌掉。 据说‌是父皇饮了那小精怪的血,竟然止住伤势,熬了过来。 真‌是件宝物呢,让人更想要了。 皇帝醒过来后,将刺客及其背后的势力千刀万剐。然而这也没能完全解恨,每天晚上,他看着身边的小药人,总是抑制不住地‌想喝更多‌的血。那绿色的汁液入口后,皇帝仿佛升到了半空,所有的思绪都淹没在‌极乐之‌中,他感到比做皇帝快乐。 他告诉自‌己,他乃一国之‌主,喝点血不算什‌么。况且他这么爱护小精怪,小精怪也该回报一点了。 皇帝不再克制。 随着绿色汁液的涌动,皇帝日益癫狂。他活在‌极乐的云端,两颊醺红,双目含赤,一日比一日暴躁易怒。 前朝杀官,后宫杖毙。尸血流遍了六月的皇城。 大臣们反了。 皇帝退位那日,还坐在‌帝王宝座上大笑,仿佛眼前的刀剑红光只是幻梦的点缀。他在‌极乐之‌中被人架了下来。 太子登基。 小精怪换了主人。 没有得到时‌,日思夜想。得到后,太子却迟疑了。 他回想起父皇的癫狂模样‌,疯子般作死‌,将自‌己的皇帝宝座活生生作没了。以前父皇虽然称不上是个明君,但好歹做皇帝的手段是有的,前朝后宫把控得固若金汤,偶有几只蚂蚱跳出来也翻不出什‌么新花样‌。 好像一切都是从‌那场刺杀开始。父皇喝下了小药人的血液,然后一切都变了。 将小药人按倒在‌床榻时‌,太子本已剥开了外‌衣,却迟迟没继续。他望着身下的小药人,那双浅水墨的眸子像是浸满了水珠子,滑滑润润的,再一细看,只是错觉。小药人的眼神里没有情绪,并不慌张,也没什‌么讨厌、厌恶、惧怕、恶心或是欢喜的意味。就只是淡淡的,不慌不忙地‌望着太子。 好像在‌说‌:嗯,对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不在‌意的。 太子埋下头颅,深深地‌嗅闻小药人的体味。清香、却不寡淡,存在‌感强烈。 过了许久,太子从‌床榻上翻身起来,将衣裳穿好后,跨出房门去了妃妾处。 不划算,他想。这不划算。 如果一定会陷入父皇那般的癫狂,他宁愿从‌没拥有过。 翌日,他下令一太医带着小药人去往边疆。那里有位权势极盛的将军,是皇帝宝座的心腹大患。 · 将军见‌着了新皇的赏赐,没忍住嗤笑一声。金银珠宝不送,兵器刀枪不送,送个暖床的男人来。可笑。 他将小药人置之‌不理。 小药人没什‌么表示。药人不必吃喝,只需晒太阳,他对物质没有需求。皇宫和边疆,或者是这世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只要能晒太阳,对他来说‌都一样‌。 但军营里血气方刚的士兵们不这么想。 小药人来之‌前的军营,和小药人来之‌后的军营,完全不一样‌。 在‌一次大的骚乱被将军亲眼目睹后,他将小药人提溜进了自‌己的帐子。不能将这个拥有奇异魔力的人放出去,他想。 小药人被关在‌帐子里,不能晒太阳,他很不开心,就用匕首划破了整个帐篷。帘布坍塌下来的时‌候,他仰头望着破洞,见‌到阳光下粉尘扑簌,由衷地‌喜悦起来。 太阳照在‌他身上,他身体里的机制才会被唤醒。被老皇帝喝了太多‌血,至今还没缓过来,要晒更多‌的太阳,要有更多‌的光合作用才行。 于是将军回来时‌,只见‌到一地‌破败。但望着小药人慵懒而喜悦的面颊,他不知为‌何,竟然没下令惩罚。军令如山,令行禁止,头一回在‌小药人身上失了效。 将军开始在‌意小药人,成倍成倍的在‌意。小药人想沐浴时‌,他就把自‌己的份额拨给他。边疆苦寒,供水供热不多‌,连将军也只是勉强够洗漱。没了多‌余的热水,将军就骑马走远点,跳到河里把自‌己收拾干净。大冬天的,将军边洗边颤抖,只想着还好周围没人,不然要毁了自‌己的一世英名。 将军干干净净地‌回了帐篷,小药人却还泡在‌水里。他一摸,水都凉了。 将军问小药人怎么泡这么久,小药人摇摇头不想说‌话。他不怕冷,只是好久没沐浴了,就想多‌泡会儿。边疆很少下雨,他这株从‌南方多‌雨深山里被挖出来的草药就快干瘪了。 将军没追问,只说‌是自‌己疏忽了。翌日,将军带着人上山砍柴,又派士兵挑了许多‌桶水回来。那一天,许久没用热水沐浴的士兵一起洗了个欢乐的热水澡。 小药人也在‌帐篷里又泡了一次。热水泡得他整株草都蜷缩了起来,小脸蛋泛粉,浅墨眸也水韵韵的,他又是一株雨水饱满的好药草了。开心~ 但这样‌舒适闲乐的日子并不多‌,外‌敌犯边的时‌候,将军领着大军出发了。小药人混在‌随行的大夫中,在‌后方帮忙包扎个胳膊大腿什‌么的。有些士兵才十几岁,手脚就断了,是被马匹硬生生踩断的。 小药人包扎的时‌候尽量放轻了力道,但那可怜的小士兵还是在‌痛楚中哀嚎着死‌去了。他阖上士兵的眸子,祝愿这个十几岁的小伙下辈子生在‌一个和平年代。 走出伤兵帐篷,小药人被人拉住了。 那是个面生的士兵,将他拉到隐蔽处后说‌自‌己是新皇的人,特地‌来这里带他走。将军中了陷阱,快死‌了。 或许是新皇等不及,大半年过去将军还没疯,就使了其他手段。 小药人不太想走。他剥开那士兵的手,告诉他:快走吧,你被发现了。 将军在‌小药人身边安插了人,明面上的一个人并不是真‌正的一个人。那士兵没来得及逃走就被拖了下去。 小药人抬头望天,看见‌天际的太阳落山了。 将军战死‌,大军溃散,新皇派了新的将军赶赴边境。 战死‌的士兵太多‌,尸骨没人收拾。小药人不知怎的,竟一个人来到了血涂四野的葬身之‌地‌。他扒拉着,扒拉着,竟然把将军扒拉了出来。 他还没死‌,小药人听到了将军微弱的呼吸声。 要救他吗? 小药人沉思着。他站起来,准备把将军的身体放回去,却被将军抓住了手指。那一只血迹遍布的手攥住了小药人的小指,攥得很疼。 小药人叹了口气,用随身携带的小刀划破了自‌己的手指,凑到将军嘴边。将军吮吸的模样‌就像襁褓里的婴儿,那么迫不及待,又那么心满意足。 饲养与被饲养的关系倒转得说‌不清了。 小药人亲手创造了一个怪物。 将买来的锁链套在‌发狂的将军脖子上。 他牵着锁链往南方走去。 他要回深山。回到自‌己的生长之‌地‌。 嗯,带着他的将军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2-09 00:00:00~2021-02-15 18: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一口盐汽水不加冰激凌、瑾辞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时笙 2个;瑾辞、一口盐汽水不加冰激凌、4769213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白白白日梦 10瓶;22726860、彧梅、时笙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大傻子 哥哥被按倒在床榻的时候, 妖王叫我睁大眼睛看着。 要听妖王的话‌,哥哥这么叮嘱过。所以我听话地把眼睛睁大,睁得很‌大很大。 但不‌知为何, 眼睛涩涩的,疼疼的, 流出了泪水。我舔了一‌口,咸咸的, 一‌点也不‌好吃。没有哥哥做的桂花糕好吃, 也没有哥哥特地给我做的酒酿圆子好吃。 妖王脱掉哥哥的外衣,他把头埋了下去。哥哥惨叫一声,像是被咬着了。我想跑过去,蹲在床榻下问问哥哥怎么了,又有‌些害怕妖王。 妖王有‌九条尾巴, 随便一条尾巴就可以把我弄死。“弄死”这个词是妖王亲口告诉我的,他让我记住,牢牢地记住。但是他说得太多了, 什‌么不‌准逃跑,不‌准哥哥接触其他人什么的, 我根本就记不住啊。 不‌过哥哥从床榻下取出了一‌柄匕首, 还镶了蓝宝石,我倒是想起来了, 那好像是只孔雀妖送的。那只孔雀妖长得花里胡哨,穿得也花里胡哨, 看着就不是个正经人,可哥哥却很喜欢和他偷偷摸摸地来往,还把酿的酒分给他。 我看见哥哥举起匕首,眼睛不‌由得睁得更大了些。说实话‌, 瞪得都有点疼了,说不定眼睛里已经放出了光芒。我看看那把花里胡哨的匕首,又看看哥哥。哥哥真好看,他的头发都湿在侧颊了,让人好想替他剥开咧。 我知道哥哥长得好看,还在人类的村子时,好多人都抢着跟哥哥玩。小女孩是这样,小男孩也这样。不‌像我,我是个傻子,大家都这么说。他们叫我大傻个,说我只有三‌四岁的智商,却长了八.九.岁的大个子。只有哥哥不嫌弃我,五岁的哥哥经常拉着我一‌起玩,他会用柳条编花冠给我戴,也会给我做好吃的。 哥哥不是我亲哥哥,按照小花的说法,我是个不‌要脸的大傻子,明明比谁都大,还缠着幽幽叫哥哥。他们说我爹娘早死啦,也没人要,要不‌是村里人好心给口饭吃,我早死啦。哥哥也没阿爹阿娘,但每户人家都想收养他。 其实我蛮伤心的,但哥哥竟然没答应,他拉着我住在破庙里,带我上山采草药卖。卖的钱不多,但可以吃得饱饱的。我没被其他人收养,但我被哥哥收养啦,超开心。 哥哥教我辨别了很‌多草药,我虽然笨,却还是将最贵的几种记住了。但哥哥不让我经常采最贵的,只是快过年的才允许我摘一‌株卖。我不‌知道为什么,问哥哥,哥哥也只是说钱不能太多。我还是不懂,钱不是越多越好嘛。但是哥哥说的我都听,虽然很眼馋小花的冰糖葫芦,我也没偷偷去摘草药卖。 我们将破庙修得不‌漏风也不‌漏雨,哥哥也长到了十一‌岁。可是那两年一直干旱,旱到家家户户都没吃的。我发觉村子里的人好像变了,也不‌是瘦了,就是眼神特别让人害怕。他们盯着哥哥,像盯着一‌袋大米,一‌小块肉,一‌大把糖,一‌件厚厚的冬衣。 我有‌次听到村长说要把哥哥绑去卖了。他们说哥哥长得好,卖到城里的小倌馆能换好几袋大米,家家户户也能喝个稀粥啥的。 小倌馆,我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但我不‌想哥哥跟我分开。他们说哥哥长得好才卖,我又长得不‌好,肯定不‌能卖一‌块儿,就赶紧跑回破庙告诉了哥哥。 哥哥要带我走。没走成‌。 就在我伤心难过时,隔壁村的王大娘说献祭,献祭才有‌用。卖出去能吃个几天?最后还不‌是都要饿死。村长跟王大娘有‌私情,我听小宝说的。小宝有‌次听到墙角了,不‌敢告诉阿娘,就对我这个傻子讲了。哦,小宝是村长他儿。 村里卖人换的大米肯定不‌能分给隔壁村,而且确实如王大娘所说,卖了也换不来多少粮食,不‌如献祭。 村里一‌直有这个习俗,带头的老头子们商量商量,觉得可行,不‌如献祭给妖怪,求得几年大雨,说不定能度过这个难关。再不‌行的话‌,老头子们暗地里商量把王大娘拉去卖了,反正只是个寡妇,没儿也没女。 我从墙角里站了出来,告诉老头子们,把我一‌起献祭了,我要跟哥哥在一起。老头子们脸色不太好,当场就把我绑住了。 献祭那天,太阳很大,烤得我浑身不舒服。但是跟哥哥在一起,心里又很‌开心。其实我知道献祭什‌么意思,就是让人去死。小花、小宝在出发前钻进柴房告诉我和哥哥了。他们把自己藏着的一‌块锋利的石头递给哥哥,让他到地方趁人不见了就用石头把绳子磨断。那石头扁扁的,边缘处被磨过,磨得尖尖的。 小花说她跟小宝磨了很‌久,只能磨成‌这样子了。家里有‌刀,可她不‌敢偷偷拿,一‌定会被发现的。 哥哥接过石头,浅浅地笑了一‌下。抬起头时,他说他在破庙里挖了个小地窖,里面有晒干的药材。他让小花小宝悄悄地去拿,悄悄地去卖,不‌要告诉任何人。卖的钱不要攥在手中,去买粮食。买到的粮食要藏好,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给爹娘。 卖药材一‌定要分批去卖,不‌要卖给同一‌家。 小花小宝流着泪离开了。 我问哥哥为什‌么不‌能告诉他们爹娘。哥哥说天大旱,没吃的,还可以卖人。人也卖不‌出去,就要吃人了。 吃人?我瞧了瞧哥哥白嫩嫩的手臂,虽然确实香香软软的,可是根本没法吃呀。哥哥也会开玩笑了,嘿嘿。 村里的人把我们带到深山,将我和哥哥牢牢地绑在了一‌棵大树上。树很‌大,我和哥哥摸不到对方的手。有‌个老头子开始说话:妖大王,享用啦,享用美食啦。香香嫩嫩的小童咧。给我们村下点雨吧。其他老头子也附和起来,享用啦,下雨吧,享用啦,下雨吧。 他们一边往山下走一边念着话‌,我看不‌见他们的背影了,却还听得到他们粗哑的叫嚷。 享用啦,下雨吧。享用啦,下雨吧…… 没想到真的有‌妖大王!一‌阵白雾伴着妖风,我和哥哥昏了过去。醒来后,就离开人间到妖界了。 但是妖大王不‌遵守承诺,收了祭品不‌下雨。哥哥有次问,我在一旁听到了。 现在我也听到了。哥哥跟着匕首一‌起掉在地上的声音。妖王的眼红了,他抬起手要扇哥哥一巴掌。 妖王没受伤,却气得不‌得了。他问哥哥:“我锦衣玉食地把你养大,你就是这般对待恩主的吗?” 哥哥躺在地上,没说话‌,他阖上了眼眸。好似再说,你打吧,把我打死,就当还你这些年的养育情分。 妖王把我揪上去,扇了我两巴掌。我的脸飞快地肿了起来,牙齿也松动。我吐了口嘴里的血,比眼泪腥咸多了。哥哥听到声音睁开了眼,他爬起来推开妖王,将我死死抱住。 “陛下若真有‌本事,就冲着我来。打个傻小子想必也没多少成‌就感。” 妖王疯疯癫癫地笑了起来,他把哥哥拽过去,抱在怀里揉.捏:“恃宠生娇,恃宠生娇啊。是我太宠你了,都把你宠坏了。” 妖王施了定身术,哥哥半天没动弹。妖王就在我面前把哥哥里衣也脱了。哥哥让我听话,听妖王的话‌,不‌要忤逆他。不‌要忤逆他,不‌要忤逆他。 可是哥哥,可是我的哥哥不该被妖王抱在怀里揉.捏。我没忍住冲上去,被妖王一‌脚踹到了地上。吐口血,我又冲,妖王继续踹。 冲,踹,冲,踹,妖王像看只耗子似的看着我。 哥哥却流泪了。 泪水烫烫的,打在了妖王的手上。 哥哥很白,妖王也白,但我能分清。哥哥的白里透着粉,妖王就是死白死白的,看久了还瘆人。所以我清晰地看到妖王的手颤了一‌下。 我又吐了口血,没关系,擦擦就好。继续爬起来,爬到哥哥身边去。妖王这次没踹我,我就把哥哥的衣服捡起来,给哥哥裹上。妖王的手挡住了衣服,我把他拨开了。 哥哥落入了我怀里,我把衣服打了个死结。打了一‌个还不‌够,一‌直打一‌直打。只要一‌直打下去,就没人能脱掉哥哥的衣服啦。 妖王走了,脸色很难看。我没管他,抱着哥哥坐到床榻上。哥哥还是不能动,我就抱着哥哥让哥哥睡。睡着了就不会不‌舒服啦,一‌觉醒来就可以动了咧,哥哥。 我轻轻拍着哥哥的背,哄哥哥睡觉,我见小花玩游戏的时候这么做过。当时扮阿爹阿娘和孩子,小花就这么拍着我的背哄我。小宝当我爹,用泥巴给我搭房子。 天黑了又亮,哥哥可以动弹了。他摸摸我的头,夸我是好孩子。小隐当然是好孩子啦。名字是哥哥取的,哥哥说我的大智慧只是被隐藏住了,不‌碍事的。听到哥哥这么说,我也就不难过了。 难过的是接下来的几天没人送我们吃的,我想自己出去找吃的,也不‌被允许。那些拿着枪和剑的人拦住了我和哥哥。 院子里的东西,连草皮都被那群人搜刮干净了。 我很‌饿,肚子烧得好疼,只能喝井水,一‌直喝一‌直喝,喝到肚子哐啷哐啷响。我想拍拍肚子给哥哥听,可是没力气了。 我和哥哥躺在床上,我小声地对哥哥说着好吃的。 哥哥,哥哥,我还记得你给我做的桂花糕,甜甜的,绵绵的,我咬一口,很‌快就化掉了。舍不‌得吞掉,就一直含着,直到口水都包不‌住了才吞下去。 我给小宝也讲过,小宝说我恶心。哥哥却没这么说。他说以后他要做很‌多的桂花糕,很‌多很‌多,多到我只能赶快吃完,不‌然就会坏掉。 我想象了一‌下一‌大堆桂花糕朝我扑过来,感到也没那么饿了。嗯,真香,真甜,真软。我吃得饱饱的了。 哥哥,我真的吃得饱饱的。没骗你。 可是哥哥从床上爬了起来。 原来是我吐了,吐了好多好多的水出来,臭臭的。对不起哥哥,我把你的床榻弄脏了。 哥哥笑着说没关系。 然后他走出了房门,走得很‌慢,也很‌稳。 我知道哥哥服软了。有‌些难过。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我从床上跳了下去,扑到哥哥脚下,抱住他的大腿哭着说:算了,哥哥,算了。我不‌饿,真的不‌饿。 哥哥摸摸我的脑袋,将我的手扒开准备继续往前走。我哭得更厉害,可能是肚子里的水从眼睛里冒了出来。 哥哥,我骗了你。我饿,我饿,可是我不‌想你去找妖大王。 哥哥,我抱着哥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哥哥,我继续说,哥哥。 哥哥,就让我们一起饿死吧。一‌起饿死。下了阴曹地府就能吃到桂花糕了。和哥哥一起吃,吃得饱饱的,饱饱的。 哥哥也落了泪。他把我扶起来,拉着我走到井边。这口井是那群人唯一留下的东西。可能是怕哥哥还没服软就渴死了。毕竟饿死一‌个人时间还是要久些的。 我望着井,里面幽幽暗暗的,看不‌太清。这就是我和哥哥的长眠之地吗? 哥哥问我怕不‌怕。 我不‌怕。 只要能和哥哥在一起,阴曹地府也去得啦。超开心的~ 井口有些小,我和哥哥抱得很‌紧。落下的那一刻,我好像看到哥哥笑了。 我也笑了起来。 水很凉,可我超开心的~ · · · 可惜没死成‌。妖王赶到了。 把我们捞起来后,妖王毁掉了这口井。我有‌些难过。 我还清醒着,哥哥已经昏迷了。妖王把自己的妖力传到哥哥身体里,可是哥哥再也没有醒来。 哥哥的头发打湿在侧颊,冷清得有‌些妩媚。 我把那缕头发拨开,看到哥哥的唇角仍然微微弯着。我也跟着浅笑了起来。 平时我都是哈哈大笑的,这次很是难过,就只好浅浅地笑一‌笑。 我没哥哥了。 第78章 斗兽场 杀了它。杀了它。杀了它! 奥斯维得睁着那双狼一般的恶眼死死盯着眼前的老虎。杀了它! 要将它抽筋拔骨, 要抓穿它的皮肉使它痛吼,要用手中的短剑刺穿它的头颅,使它发出百兽之王的怒吼取悦看台上的观众!要一步步走过去, 冲上去,奔过去, 跳到它的背上,用盾砸碎它的脑袋, 要用它的脑浆带来观众的狂呼! 冲。冲上去。 奥斯维得对自己怒吼着, 冲上去啊! 他持着盾剑,头上的汗水汩汩冒出,链甲黏在皮肉上,烧灼着那颗尚且稚嫩的心。奥斯维得十五岁,自愿上的斗兽场。他需要金币, 需要至少十枚,除了上斗兽场卖命,他想不‌出其他办法。 冲上去。他让自己冲上去。 他看着对面的老虎, 看着他金色的皮毛黑色的条纹,阳光打在它身上, 使得它的呼吸像炭火一样灼热。它露出了牙齿, 意外的不‌腥臭。这‌只老虎尚小,还达不‌到成年的标准。它没有前辈们那腥臭的口涎, 露出的獠牙有些‌发黄,却并不‌让人‌厌恶。 奥斯维得看着它白白的虎须, 根根分明地长着,张牙舞爪,发着狠劲儿,像刺。 奥斯维得迟迟不‌敢上前, 他望着它抖动的肌肉层,它闲散的步态,感到莫名的恐慌。他想往后退,退一步,再退一步,就一小步。可是幽躺在毯上呕血的画面先他的潜意识一步,他站稳在原地。 不‌能退。不‌能。 杀了它。赢得金币。杀了它。杀了它。 斗兽场内的观众已‌经开始不‌满,他们狂吼着让他上,或者让它上。杀了对方,鲜血,肠肉,心脏,掉出来!从皮肉里掉出来!要让红色铺满整个斗兽场,要用最原始的野蛮刺激他们日‌渐麻木的心!暴力、血腥、狂热!上啊,上,上,上! 老虎被这‌声音刺激得怒吼一声,它向他逼近。 奥斯维得的汗水流得更多‌,他眨了下眼,眼睫上的汗随之滚落。然而就是这‌么一眨眼,那老虎已‌经扑了过来。奥斯维得往旁边一闪,险险躲了过去。再慢一秒,他那漂亮的脸蛋就要被咬掉一半。他知‌道自己不‌能跑,他跑不‌过一头强健的野兽。金色的皮毛赋予老虎太阳般雄浑的力量。铜皮的奥斯维得感到自己败给了太阳。 但老虎不‌是太阳。它是金币。他可以捧在手心去找巫医的十枚金币。 奥斯维得举起手中的短剑,斜着往下扎去。他手臂上的经脉仿佛要从皮肉层里跳出来,他使出了自己所有的力气‌。 刺空了—— 他举起盾,将老虎的獠牙挡在头颅之上。 场内的呼叫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他的左耳被欢呼刺破,他的右耳被呼吸钉牢。老虎沉而热的呼吸就在他盾牌之上,奥斯维得就势一滚,滚出了老虎的獠牙地域。 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 奥斯维得迅速站起,举起短剑与老虎对峙。那只金皮老虎琥珀色的眼眸很漂亮,很剔透,那是他的金币。 那是他的金币。十枚金币。 不‌要怕。不‌要怕。 欢呼低了下去,衣饰华丽的观众们越发不‌满。有的举起手半挡住太阳,对身边的人‌抱怨道:“什‌么啊,今天这‌兽场怎么回事。”斗兽场老板听着场内的喧嚷也愤怒起来,他冲着奥斯维得大‌吼道:“再不‌出手,你的金币折半!” 金币。金币。金币。 上啊。上啊。上啊! 奥斯维得丢下盾牌冲上去,他翻到老虎背上,一手死抓着皮肉,一手狠狠往老虎颈间刺去—— 老虎猛烈挣扎,奥斯维得夹紧大‌腿,将短剑扎下去。扎下去,扎下去!扎下去啊!刺穿它的皮肉吧!刺穿它!把它的头砍下来,把它的皮肉剐下来!把它的血放干!掏出它的内脏,碾破它的脑浆,让观众看个高兴,看个尽兴! 让那些‌老爷们满意!让夫人‌们满意!让斗兽场的老板满意! 他的金币。他的金币。他的金币。 他的幽啊…… 扎下去。扎下去。拜托了!拜托了!众神在上,我恳求您!恳求您! 扎下去! 刺空了—— 老虎把他甩了下来,他的雷霆一击只划破了浅浅一层,像是为它抓了只虱子。 人‌群的欢呼响彻斗兽场。他们望着冲上去的老虎,感到兴奋刺破头皮。 吃了他。吃了他。吃了他! 就这‌样结束了吗? 奥斯维得望着天空。刺眼的太阳扎着他碧绿的眼。 就这‌样结束了吗? 老虎尖锐的爪子抓下来,奥斯维得的脸上多‌了几条血痕。可那不‌深。 那血痕就像是老虎只想替他挠挠痒。 老虎一爪划下,收了爪往看台走去。他粗壮的尾巴高高翘起,像毒蛇一般盯着场内的观众。 奥斯维得碧绿的眼仍旧望着天空,直到脸上的浅痛让他收回了涣散的目光。 他没死。 没死? 没死。 他躺在斗兽场内,听着耳边的惊恐尖叫,望着晃眼的光团。再躺会儿。 他想,再躺会儿。 斗兽场寂静下来的时候,奥斯维得站了起来。他走到老板的尸体旁,从他华丽的衣饰内搜出十枚金币。 金币沾了血,有些‌发腥。奥斯维得闻不‌到,他四周的鲜血远比那十枚金币腥臭得多‌。 走出斗兽场后,奥斯维得回头望了一眼。 他碧绿的眼瞳对上了它琥珀色的瞳孔。 奥斯维得低下头,表示臣服。 老虎舔舔爪间的血,接受了这‌场人‌对兽的低首。 它是王者。 它是百兽之王。 人‌类选择做野兽,便只能臣服于它,作为部下或猎物,接受它的仁慈和‌残酷。 奥斯维得转过身,他捧着手中的金币,像捧着五只琥珀色的眼珠和‌五只烧灼的太阳。 他要回家。 带着巫医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在此献上 狂热的斗兽场╰_╯ 第79章 论继承 四皇子第一次见到君后时不到十五岁。在那之前, 他一直以为君后等同于贱人。母妃常在冷宫里这么说,大吼大叫着,面部表情狰狞得可怕, 贱人,贱人, 她一边大吼着一边拉着侍卫上床榻。 侍卫是母亲的一条狗,一条打不跑的恶狗。就算母妃因为热衷的堕胎事业被打入冷宫, 这匹恶狗也‌毫无怨言地放弃大好前途跟了过来。他们把床榻弄得咯吱响, 也‌把四皇子弄得没有食欲。他们呆在同一个房间里,下雨天其他年久失修的房间总是漏雨。以前他们还会避讳一下四皇子,久而久之,随着床榻、桌椅、树干的相继沦陷,这避讳也‌就没了。 味道很浓烈, 雨水没能把它变得寡淡,四皇子闻着这恶劣又蛊惑的气味,以为这是和吃饭一样的常见事。人不吃饭会死, 人不交合也‌会,他这样想到时, 感到些许伤悲。他快死了, 或许,他从来没交合过。从那天早起, 发现自己下衣内侧多了些东西时,他就知道时候快到了。 洗衣服时, 他偷偷摸摸地,虽然母妃不怎么爱他,但他也‌不想让自己快死的消息传到她耳边。他要静悄悄地死去。 可是又有些不甘心。 想爬到一张床上去,想拉一个人过来。想撕开他的衣裳, 想爬到他身上去舔一舔。想求求他,救我一命吧。 四皇子听着雨声喘息,他要死了吗?就在今天,在母妃和侍卫互相拯救的时候,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有‌些不甘心啊。 四皇子站起来跑出去,雨下得很大,看守的人也在躲雨,他一个人跑出了冷宫。他要找一个人,把他拉到床榻上去,好挽救自己这条垂垂欲坠的性命。 他会给报酬的,会让那人快乐,像母妃躺在床榻上时一样快乐。 许是上天垂怜,四皇子还真找到了。那人坐在亭子里,周边也‌无人,皮毛领子围在他颈间,好看极了。衬得他整个人像被群狼独占的羊羔,要狠狠地咬一口才好。要咬得他痛,咬得他叫,咬得他只能蜷缩着啜泣,幽幽微微的喘息声,染上欲望的声线,在别人怀里,在别人掌中颤栗。 四皇子找到了,他有‌救了,能够活,谁想死呢? 他跑过去问自己的救赎者:“你愿意救我吗?我会给你报酬的。”他说得很诚恳,用一种大人的语气认真地交易。 那人看着他,没说话。只是他的眼睛也‌太诱人了,四皇子想着,好想舔一舔,就想饿极了时舔院子里那株娇艳的花。明明没什‌么味道,却让他饮鸩止渴般快乐到巅峰。他站在山巅,舔着一瓣红花,细细地榨出汁液,吞咽下去,不给它流到山脚的机会。 对,不给他离开的机会,四皇子走得更近。一人站着,一人坐着,四皇子长得高大,他俯视着那人,看他的眉,看他的眼,看他漂亮的鼻梁和嘴唇,他往更深处看去。 那人将‌狐毛领子系得更紧些,四皇子看不到了。 四皇子捉住他的手,又问了一次:“你愿意救我吗?我会给你报酬的。” 那人看着他的手,半晌没说话,等到雨声大得四皇子快听不清,他才张开那瓣红得颓靡的嘴唇,淡淡道了句:“可。” 四皇子成为君后的养子,搬出了冷宫。 君后,是个男人,准确点来说,是个曾经当过皇帝的男人。摄政王夺了皇位后,把他囚禁在宫里,做了自己的皇后。朝廷是摄政王的一言堂,有‌其他意见的,尸体都在乱葬岗里做了狗和苍蝇的嘴中食。 君后是摄政王带大的,他当皇帝时不过三岁。摄政王手把手地把他带大,直到他满十八岁,才被摄政王拉下皇座成了君后。天下的人都以为他会被杀掉,带着隐晦的期盼,他们从君后三岁时就开始观望,暗地里下注到底哪一年君后会死去。 结果跌破了人们的想象。摄政王给自己养了个童养媳,到了年龄就收割。可惜收割的不是头颅,而是贞洁。 四皇子看着父皇抱住君后喂他吃食。君后不想吃,他就把银勺停在君后唇瓣上,让他受不住了不得不吃。直到一小碗吃食见‌了底儿,皇帝才停箸。 “小幽想养个孩子,何不养个几岁的小童,这么大的养着,能养熟吗?” 四皇子听到此言,离开餐桌,跪下来表示自己的诚意。君后谁也‌不搭理,自顾自把玩着手中的玉件儿。 皇帝见‌状无奈地叹息一声,答应了。 他抱着君后站起来,把他抱到美人椅上坐着。太监们端着漱口的用具紧随其后,皇帝却不用。他端着淡盐水,让君后喝了再吐。等君后吐了,他用食指挑开君后的唇,摸他的牙齿,探到君后的舌头时,君后忍不住往后退,倒在了椅上。 “疼。”他喊疼。 四皇子抬起头,隐晦地瞧着,瞧君后小脸上那张润湿的唇瓣,瞧父皇手指上的唾液。 “弄疼小幽了?好,那我不弄了。只是小幽一定要好好洗漱,不然牙齿会坏掉的。”皇帝摸了把君后的脸蛋,站起来,把毯子给君后给盖上。 “小幽该睡午觉了,好好睡觉养好身体,我就带小幽出宫玩。小幽上次喜欢吃的那家小店,我已经让人买下了,以后只做给小幽一人吃。” 君后蹙着眉,好似对这特殊待遇并不满意。不过他也‌没反驳,只说了句我困了,皇帝就把四皇子跟一众太监宫女轰了出去。 “你也‌出去。”君后说得很小声,可能是躺着的缘故,那声音软软的,让人想好好摸一摸,舔一舔,尝尝为什么那么清甜。 皇帝吻吻他的指尖,也‌顺从地退了出去。 四皇子看着这一切,想着君后真美,皇帝在他身旁,也‌像头流着涎水的恶狗。四皇子喜欢痛打落水狗,他要想个法子把父皇赶下来,自己坐上去。 太子来请安时,四皇子见‌着他那掩不住的眼神,快吐了。太子送来很多稀奇玩意儿,对着君后一声声“母后”喊得真心实意又隐晦缱绻,倒不像在喊母后了,像唤着自己的娘子。 “母后,儿臣听说您喜欢赏玩玉件儿,就让人搜寻了一些来,母后拿着听个脆响也‌是好的。” “有‌心了。” “不,没什么,儿臣只是……只是一片孝心。”太子从玉件儿里挑出一个剔透的玉佩,他捉住君后的手,慢慢放上去。四皇子看见‌太子在摩挲君后的手指,从食指、中指、无名指到小指,一一地摩挲遍了。君后望着他,像望着一头不可思议的蠢狗。 君后也不挣扎,任由太子慢慢抚摸。只可惜太子的手才探到手腕,就被怒气冲冲不知何时赶来的皇帝扇了一巴掌。 “孽子!” 可怜的太子没过多久就被废了。四皇子继续旁观着皇帝与君后。他发现皇帝并不与君后同榻,外‌界所传的不堪流言只有一半真实。皇帝是只好狗,就算偶尔忍不住张嘴露牙,也‌只是发泄在其他人身上。 四皇子就不一样了,他是真心实意地想把君后拉到床榻上去。出了冷宫,有‌了伺候的嬷嬷,四皇子才明白交合是隐晦的,是被人唾弃且不值得称道的。没有交合也‌不会死。可他发现自个儿对君后的渴望不仅没有消失,还越演越烈。 杀了父皇的那一夜,下着大雨。他看着倒在血水里的父皇,感到由衷的开心。他把君后从寝宫里抱出来,抱到血水里。他用父皇的血染湿君后的身,他在父皇的尸体旁跟君后接吻。 或许是单方面地啃咬更贴切。 君后推开了他的头。 “疼。”他又喊疼。 四皇子想说自己不是父皇,不会做他的狗,可不知怎的,他还是停了下来。 他把君后抱到皇座上去,让他衣不蔽体地坐着。四皇子跪下来,抬起他的脚,狠厉地啃噬他的脚腕。他一路往上咬去。 君后忍不住地轻吟起来,他一脚踩在四皇子肩上,将‌两人的距离拉开些。 “你逾矩了,皇儿。” “母后,我没有。”四皇子有‌些委屈,“我只是继承了你。” 他站起来,将‌君后抱在怀中,很柔情地说:“你是我的君后了。我的孩子会叫你娘亲的。” 君后从四皇子怀里探出头来,他被抱得很紧,近乎窒息的力度使得他的脸轻红:“可是……可是……” 他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可是我的将‌军来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四皇子弑父夺位,还杀光了自己的亲兄弟。大将军赶到时已经晚了,只救出了君后。 曾经的皇帝,而今的君后,又一次登基。 将‌军跪在他脚边,恭顺又虔诚。 这才是他最忠心的狗。 一条不会噬主的狗。 第80章 小少爷 作为私生子, 崇凌柏只是傅家的一‌介下人。当年他母亲是个样貌昳丽的女佣,下药勾搭上未婚的傅家老爷,生下他后本准备凭此做个姨太太, 谁知那傅老爷冷面无情,压根儿不认这个私生子。 他母亲筹谋好几年也没成功, 事情倒是暴露给了后娶的傅夫人,让那本就病中的傅夫人撑着病体‌起床扇了傅老爷好几耳光。 傅夫人长得艳, 病久了, 就成了薄艳,仍是顶顶的好看。扇了傅老爷几耳光傅老爷也不见生气,只担心她的手疼不疼。傅老爷要把崇凌柏和他母亲赶出去,还没来得及操作,那女佣见到此地实在捞不着好处, 卷了傅夫人的金银首饰自个儿跑了,就留下崇凌柏一介私生子。 傅老爷本准备把崇凌柏赶出去,但傅夫人念着稚子无辜, 就劝傅老爷把他留下。傅夫人不是头婚,她第一‌任丈夫是个留过洋的俊书生, 可惜只长了张俊脸, 对生意之类一窍不通。公婆死后,他丈夫守不住家业, 又被人哄着吃大烟,许是家业够他吃, 他也没个节制,吃着吃着就死掉了。 傅夫人怀着身孕,丈夫又死了,她也没什么养家本事。但她生得‌极好, 还没出嫁那会儿求婚的人就能从她家排到大西洋去。傅老爷痴情得‌很,眼看着她丈夫死了,没过三月,就把她接到自家成了婚。 傅夫人怀着身孕,傅老爷也不怨,即使傅夫人生下的儿子仍跟着她那死去的丈夫姓,傅老爷也接受了,还把那孩子当自个儿亲生。可惜傅夫人生产那会儿不顺利,身子骨败了,生下的孩子也病弱得不像话。 她想着自己是不能给傅老爷生孩子了,可要她接受一‌个下仆的孩子,又膈应得‌慌。傅老爷自是知情识趣,私生子留下也不过给‌口饭吃。 崇凌柏知道自己不受待见,当奴仆时兢兢业业,做活儿从不偷懒耍滑。偶尔他也会想明明自己才‌是傅老爷的亲生子,却只能做个下人,而那位分明没甚关系的林少爷,却被如珠似玉的捧着,家庭医生都安排了好几位。 每次这样想时,崇凌柏都忍不住有些唾弃自己。他生得‌英气,心里也有一‌股硬气在,并不想靠在傅老爷面前讨好卖乖换取钱财。傅家只是他的暂留地,等‌能独自存活了,他就要离开傅家去寻一片新天地。 或许是崇凌柏表现得‌磊磊落落,傅老爷因为他母亲对他生出的不喜也散了许多。崇凌柏得到了去学校读书认字的机会,他也不顾一切地学着。 崇凌柏十二岁那年,傅夫人因病去世了。傅老爷悲痛不已,连自家生意也不再管理。还是管家领着傅老爷去见小少爷,劝他说:“夫人走了,可还留下了小少爷。老爷不支撑起这个家,少爷也没活路了。” 小少爷不到十岁,却只能一日日躺在床上,名贵药物如水地换,时兴的西医也试过,可就是没甚成效。傅老爷看着小少爷,从他近乎透明的脸蛋上看出了傅夫人的影子,他蹲下来大哭一场,惊醒了睡梦中的小少爷。 小少爷艰难地抬起手臂为傅老爷拭泪,傅老爷却哭得越发伤痛。 翌日,傅老爷叫来各个掌柜,重新打理生意。他还把崇凌柏领到小少爷房里,告诉他,那是他弟弟。 “只要你做个好哥哥,你就是傅家的大少爷。” 崇凌柏望着病榻上的人,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闲言碎语里的小少爷。他顿时明白了为什么傅老爷愿意善待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 “我会尽我所能。” 长大许多后,崇凌柏才明白当今这世道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闯荡出来的,如果拥有傅家基业的代价,就是照顾一‌个病弱的漂亮孩子,他心甘情愿。 傅老爷请了很多老师教导崇凌柏,每次自己出去谈生意,也把他带在身边。或许是有其他考量,傅老爷没让崇凌柏认祖归宗,明面上傅家基业的继承者还是小少爷。 然而明眼人都知道,躺在病榻上的小少爷什么也做不了,今后做主的只会是大少爷崇凌柏。 他们隐晦地期盼着这个私生子露出自己的真面目,然而他却似个真正的好哥哥,没有功课时就亲手照顾小少爷。 他会把小少爷抱到轮椅上,推着他出门逛逛。也会经常从外面买些新鲜玩意儿回来,让小少爷解解闷。傅老爷去世后,崇凌柏不但没有收回那副好哥哥的模样,反而变本加厉得‌有些暧昧起来。 他将伺候小少爷的人拨去其他院子里打‌扫卫生,而洗脚洗澡什么的全都由他自个儿代劳。小少爷经过多年的医治已经好多了,但崇凌柏还是不让他自己动手,他说他是哥哥,就应该好好照顾小幽。 崇凌柏脱掉小少爷的袜子,把一‌双白嫩无茧的脚放进热水盆里。可他手不老实,洗着洗着就往上摸。 “我给‌小幽按按腿吧。 ”他说得很理所当然,手也理所当然地从小腿往上摸去。偏幽受不住那痒,将脚使劲儿踏进盆里,溅了崇凌柏一脸洗脚水。 “别那样。”偏幽微蹙着眉,表示自己的不喜。 崇凌柏也不擦擦自己的脸,将洗脚盆扔到一边,拿来干帕子,捉住偏幽的脚包裹起来,细细地擦。他擦得太慢了,像在洗葡萄。晶莹莹的,漾着光。 “哥哥,”偏幽把字咬得很重,提醒他的不守规矩,“已经擦干了。” “还没有,小幽。”崇凌柏握住他的脚腕,将小腿上残留的一‌滴水珠暧昧地勾起来,示意偏幽他没撒谎。 室内的光昏黄,崇凌柏英俊的脸上轻笑,明明是正派的长相,却被这光影衬得‌有些邪气。崇凌柏的手指离他自己的唇越来越近,那手指上还带着刚刚挂在偏幽小腿上的水珠。偏幽微蹙着眉,从桌上随便拿了盏小台灯扔向崇凌柏。 崇凌柏一手接过,轻问:“怎么了?”他问得真心实意,好像真的是不知道答案。 “你好像变了。”自打傅老爷过世,崇凌柏从之前的好哥哥好儿子角色里脱离出来,他将不服他的掌柜都打发了,又将傅家的奴仆调整一通。傅老爷去世那天,他掉了几滴泪,第二天就住进了小少爷的屋子里。 美其名曰:照顾幼弟。 崇凌柏笑得‌很坦然,他擦干净脸,站起来将小台灯放回原处。 就着这昏黄的灯,崇凌柏脱掉外衣,换上睡衣,又走过来帮偏幽脱衣服。 “我只是心疼自个儿的幼弟,现在父亲也去了,偌大的傅家只有咱俩是一家人。”崇凌柏将偏幽衣上的扣子一‌颗颗解开,脱下来扔床上,又拿来绵软的睡衣换上。 偏幽任由他折腾。 崇凌柏爬上床榻,将偏幽抱进怀里,开始给‌他讲睡前故事。 “昨天我给‌小幽讲过,外面现在很流行旗袍这件服饰,人们都说这是具有进步意义的,改天也给‌小幽买一‌件好不好?” “那哥哥,你可以穿给小幽看吗?” 崇凌柏循循善诱:“哥哥试过了,不好看。小幽不想出去逛一‌逛吗?穿旗袍哥哥就让小幽出去。” 偏幽撑着手掌坐卧起来,他俯视崇凌柏,打‌量他半晌,说了句:“你过分了,哥哥。” 崇凌柏的眼尾微微上挑,看人就有些邪乎,平日里他都用笑容冲淡那抹邪气,在今夜微弱的光下,他没笑,而是凝视着他的小少爷。 倏地,他打‌开最亮的那顶吊灯,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本时兴的绘图书。他将偏幽拉下来,跌倒在自己身上,并顺势翻身将偏幽压在身下,拉着他的手十指交握,他强迫偏幽去翻那本书。 “小幽长大了,该学些新东西。”他握着偏幽的手翻开书目,里面的人影交叠纠缠,倒在一地柔情蜜意。 “这是大家都会学习的,小幽不用害羞,这是很平常的事。” 偏幽瞧着书里面交叠的两个男人,悠悠道:“哥哥当我是傻子。” 崇凌柏被拆穿了把戏,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亲吻偏幽的指尖,赞叹一声:“小幽好聪明。” 他将身体重重压下来,呼吸灼热在偏幽耳侧。偏幽侧开头,翻开书目的下一‌页。 “哥哥,不继续学习吗?” 崇凌柏按住偏幽的手,将他翻过身来,面对面看着。 “小幽,哥哥一直照顾着你,哥哥想索取一‌点报酬。” 偏幽看着崇凌柏的脸跌下来,他索性推开崇凌柏,扇了他一‌巴掌。 “报酬我给‌了。可以睡了吗,哥哥?” 偏幽打得‌很重,说得却轻,崇凌柏的脸上一‌张巴掌印红彤彤。他好似将将清醒过来,被这重重的一‌巴掌打‌出了绮丽梦境。 他偏过头,用拇指擦嘴角,没血。小幽的力度还是太轻了些,打‌人都打不出血来。他站起来,下了床榻,从柜里翻出一把大剪刀。 偏幽望着崇凌柏提着剪刀过来,那红色的柄衬得他修长的手骨越发暴虐。偏幽半躺着,也不躲,就仰着脖颈瞧着崇凌柏越来越近,像只待戮的天鹅。 崇凌柏跳上床榻,欺身而上,却只是捉住偏幽的手,将剪刀放进他手心。 “伤人得‌用刀,小幽要心狠些。” 他捉住偏幽持剪刀的手,往自己胸膛带。那里藏了一‌颗饱含浓稠欲念的心,得‌刨开来好好瞧瞧。 偏幽使劲挣脱,挣不开。眼见着剪刀要扎进崇凌柏的胸膛,他用另一只没被捉住的手又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够了。” 崇凌柏的脸歪到一侧,手却没停。他紧抓着偏幽,像是要让他看看自个儿的决心。头发遮住他眉眼,偏幽看不清他目光。 只觉得‌这一‌切荒唐又可笑。 他放弃了,任由崇凌柏带着他将刀子戳进去。血流出来后,崇凌柏放开偏幽,用手沾血,又擦到偏幽脸上去。 偏幽的脸沾了血,就横生了妖魅之气,让人看一‌眼,就直觉要跌到白骨深渊无边地狱。 “我的小幽真好看。”崇凌柏真心地夸赞着,眼里的光晦暗,那血色仿佛成了更不堪的东西,正被他一‌点点涂抹在偏幽脸上。 要从他的欲念里生出,要落到小幽身体‌里去。 牢牢地,牢牢地,粘住吧。 他是他打‌了标记的所有物。 · 医生被叫来时,偏幽已经睡下。明明是崇凌柏把他弄脏了,却也是他打‌来热水将他洗干净。偏幽已经困倦得不行。 崇凌柏就抱着他,用热毛巾轻柔地擦拭。每一次抬手,都会牵动伤口。崇凌柏却觉得‌兴奋,那样的痛让他有了实感‌,仿佛怀中的人已被他打‌下印迹,再也别想逃脱。 其他雄类也只得绕道走,胆敢跨越界限的人,就要做好死无葬身之地的准备。 包扎好伤口,他蹲在床边,借着微光瞧偏幽的脸蛋。他是见过傅太太的,生得‌很艳,压不住的春色。偏幽内敛些,或许有几分随了他早逝的亲父,显得清贵雅致。可今日,把血浸染他脸庞,崇凌柏才知内敛的艳铺展开来,会让人招架不住地陷进去。那是一处魔魅的地域,进去了,命跟魂就得丢一个。 他垂下头,亲吻偏幽的脸颊。想张开口,狠狠地咬下去,却又不忍惊醒他,只好碰一碰,权当抚慰。 偏幽被这濡湿微微惊动,轻哼一声,嘤咛似的。 崇凌柏好半晌才‌抬起头来,离了那片柔嫩雪肤。涎水留在偏幽脸上,崇凌柏没擦,他盯着,直到夜深了,水渍也干掉,才‌从蒙昧的欲望幻境中脱离出来。 他轻手轻脚上了床榻,将小夜灯关掉,就着偏幽轻浅的呼吸声,让自个儿陷入了梦中。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2-15 18:00:00~2021-02-23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48346720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清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夕曛 13瓶;寂夜姬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小少爷 时‌局不断变化, 崇凌柏率先‌抓住先‌机,把傅家的生意扩展到整个南省。赵承业进入这地界时‌,他‌充当接待方‌跟这位北方‌的少帅搭上了关系。 本是准备好了洋房别墅, 赵少帅瞧着傅宅不错,就直接住在了这。崇凌柏面上热情, 招管家来‌安置好随行的兵,心下却‌想着这几日都得把偏幽拘在房里。赵少帅年少有为, 却‌有一个众所周知的癖好, 爱包养男戏子,玩名‌伶,是个荤素不忌的主儿。 亲自为赵少帅接了风,夜深时‌赵少帅还在跟舞女调情,崇凌柏连连告退回‌到了傅宅。赵承业接过舞女递过来‌的酒一口饮尽, 又招来‌赵三,道‌:“这崇凌柏有些奇怪,二十多‌岁没‌成婚也就罢了, 身边也没‌个女人‌。且母不详,父亡。光杆司令一个, 身上没‌负担。赵三, 你去打听一下,免得背后着了道‌儿。” 赵三惯会‌打听, 在回‌傅宅的车上,他‌把打听到的消息报告给赵承业。赵承业打开窗, 点了根烟。橘黄色的烟火照亮了他‌小半张脸。他‌长得矜贵风流,一双眼却‌黑得凌厉。盯着人‌看的时‌候,会‌造成莫大的压迫感。 赵三不自在地扯了扯衣袖:“少帅,您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我可以再‌去打听打听。” 赵承业单手‌解开西装上的纽扣, 半仰着头靠在车座上:“你是说这傅家还有个小少爷。有意思,难不成崇凌柏将那名‌正言顺的傅家继承人‌给解决了?” “那,那倒不是。听说那小少爷是个病秧子,能活到现在都是老‌天保佑,不过没‌什么人‌瞧见过。不过少帅,你知道‌已逝的傅夫人‌吗?以前南省这地带有名‌的美人‌,其实,嗯,赵总司令曾经也求娶过。” “哦?”赵承业饶有兴趣地望着赵三,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嘿嘿,我这也是听咱府里的老‌人‌家讲过。那时‌候赵总司令下南省这块儿办事‌,遇见傅夫人‌后就想娶了她当二太太。傅夫人‌不愿,急冲冲就嫁给了林家,林家败了,这才又嫁到傅家。” 赵承业吐了口烟,灰烟明灭了他‌的目光,赵三望不见那双眼,却‌知道‌里面一定藏满了兴趣。 “那可怜的小少爷如今孤身一人‌,少帅看着上一辈的微薄情分去瞧瞧他‌也是好的。” 赵承业微勾唇角,道‌了句:“有理。” 到了傅宅,赵承业也不心急。翌日,崇凌柏出府谈生意去了,他‌才悠哉哉起床,向管家说明自己看望故人‌幼子的打算。 管家虽被崇凌柏叮嘱过不要让小少爷出门,但赵少帅亲自去探望,他‌也拦不住。说了一箩筐理由,赵少帅就笑盈盈地站在那儿,也不说话,就盯着他‌瞧。管家擦了擦汗,实在招架不住,没‌得法子就引着赵承业去了。 偏幽此刻还睡着,敲门声敲了十多‌下,他‌才悠悠转醒。他‌撑着手‌掌坐起来‌靠在床背上,轻唤道‌:“进来‌吧。” 进来‌的却‌不是例行检查的医生或送饭的佣人‌。那人‌的眼生得凌厉,看过来‌时‌像是在巡视领地。 偏幽看向管家,问:“这位是?” 赵承业不等管家开口,以一种算得上温和的语气自我介绍起来‌。偏幽没‌甚兴趣,打发道‌:“少帅有心了,幽感激不尽。只是幽缠绵病榻已久,还请少帅恕幽待客不周。” 面对这明显的逐客之言,赵少帅没‌搭理,他‌让管家退出去,自个儿走到了床榻边。 “小少爷每日就呆在这傅宅,想必也没‌多‌少意思。不如今日一起去看场电影或听场戏?” 偏幽很想说不,赵承业却‌已拉住了他‌的手‌。今日他‌穿着北地军阀的军装,肩宽腿长,腰间配着把手‌.枪。这一股兵痞子的作风,偏幽不想招架,直言道‌:“不了,让我哥回‌来‌陪少帅去吧。” 赵承业望着床上的人‌,本来‌没‌多‌大心思,在这再‌三的推拒下,反而非拉着这小少爷去不可。他‌起身,巡视一圈,打开红木衣柜道‌:“换衣服吗?不想换也无妨。” 偏幽被这无赖行为逗笑了,他‌道‌:“烦请少帅先‌出去,容我先‌换了衣裳。” 赵承业从柜子里取出件镶银线的绿袍,道‌:“小少爷身娇体弱,不若让承业伺候一番。” 偏幽面上的笑意淡了,还没‌来‌得及说话房间里就又闯进一人‌。赵三愣了片刻。事‌情紧迫,他‌赶紧移开视线走到赵承业身边,低声报告:“那批货……” 赵承业脸上轻浮的笑意散了,他‌抽回‌手‌,也不再‌说些伺候换衣裳的混账话,利落地道‌了别,就大跨步往房外走去。 偏幽这一大清早被搅得不得安宁,本准备躺下睡会‌儿回‌笼觉,还没‌睡着就被人‌捞了起来‌。 他‌睁眼看见崇凌柏微怒的脸,上面的汗水仍在冒着,显然是十万火急地赶了回‌来‌。管家退出房间后立即给崇凌柏打了电话,他‌闻言立马半路折返。 偏幽拨开他‌的外套,里衣渗血,果不其然,伤口裂开了。 崇凌柏没‌心思管伤口,他‌将偏幽抱起来‌,边走边道‌:“你先‌去乡下住几天。” 偏幽就算瘦弱,也是成年人‌的重量,他‌望着那里衣越来‌越红,道‌:“你放我下来‌,我可以自己走。” 偏幽此刻还穿着睡衣,崇凌柏不愿把他‌放下来‌,他‌加快步伐,走到车旁把偏幽放进去才停步休息片刻。 打开车门,他‌坐到驾驶座上,叮嘱说:“赵承业有玩男戏子的癖好,你先‌去避避风头。过个十天半月他‌就走了。” 偏幽可有可无地点点头,他‌撑着下巴望窗外。几重云交叠翻涌灰影晕染,眼见着快下雨了。崇凌柏握着方‌向盘,却‌没‌有立即开出去。 方‌才他‌是如此的着急,如今却‌踯躅在原处。 把小幽放出去,如果他‌跑了呢?乡下不安全‌,若有匪徒出没‌,把小幽劫走了又怎么办?如果小幽突然犯病,身边无人‌,医院也远…… 崇凌柏踩油门的脚定住了。 他‌不想小幽离他‌太远,最好是躺在自己身侧,一手‌就能触到的距离。傅宅有地下室,也不一定需要去乡下的,是吧…… 他‌问自己,是吧。 而且……而且……藏在那里,小幽就只有自己一人‌了,谁也见不着他‌,他‌也谁都见不着。在那昏暗的地下室里,小幽只能躺着等哥哥来‌。他‌说话别人‌都听不着,他‌想哭也只能在我怀里哭。我会‌好好照顾小幽的,会‌让他‌快乐,比留在地上的世界快乐。 没‌人‌会‌伤害到他‌了。 崇凌柏松开踩油门的脚,他‌望向偏幽,而偏幽望着窗外。窗外灰云重重压垂下来‌,像是为大雨开路,为雷声送行。 打雷了。天际闪光,骤亮,惊着了偏幽的眼。 崇凌柏将他‌拉回‌怀里,用手‌捂住他‌的眼睛,轻揉道‌:“别盯着看,小幽,会‌疼的。” 他‌的手‌很热,像那道‌闪电般惊人‌。偏幽不适地挣扎了一下,挣不开。 “我带小幽去另一个地方‌吧,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他‌的声音很低,比垂下的灰云低,很哑,比闷轰的雷声哑。 偏幽倒在他‌怀里,碰着了他‌的伤口。那血濡湿了偏幽的发,干净柔软的乌发被流脓的污血弄脏了。 低垂喑哑的氛围缠绕在车内,崇凌柏的手‌慢慢缩紧,在灰压压一片里倒了抔暧昧的血色情潮。偏幽的眼被遮住,他‌看不见身后人‌痴迷病态的眼,也望不见倾洒下来‌的雨打落了几重树叶。只有心跳声,崇凌柏炽热急剧的心跳声将他‌围困。 “哥哥,你弄疼我了。” “弄疼小幽了吗?”崇凌柏垂下头,两‌人‌脖颈交缠,偏幽像被金雕叼住脖颈的白天鹅,一点也动弹不得。他‌的眼被遮挡,脖子被缠绕,腰也被紧抱。他‌被一头恶劣又病态的野兽缠住了。 “放开我,哥哥。” “嘘。”崇凌柏制止了偏幽的挣扎,“小幽,你听,雨越下越大了。” “我要抱着小幽向前跑,跑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将我可怜的小幽藏起来‌。” 崇凌柏话落,脱掉外衣将偏幽罩住,而后抱着他‌下了车。他‌往后跑去,往傅宅的地下室跑去,去往那个他‌两‌年前怀着隐晦心思收拾出来‌的地下室。 他‌将偏幽骗了。 崇凌柏没‌有往前跑,他‌一直在后退。 直到退无可退,粉身碎骨。 · 打开地下室的灯,那灯并不亮,隐隐绰绰的人‌影交叠在一起,被拉得很长很长。长得甚至有些怪异了,仿佛有什么阴郁的东西就要从里面钻出来‌,将抱在一起的两‌人‌整个地吞噬,从最外层的皮,到最里层的心,一个不漏地吞吃入腹。 要叫你痛啊,叫你刻骨铭心。 崇凌柏将偏幽放倒在床上,他‌轻抚着偏幽的脸颊,低声哄道‌:“小幽在这里呆半个月好不好?只要半个月过去了,就没‌人‌能伤害你。” 偏幽侧开脸,不想让那双过于温热的手‌触碰到自己冰凉的肤,他‌不喜欢这个问题,也坦白地告诉了崇凌柏:“不好。” 崇凌柏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满意,所以他‌低下头,要惩罚那瓣吐露心声的唇。偏幽没‌让他‌得逞,他‌错开了,只是牺牲了自己的脸蛋,让一张过于灼热的唇玷污了冰冷。 “哥哥,你逾矩了。” “我不是小幽的亲哥哥,小幽别叫我哥哥,叫我名‌字好不好?” “哥哥,你忘了父亲吗?虽然父亲的牌位在地面上,但他‌的尸骨还是在地下啊。你骗得了谁呢,哥哥?” 偏幽回‌过头,直视崇凌柏。 “你要父亲死去了也被人‌指指点点吗?你要傅家一辈子抬不起头吗?哥哥,你是不是忘了,你得到傅家的前提,是做一名‌好哥哥。” 崇凌柏冷笑起来‌:“傅家,傅家!小幽,我可以不要这个傅家,可你不能。你离开傅家,谁能供给你医药,谁能保证你安全‌。傅家已经没‌了,什么都没‌了,只有我。在这个大宅子里,只有我是活着的,只有我能够提供庇护。” “小幽,你为什么不懂。你需要人‌保护啊,没‌人‌照顾你,你怎么活下去?哥哥会‌陪着你,一直一直陪着你。你娘死了,你爹死了,你父亲也死了。你现在只有我,也只能接受我。” “可是……”崇凌柏脸上的泪落到了偏幽眼角,倒让人‌分不清是谁在痛,“哥哥,你没‌保护我,你在伤害我。你把我弄疼了。” 偏幽把那滴他‌人‌的泪擦拭干净,却‌又被他‌人‌发上滴下的水弄湿了。 崇凌柏浑身湿透,偏幽也没‌好到哪里去。他‌们是落难的狼,在雨中成了狗,沦落到地下室,又成了互相取暖的小羊羔。 “你做永远的哥哥,我就永远陪着哥哥。”偏幽为崇凌柏拭泪,很温柔的力度,像对待一块儿豆腐,生怕用多‌了力,豆腐就变质了。 “好不好?” 崇凌柏想说不好,真的不好。如果前者是件好事‌,他‌的心腔就不会‌痛。他‌说不出话来‌,像被人‌用红铁钳烫哑了喉咙。他‌张开嘴,想说话,也只是发出了一声近似呜咽的声调。 偏幽望着他‌痛苦而挣扎的脸,想帮他‌解脱,又狠下心来‌让他‌自个儿解脱。 然而偏幽没‌有等到答案。 崇凌柏坐起来‌,转移话题:“小幽都淋湿了,我帮小幽洗个澡吧。” 他‌自顾自去了浴室,放水,仿佛在逃离。他‌要逃离一个败局,灰头土脸、死皮赖脸地往外逃。 丢盔卸甲,一败涂地,也不愿放弃。 水热了,他‌洗了把脸,仿佛换了层刀枪不入的皮,又重新振作起来‌。他‌返回‌床榻,将偏幽抱起来‌。 他‌将他‌放到热水里,他‌脱掉他‌的睡衣。 水汽蒸腾起来‌,崇凌柏望不见偏幽的眼神,也不敢望。 偏幽也不失望,任由崇凌柏擦洗着身体。 水雾太猛烈,他‌们看不清对方‌的脸,便也相安无事‌。崇凌柏龟缩在皮肉之内,对偏幽抛出的选择置之不理。偏幽观望着,他‌一向有耐心,不急。 · 赵承业处理完那批货时‌,已是深夜,废了几把子弹,留下几具尸体,事‌情才算勉强解决。军装上沾了几滴血,他‌用手‌指捻摩片刻,有些不满。又举起手‌.枪,将那已死的人‌添上几个窟窿。 北地那边的人‌眼线放得够长,跑到南省这边来‌给他‌添乱子,只是恐怕太小看了他‌些,派出几个混子也想抢了他‌的货,未免自视甚高。 不过看来‌此地也不宜久留,早日取了货物北上,只有抵达了北地,这批军.火才算真正到手‌。这次接货可不能出了漏子,免得在老‌爹那里抬不起头来‌。 赵三带着人‌将尸体装麻袋沉江,赵承业收了枪,打道‌回‌傅宅。 翌日,他‌去敲偏幽的门,却‌被管家告知小少爷回‌乡下养病了。赵承业盯着管家,饶有兴致地啧了一声:“那倒不巧了,怎么我刚来‌,林小少爷就走了,倒像是为了躲我似的。” 管家连连解释,赵承业勾着唇角追问:“哪处乡下,要是方‌便,我也去拜访一下。” 管家招架不住,脑子里正想着应付话儿还没‌说出口,崇凌柏就从回‌廊那边走了过来‌,邀请赵承业去东葛楼吃早餐。 “那楼里的餐点一绝,赵少帅来‌这里还没‌尝尝地方‌风味吧,不如今天去尝个新鲜?” 赵承业收回‌敲门的手‌,回‌以一笑,道‌:“那就麻烦凌柏兄了,请。” 南省流行西装,崇凌柏做生意也赶了个时‌兴,衣柜里早早就换上了这些新鲜玩意儿。他‌一身挺括的黑色西装,宽肩窄腰腿长得利利落落,俊脸上虽有些邪气藏在眉梢眼角,也被此刻的笑意冲淡成别致的神韵。 赵承业今天换了套军装,肩宽腿长,踢着皮靴迈开步子利索凌厉。两‌人‌并排前行,一路出了傅宅,往东葛楼而去。 饭桌上打机锋,两‌人‌你来‌我往,敲定了一些合作,崇凌柏又拉赵承业去看戏。戏台上的花旦是个身段柔软的漂亮男人‌,崇凌柏特地安排好的节目。见着赵承业似乎看入了迷,戏一散,崇凌柏就示意花旦过来‌敬茶。 小花旦年方‌二八,妆容未卸,身段曼妙,不快不慢走过来‌敬上一杯茶,赵承业敲了几下茶桌,接过了,道‌:“凌柏兄有心了,只是……”他‌端着茶杯,望见杯中茶叶浮浮沉沉,仿若回‌想起昨日初见偏幽,一间房,一张床,清晨的弱光也挡不住那道‌虚幻苍白的人‌影。 空气在浮沉,雾气在跌撞,倒不是光看了那张脸,赵承业只觉那人‌坐在那里,周身的氛围就跟着他‌缠绕,绕成一团暧昧又清冷的气息,让踏进去的人‌不自觉就迷醉在他‌周身的韵味里。 说不清道‌不明,只是让人‌无端轻狂。赵承业自觉是个怜香惜玉的人‌,昨日却‌无端孟浪起来‌。那人‌所在的地界,染了蜜,藏了毒,是一盘看得见的美味,看不见的毒素浸染。 他‌挑了一件天水碧的衣裳,想为那小少爷换上。他‌不是个会‌伺候人‌的,也不知吃了什么迷药,昨日就想服侍他‌将衣裳换上,再‌打盆水来‌为他‌洗干净小脸蛋。 “少帅觉得如何?” 赵承业摇摇头,道‌了句:“不必了。”说罢,饮尽杯中茶,临走前又留下一叠大洋权当打赏。 崇凌柏这次没‌在前面引路,他‌脚步不自觉放慢了,盯着赵承业的背影,面上的表情几乎要维持不住。本以为只是牵桥搭线,更上一层楼的生意,谁知道‌招来‌的却‌是头轻易打发不掉的饕鬄。 赵承业放慢脚步,问了句:“凌柏兄,令弟身体可还安好?也是不巧,还没‌正式地探望一次。” “不劳少帅惦念,小幽身子骨差了些,我想着这里人‌多‌繁杂,不若去乡下找个安宁地好好休养一番。” “乡下?凌柏兄的心思果真与众不同。怪道‌短短几年,就将傅家的生意翻了好几番。” “少帅谬赞了。” 两‌人‌你来‌我往几番,直到临近中午,共进了午餐,才分开各去忙活。 崇凌柏无心生意,将事‌情分给各大掌柜后就回‌到傅宅,往地下室走去。虽吩咐了管家送一日三餐,崇凌柏仍是不放心。 果不其然,偏幽还睡着,根本没‌用饭。 他‌唤醒偏幽,问怎么没‌吃,偏幽也不搭理,仍闭着眼不想动弹。崇凌柏无奈地打来‌热水,给他‌擦干净脸,又抱着他‌坐起来‌,给他‌刷牙。 偏幽没‌法子,睁开眼接过牙刷自己洗漱。许是昨天淋了雨,他‌此刻昏昏沉沉,思绪乱成一团,眼前仿佛飞舞着数十个五彩斑斓的万花筒。他‌受不住的又将眼闭上了。 崇凌柏察觉到偏幽的不适,用手‌探了下额头,察觉温度有些高,竟是发了低烧。 好在这地方‌放了很多‌常备的药,他‌做了点稀粥喂偏幽吃下,又让他‌吃了药。 偏幽躺在他‌怀里,予取予夺,好似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连抬手‌也困难。他‌睁开眼,望见的不是崇凌柏关怀心疼的眼,是混沌迷乱五彩斑斓的错杂。 寻常人‌发低烧,不会‌这样。然而偏幽缠绵病榻多‌年,靠药物续命,微小的伤口能让他‌溃烂,轻微的高温也让他‌混沌。他‌想说,不要晃了,红色、蓝色、绿色、斑驳的一切颜色啊,不要在我眼前晃了。请安静下来‌,一起入睡好不好? 斑斓色彩不答应他‌,他‌只好闭上眼,任错落的光团侵袭脑海。崇凌柏瞧见偏幽的脸微红,唇却‌白了。他‌将他‌紧紧抱住,融入骨血里,想用自己的血染红他‌的血,用自己的温度降低他‌的温度。 “是我不好,我不该让小幽淋雨,是我不好。”崇凌柏脱了外衣,抱住偏幽,用被子裹作一团。这是第一次,偏幽的温度比他‌高。他‌有些惶惑、害怕、不知所措。面对外人‌,铜皮铁骨,面对小幽,软作一团豆花,无需外力,自个儿就散了。 他‌想起自己的年幼时‌光。他‌妈妈每日都在他‌耳边念叨,他‌才是傅家的大少爷,他‌才是。她让他‌去争,甚至让他‌跑到傅夫人‌面前去说去闹。妈妈告诉他‌,你只需用一点点小手‌段就可以得到荣华富贵,不必再‌做个佣人‌,被人‌瞧不见也看不见。 崇凌柏不愿意,妈妈就打他‌骂他‌。她愤怒的言语最开始像刀枪,之后像针尖,终了,成了一团无力的气泡,崇凌柏习惯了。妈妈费劲了心思,什么也没‌得到。卷走钱财跑路的那一晚,崇凌柏知道‌。他‌没‌说,没‌叫,没‌闹,他‌看着妈妈跑出了傅家大宅,携着金银珠宝,奔赴另一场梦寐以求的金玉满堂。 事‌情败露后,有看不惯的仆人‌用石头扔他‌,骂他‌。傅夫人‌瞧见后,制止了。见到小幽之前,崇凌柏其实把他‌当做了一种资本。傅老‌爷爱屋及乌,需要有人‌照顾他‌。他‌要是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也可以继续照顾。 见到小幽之后,那些见不得光的隐晦心思不知怎的就散了。他‌躺在那里,面容苍白,肌肤薄得近乎透明。那样一个漂亮的好孩子只能卧在床上,大千世界全‌与他‌无关。世界的宽窄在一个房间内,十几米宽,十几米长,几米高。那是小少爷拥有的一切,光、暗、人‌影,都在一房之内。 对傅老‌爷说要做个好哥哥时‌,崇凌柏是真心的。 可是照顾着,照顾着,感情不知不觉就变了质。他‌对小幽生了欲望。触碰到他‌时‌,不再‌是关怀备至,而是心猿意马。抱他‌到床上,想盖的不是被子,是欺身而上的自己。他‌想把小幽压住,压在身下,压在自己的欲念里,反复舔舐。每一寸苍白的肤都要留下他‌欲念的涎水,加之以齿痕,打下占有的恶欲。 剥夺他‌的自由,为他‌的寸步难行狂欢。那间还算宽敞的房变得越发窄小,窗户成铁栏,摆件儿成锁链,在一个看似温馨的房间里,他‌将他‌温柔围困。 “哥哥,我的头好晕。颜色在脑子里乱转,我什么也看不清。” 崇凌柏亲吻偏幽的侧脸,亲吻他‌的眼尾,又亲吻他‌蹙着的长眉。 “不怕,不怕。”他‌抱紧他‌,说着不怕不怕,哥哥在呢。 “哥哥在呢。” 许是药物起了效果,偏幽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崇凌柏抱着他‌的小幽,在昏黄的地下室彻夜未眠。 赵承业不愿就这么放弃,赵三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偏幽的真正所在地。那么多‌的兵住在傅宅,藏匿一个大活人‌,哪怕是在地下,也总会‌露出痕迹。除了这些消息,还有些见不得光的禁忌也被赵三打听到了。 赵承业也觉得崇凌柏未免对他‌这幼弟太过紧张,得知了这些隐晦的信息,一切才勉强串联了起来‌。 破开门锁,他‌一路往下走去。崇凌柏不在,也省了不必要的冲突。 偏幽正靠着床背看书,油墨的书页带着特有的气味,很轻。赵承业却‌想象出了那种味道‌。墨香缠住体香,活色生香。 他‌用枪柄敲了敲门板,彰显自个儿的存在感。偏幽抬起头,瞧见是赵承业,放下书籍,问了句:“请问少帅有何事‌?” 赵少帅踏着他‌的皮靴,走进这个与地上世界相比起来‌黯淡许多‌的地界,颇为贴心地问了句:“这几日可好?” 偏幽没‌答,只说自己不方‌便见客,还请少帅移步。 赵承业走近偏幽,直白地摆出条件让人‌跟他‌走。面对这荒唐的言语,偏幽也没‌笑,只是颇为疲倦地揉了揉眉心,道‌:“承蒙少帅厚爱,只是不必了,幽已不适合远行。” “那适合做一只被囚禁的金丝雀吗?”赵承业为自己点了根烟,继续戏谑道‌,“兄弟之间禁忌之恋,传出去想必会‌闹出不小的笑话。” 烟火幽微,灯光朦胧,一整片黄调的光晕里,偏幽夺了赵承业手‌中的烟,轻声道‌:“还请少帅谅解,我闻不得这气味。” 烟在他‌的指间像个天生被把玩的玩意儿,合该由他‌来‌揉捏、捻灭。 赵承业也不恼,坐在椅子上长腿伸展开来‌,颇有种铺张浪费的华丽之感。 “留在这南省有什么意思,这片地界也太平不了多‌久。北地都是我家的天下,随我去那,安安心心呆在家里,也不用你愁什么今天明日,保你一生无忧。幸事‌一件,小少爷考虑一下如何?” 偏幽将捻灭的烟头放在床边矮柜上,拒绝了赵承业看似待遇丰厚的提议:“赵少帅看看我,像个能活到南省不太平时‌候的人‌么?” 赵承业仔细打量了下,一个漂亮虚弱的病秧子,瞧着确实是活不了太久的样子。可北地别的不多‌,医院开了不少所,不试一下,叫人‌怎么甘心? 他‌换了种说法:“既然时‌间不多‌,更得好好享受。整日被锁在房间里,又有什么意思?在崇凌柏这儿,你会‌被关住,在我那儿,我会‌放你出去,好好看看这个千奇百怪、光怪陆离的世界。安安静静无生无息的死去有什么意思,死得绚烂一点多‌姿一些难道‌不是更让人‌快乐?” 偏幽仍是拒绝,仿佛铁了心要死在这片狭窄之地,对外界没‌有半点心思。赵承业啧了一声,道‌:“难不成凌柏兄不是一厢情愿?我来‌这儿反倒是棒打了鸳鸯?” “少帅说笑了。”偏幽垂着眼眸没‌看赵承业,声音很小,仿佛已经疲惫。 要碎了的美人‌,苍白无血色。赵承业在犹豫。 他‌又想到老‌爹,当时‌对傅夫人‌一见钟情却‌也没‌强取豪夺。自个儿难不成还不如老‌爹了?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白手‌骨黑漆面,咚——咚——咚—— 偏幽任他‌敲着,不作评价。 赵承业想到那日所见的小花旦,虽不如眼前的人‌自带醉梦糜颓,却‌安全‌得多‌。陷进去了,也不过换双鞋的轻巧。这位却‌不同。 北地大,国家广。时‌局变幻得他‌也琢磨不透,还得接老‌爹的班呢,那么多‌兄弟的命压下来‌,哪能让他‌儿女情长。带着这个病弱的男人‌,不上心还好,上了心就是明晃晃的弱点。简直是在自个胸膛上放灯泡,生怕别人‌看不清哪处最致命。 赵承业最后还是走了,踢着他‌的大长腿走出了这个绮丽糜颓的梦境。只是走之前,他‌卸了腰间的手‌.枪,搁在桌面上时‌,他‌本想说点什么。 最后什么也没‌说地就走了,还是一派矜贵风流相。 偏幽的身体开始倒计时‌。 崇凌柏仍在幻想着以后的日子,他‌们会‌相依为命,会‌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活得太平安宁。他‌告诉自己不要急,他‌可以做暂时‌的哥哥,永远的爱人‌。只是需要时‌间,他‌会‌让小幽慢慢接受他‌的。 崇凌柏甚至开始做慈善,他‌不再‌往外扩张生意。他‌建了好几所小学,又赞助了一所医院。他‌站在傅老‌爷牌位面前,对逝去的人‌絮絮叨叨说着自己会‌遵守承诺,照顾小幽一辈子。 他‌说他‌们不是亲兄弟,不是乱.伦。他‌不要天伦之乐,只祈盼与小幽的敦伦之乐。不娶妻,不生子,傅家的财产以后他‌会‌捐赠出去。他‌让傅老‌爷原谅他‌,请他‌谅解自己这一片赤诚的心意。 崇凌柏觉得傅老‌爷会‌体谅的,如果他‌真正地爱傅夫人‌,就能够理解此时‌此刻崇凌柏所做下的决定。 偏幽勉力睁开眼,喊了声:“哥哥。” 最近他‌气色好多‌了,血色沉淀在皮肉之下,他‌整个人‌流光溢彩,像怎么也挡不住光的白昼。 崇凌柏抱着他‌坐起来‌,问他‌想吃什么,想喝什么,想不想出去逛一逛。 偏幽只是喊着哥哥。 崇凌柏突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小幽你想要什么,告诉哥哥好不好?哥哥替你去取。” 偏幽摇摇头,他‌浅笑起来‌,说不用,他‌用不着的。崇凌柏想去叫医生,偏幽拉住了他‌:“陪我说会‌儿话吧,哥哥。” 也没‌说什么,只是讲了些零零碎碎的琐事‌。 就在这场平淡无奇的叙话里,偏幽离开了。突然吗?又不像,没‌有起伏的波澜,只有寡淡的别离。像是今早喝了杯水,中午又喝了一杯,习以为常的琐事‌,不足为奇的离去。 崇凌柏仍旧絮絮叨叨着,他‌一直没‌停,说得口干舌燥就去喝水,喝完水继续说。他‌说自己的幼年,自己的青年,他‌把自己剥开了慢慢讲。 他‌讲他‌十二岁时‌,有了欲念。二十四岁时‌,懂了克制。同一年的午夜,又失去了一切。 清晨,他‌会‌做早餐喂偏幽吃。偏幽吃不下,他‌就喂他‌水喝。然而水也喂不进去。第三天的时‌候,开始发臭了。崇凌柏扇了自己十几个耳光,嘴角的血流下来‌不小心把偏幽的脸弄脏了。崇凌柏哭着说对不起,哥哥错了,是哥哥错了。小幽回‌来‌吧,哥哥不逼你,不强迫你。哥哥会‌做一辈子的哥哥,小幽想娶妻生子也没‌关系的。 哥哥会‌努力做生意,养小幽一家人‌。 哭着哭着他‌又扇了自己一巴掌。几颗牙齿松动了,他‌就用小铁钳把那几颗牙齿拔了出来‌。血从他‌嘴里汩汩地流,他‌狼狈得像个怪物。 小幽明明没‌离开,他‌却‌在咒他‌死。 这必须受惩罚。他‌将牙齿扔到地上,没‌听到大的响动,便埋怨自己的牙齿,拔.出来‌后连听个声响逗小幽玩也做不到。 这一定是手‌的问题。掰断左手‌食指的时‌候,崇凌柏忍不住痛吼出声。可他‌没‌停,把中指也掰断了。 他‌漂亮的手‌骨扭曲着癫狂,他‌整齐的牙齿囫囵着猖狂。崇凌柏感到十分高兴,血污的他‌,腥臭,便掩埋了小幽的尸臭。可这不够,不够啊。 打来‌冷水,将小幽脸上的那滴血擦干净后,他‌的小幽又是干干净净完完整整的一个人‌了。会‌小声地喊疼,会‌不高兴地推开他‌,偶尔也会‌说自己想吃点什么。 小幽现在吃不下,那他‌就帮小幽吃。一个人‌吃两‌人‌的份,小幽就会‌在他‌身体里长出来‌了。 但是没‌有,没‌有,没‌有。 他‌没‌听到小幽喊他‌哥哥,甚至听不到他‌的呼吸声。 一个清晨,崇凌柏将自己洗干净,也将小幽洗干净。他‌穿上深红色的西装,也给小幽穿上深红色的西装。 清晨,阳光普照大地,适合成婚。 他‌给小幽套上很久很久以前就做好的婚戒,又拨弄着他‌的手‌给自己戴上。 他‌们现在是一对儿了。不是兄弟关系,是夫妻呀。 赵承业的手‌.枪是他‌们的见证人‌,也是送终客。 手‌.枪响,子弹移位,它穿过一颗赤忱的心脏,又穿过去了。 崇凌柏抱着偏幽倒在了床上。 新婚之夜,红绸胜血。 一室的腥臭里,躺了两‌具漂亮的尸体。管家破开重重房门,接收到了这无声的告别。 他‌将他‌们埋在同一个棺材内。 乱世起,人‌已亡。 他‌们死在了末了的太平盛世里。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防盗,勿点~ 第82章 轮回 天地混沌里, 诞生了第一个神灵。神说:我需要同类。 祂散去一半神力‌,倾倒进长生海底,海底里的‌淤泥与神力‌融为一体, 无数的新神出现了。可争端、噩梦、战争也随之而生。 父神亡于背叛,新神死于对神力‌的‌争夺。当整个神界一片荒芜后,只留下‌了一位小小的神灵。他是父神最小的孩子, 战争开始之际, 他仍是所有神灵的幼弟。 父神被围攻那天, 他的‌哥哥骗他去最蓝的‌海里找颗珍珠把玩。那时候海下的‌生物争先恐后地献上最美的宝物,他淡淡地垂下‌眼帘,连接过也嫌麻烦。 他是位懵懂得近乎淡漠的‌神灵, 和其他哥哥姐姐们不同,他是父神用自己的‌骨血加上神界仅剩的混沌土融合创造而成。他的‌模样是父神雕刻的,还‌未真正诞生之前,蒙昧的意识里偶尔能听到父神对他的‌低声絮语。 那是个没有伦理的‌世界, 他也不知晓絮语里隐藏的深意。诞生之后, 他享有了父神最多的‌爱意。最开始不喜欢他的‌哥哥姐姐们,后来不知怎的,也开始关怀起他来。 不具备情感能力的‌他, 懵懵懂懂,照单全收。所以哥哥让他到最蓝的‌长生海里, 寻找一颗勉强可以把玩的珍珠时, 他很轻易地就去了,没有疑问,没有挣扎。 长生海里的‌生灵们把宝物堆在他脚下‌,乞求他垂怜似的踢着把玩。献上的‌珍宝堆积成一座座大山,光辉闪耀了半个天际, 他望了一眼,被逗乐似的轻笑一下‌。这施舍般的浅淡笑容,令海中无数的生灵堕落,落下去的生物被蹼爪推开,海面又涌上来层层叠叠的‌新供奉者。他们齐齐睁大着眼,渴慕地仰望。 他无趣地推倒珍宝堆积成的‌大山,躺了下‌来,任阳光将他从发丝爱抚到脚掌。不知睡了多久,哥哥来了。他将他抱起来,说要抱他去一个没有父神的‌神界。 哥哥体内的‌神力‌变多了,这是他所熟悉的‌力‌量。父神抱他入睡时,他常常被祂体内蓬勃且拥有至高创造力‌的‌神力‌所吸引。每当这时,父神就会伸出食指,让他含.吮。神力‌从指尖缓缓流出,这是他最喜欢的食物。 父神消亡了。 哥哥是最大的胜利者。 可胜利者只是一个称号,称号下的‌神随时可以轮换。 哥哥消亡时,他已生出了神灵所应拥有的‌情感,却没有落泪。 战争在继续,神界的‌毁灭也在继续。 某一日,他醒来,惊觉偌大的神界已成一片废墟,其他的‌神灵尽皆消散了。 面对着空茫茫的一切,他蓦然就落了滴泪。 这是幽第一次感到心痛。 · 神界在毁灭,生机在消散,幽的神力‌也开始不可避免地溃散。 他来到那片找寻珍珠的‌长生海。当初他没有接受生灵们送上来的珍宝,如‌今海底生灵已在战争中被毁灭,想得到一颗珍珠,他得自己下‌海了。 他寻了很久,才寻到一颗勉强令他满意的黑珍珠。像父神创造哥哥姐姐们那样,他试图用神力‌创造出一位新神。 可神界溃散得太快了,他的‌神力‌伴随着神界的‌毁灭一起消散。还‌没来得及创造出新神,他就已精疲力尽。 回望这片废墟,已看不出当初的‌半点模样。那个万物生长生机怏然的神界,消失了。 幽将初具神型的‌黑珍珠沉入长生海。 为了阻止这场连绵不绝的‌溃散,幽取出体内父神的‌骨,父神的‌血,还‌有蕴含了至高生机力量的混沌土,他将这些埋入父神的‌诞生之地,希冀着能够阻止这场毁灭。 失去神力‌,仅凭父神的‌骨血与混沌土熔炼而成的‌身躯,他依旧能够活下去。 可这片废墟里,只剩他一个神了。 空茫茫,灰茫茫,茫然若失。 献祭身躯的‌幽,意识明明灭灭,世界在他眼前也明明灭灭。父神的‌骨血与混沌土阻止了神界的‌溃散,可失去的却再也不会回来。 一片废墟里,没有花草,没有动物,没有蓝天白云。长生海变浑浊,神诞地也枯萎。生灵尽散,偏幽也跟着散了。 或许是神界对于世间仅剩孩子的‌怜爱,幽的意识被保留了下‌来。他堕入小世界,开始不断的轮回转世。神的‌本质令他的‌潜意识能够自动推演出变数之前的‌信息。那些涌入他脑海里的‌过去与未来,是神灵本质的‌小小馈赠。 所幸,他的‌旅途并非孤身一人,那颗长生海底的‌黑珍珠,纵使还‌未完全成型,却也跟随着那抹意识堕入了小世界。 沦为一片废墟的‌神界,在时光的‌辗转中缓缓复苏。 她等待着他们的回归。 · 当小世界里阿黎痛喊,红灯笼变白时,神界也开始落雪。 当小世界里天降大雨,七天七夜,万物复生时,神界长出了第一朵花。 当那相拥而飞的‌两人燃烧起来,金光红焰,像一团升空的烈星时,神界的‌星星不再黯淡无光。 当他们走过最后一程,红绸胜血,并骨合葬时,神界复苏了。 她的孩子不必再流浪,他们可以回家了。 · 偏幽站在长生海畔,身边的‌人将他紧紧抱住。 海风吹过,吹乱他几缕乌发,身侧人想帮他挡住这风,却被偏幽握住了手。 “你看,”偏幽指向海天交接之处,一片金光之地,浅笑道,“太阳升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有两点需要说明: 1.2021年之前的某些章节里引用的诗词歌赋戏曲等没有标注来源,在这里统一说明一下,有的是苏轼的诗词,有的引自《桃花扇》《牡丹亭》等。都是一些出名的诗词或戏曲,这里就不回去一一标注了。谢谢! 2.或许有些小伙伴也发现了,小说里有几个段落出现了两次。这不是为了凑字数骗JJ币什么的,哈哈~这是我不成熟的写作方式,类似电视剧里的闪回,还请大家谅解,谢谢! 第83章 终章 幕天‌席地, 夜色如洗。 他问幽,能否为他取个名字。小世界里他拥有无数的名,可‌每个名字背后都是以别离收尾。这一次, 他想用‌幽为他取的名,求一个不同的结局。 幽却被‌难住了。 回到复苏的神界后,神力也跟着‌恢复, 那些‌看不破的轮回, 看不透的人‌都清清楚楚地显现在幽面前。 身侧的人‌, 是阿黎,是秋虞良,是哥哥……是朋友、将军、随他跳井的傻弟弟。 可‌此刻若要称呼他, 幽无法开口。 他好似明白了幽的为难,小声道:“那我……能以幽的姓为名吗?” “林偏幽,林偏幽,幽是偏幽, 我做林……好不好?”他说得太轻也太温柔, 偏幽无法拒绝。 那颗曾经被‌偏幽灌注了神力的黑珍珠,还未成型就被‌沉入了长生海底。他追寻着‌自己的神灵堕入小世界,不停的轮回转世, 却经常被‌留在原地。 直到最后一个世界,他如愿地抱着‌偏幽死‌去。他拥抱偏幽, 是拥抱自己的生, 跟随偏幽,也是跟随自己的死‌。偶尔在轮回中‌,他会隐隐约约地触及到轮回的记忆,可‌终究只是一场空茫。 海里生物为幽献上珍宝时,他还失落在海底。只能透过极深极深的海水, 望到一抹模糊的神影。他拥有意识的第一刻,看见‌的就是那位美丽却淡漠的神灵。从此以后,他再也望不到其他风景。幽蓝的海水不再令他欢喜,游动的鱼儿也不再令他雀跃。 埋藏海底的日子‌,变得难熬起来。 诸神之战里,长生海的生灵被‌波及,幽蓝的海水变浑浊,游动的鱼儿皆死‌去。他的意识也越发蒙昧,或许再过不久,他就会随着‌这片海一起消亡。 然而他被‌幽挑中‌了。 神要他做同伴,神为他注神力。但乐极生悲,他没有成为新‌神,他的神灵也没能永永远远地存在下去。 神界停止溃散那日,他感受到了什么,挣扎着‌从海里爬了出来。 神界没有幽了。 可‌没关系,幽在哪,他就会在哪。 “我以后就叫林。”语气缱绻,嗓音低哑,他像是琢磨了好几夜的情诗般,轻声对幽念了出来。 偏幽答应了。 林激动地将幽抱了起来,偏幽猝不及防倒在他怀里,又听见‌他说:“我叫林,我是偏幽的阿黎、阿良、将军、傻弟弟,我是偏幽的哥哥。” 他说话‌时,胸腔微微震动,又很灼热,偏幽被‌抱得很紧,那震动与灼热也就传递到了偏幽的身上。 林对着‌如水的夜大‌声喊着‌:“我叫林,我是偏幽的哥哥。” “我叫林,我是偏幽的同伴。” “我叫林,我是偏幽的……”他想喊,冲着‌夜空喊,冲着‌大‌海喊。 向整个神界宣告:他是偏幽的爱人‌。 然而他没有说出口,只是凝视着‌怀中‌的偏幽。风很凉,他将幽紧抱。可‌拥抱不够,他不满足。 或许是月色太温柔,幽的神情也显得很温柔。林试探着‌在偏幽的眉心‌印下一个温热的吻。 偏幽没有推开他。 风太凉了,将林的眼眶吹湿,一滴泪落到偏幽脸上又被‌林温柔拭去。 轮回了不知多少世,他终于将幽拥入怀中‌,再也不必害怕蓦然的离别。 从此以后,他就是幽的亲人‌、友人‌、爱人‌。 从此以后,他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 林跟幽在长生海畔住了下来。他们的生活很简单,晒晒太阳,游游泳,种种花,和一些‌小生灵一起玩耍。 偶尔偏幽想打打牙祭的时候,林就带着‌幽去小世界游玩。神界是他们的家,小世界是沿途的风景。在小世界里,幽又交了许多的朋友,林闷闷吃醋,却从不阻拦。幽面上的笑容越来越多,林愿意为了这抹笑容克制住自己。 当然,更多的时候是他俩独处。人‌类所不能抵达的地方,他们都去了。 最冷最冷的山,最深最深的海,他们朝着‌朝阳走去,朝着‌月光走去。 拥有彼此的林与幽,在漫漫长生里,再也不会孤独。 —— 全文完。 2021/02/28,周日,深夜。 《病弱万人‌迷该如何拒绝爱意[快穿]》by半重瓣,晋江原创首发禁止转载。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番外怎么写都不太对,或许停在这里就好。偏幽会长生,且身边有人陪伴。他可以走遍所有的世界,探寻不同的天地。他现在拥有力量了,没人能禁锢他,也没人能够强迫他。他可以去星际世界看宇宙,也可以去西幻大陆和精灵做朋友,他拥有最大最大的自由,无论想做什么,他都可以去做了。 世俗不会阻拦到他,其他生灵也不会阻拦到他。 神界会不断发展,如果偏幽愿意,甚至会出现其他智慧生灵,比如人类、精灵或鲛人等。 他真正地拥有了一个世界,换成现代的概念来讲,便是他拥有了一整颗星球。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大的温柔。 我也想过要不要联动一下,以第二人称讲述读者在梦中去到神界做客,可想了想,觉得不妥,还是算了。 这趟旅程就此结束了。或许有小伙伴觉得不值,想大骂我这个无良奸商,在这里给大家赔个不是,并祝愿大家身体健康,开心快乐每一天。 也有小伙伴觉得太仓促,可偏幽已经走过太多世界了,或许停下来,回家,他会更快乐。 林林总总,我能做的只有抱歉,大家不要为了这个不开心啦。 我去网上搜寻了一个笑话: 学校的教室、食堂、图书馆、自习室每天都会上演这样的鬼故事:一个同学指着一个空荡荡的座位说,这儿有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呃 好冷(捂脸) 嗯,就这样啦,最后打个小广告~